第38章 光風霁月(十三)
光風霁月(十三)
十年前的春夏之交,雨一直下。
那年的陰雨天格外漫長。
虞溫記得很清楚,是因為她的幾雙鞋子都在大雨中淪陷了。她有潔癖,不喜歡穿濕漉漉黏糊糊的鞋子,因此換了一雙又一雙。
那時臨近體育中考,年級的目标是滿分率高達到百分之九十,口號喊的是争取人人滿分!就算下雨他們也要在室內進行體能訓練,穿其他鞋子不方便,最好還是運動鞋。
體育中考的項目,虞溫選了800米跑和游泳。她因為體質差,一年級就被虞步城送去學游泳,游泳能拿滿分,但跑步比較差,成了老師的重點關注對象。
由于體力限制,她的800米跑成績到了瓶頸期,分數怎麽也提不上去,于是老師讓她努力提高游泳分數,以長補短。
“不錯啊,這次比上次還快了三秒!”
體育老師驚喜地看着虞溫說:“再接再厲!今天就到這吧,放學了,早點回去。”
虞溫趴在泳池邊,把泳鏡推到額頭,“嗯,我再游一圈就回去。”
游泳是虞溫為數不多擅長的運動。她這動不動就生病感冒的身子實在脆弱,力氣不大,耐力不行,跑也跑不久,跳也跳不高,游泳雖然消耗體能,但比較溫和,更适合她。
她享受在水池裏自由游動的感覺,溫涼的水流撫過身體,具有療愈的神奇功效,浮躁随着水波沉澱下來。
嘩啦——
虞溫再度從水裏鑽出來,像一只靈活的海豚,打出小巧的白色浪花。
游泳館裏已經亮起了燈,白晶的水柱綴滿她的頭發,顯得尤為閃爍動人。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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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季思問穿戴齊整地站在泳池邊,右肩挎着一個黑色書包,看上去剛放學。
虞溫被他吓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季思問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少許驚訝。他直接道明來意:“我來找你。”
“找我幹什麽?”
“我想跟你聊聊。”
虞溫大腦一片空白,像被水流沖刷得一幹二淨。
她想不出他們有什麽好聊的。總不能是聊數學題吧?那也不值得季思問特地來游泳館找她。等回到家有的是時間。
“好,那你等我一會。我正好要走了。”
虞溫摘下眼睛和泳帽,濕成一撂一撂的長發落在肩上。她本來就瘦,貼身的泳衣将她的骨骼勾勒得更加明顯。豔麗的芭比粉泳衣将她的皮膚襯得更白,整個人水靈而明亮。
她彎腰爬上梯子時,露出後背上清晰的蝴蝶骨。季思問正欲移開視線,就見她腳下一滑,他立刻伸出了手。
虞溫手臂用力抓緊扶手,沒栽倒水中,靈活穩住身性,敏捷爬了上來。
她低着頭,沒注意到他伸出的援手。
等她擡起頭時,季思問已經收回了手,不知何時退了幾步揣着兜站着,別人都一身水汽,只有他是幹的。
虞溫穿上脫鞋,抹了把臉說:“我先去洗澡。”
“不着急,我在外面走廊等你。”
“好。”
虞溫洗完澡換好衣服出來,泳池裏只剩下兩三個人。今天周六,下午初三體育加訓,本就人不多。要不是為了體育中考,她也不會在游泳館待這麽晚。
這個滿分她勢在必得,先天的不足可以在刻苦的訓練中得到彌補,她有自信自己能做到。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虞溫在季思問身旁坐下,先問了最想知道的問題。
季思問遞給她一瓶冰紅茶,“去教室找你,你不在,陶之袅說你在游泳館。”
陶之袅選修的項目是一分鐘跳繩,她跳繩很厲害,輕輕松松就滿分了,因此她下課更早。
虞溫了然,問:“那你找我有什麽事?”
冰紅茶應該是季思問從館內自動售賣機裏買的,放了一會已經沒那麽冰了,虞溫一口氣喝了一大口。
“你想要的答案,我去找了。”
“嗯?”
“你不是想知道虞步城是不是季明禮害的嗎?我去問了。”
“啊?”
虞溫一口冰紅茶嗆住。
“咳咳咳咳咳咳……你,你去問誰了?問什麽了?”
季思問明年就要高考了,現在複習進度很緊,會抽出時間來找她,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沒想到重頭戲在這。
季思問驀然提起兩年前的事,猶如一記重錘,讓虞溫怔住了。
季思問說:“第一個問的是當事人。”
當事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虞溫下意識坐直了身子,腦中有根弦瞬間繃緊了。
這件事在她心裏一直沒過去,也不可能過去。
互聯網沒有記憶,關于這件事的讨論在網上已經少有遺跡,要不是她及時截了圖,許多新聞和評論就找不到了。
她視自己孑然一身,就算只有自己記得,在意,尋找答案,更不會放棄。
她也清楚,現在的自己勢單力薄,沒辦法查明真相。貿然離開季家,還會帶來很多麻煩。現在學業是最重要的,只有離開季家,走出這裏,她才能獲得更多線索。
然而,季思問成了她計劃裏的意外。
這件事像一根刺紮在他們之間,而現在季思問要把它拔出來。
季思問拿出手機,點開一段音頻說:“這是我跟他的對話。”
“你瘋了吧?”虞溫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着他的手機屏幕。
季思問把一只耳機放進她的耳朵,清晰的對話聲湧入。
“最近學習怎麽樣?找我什麽事?”
是季明禮的聲音,清清楚楚,沒有錯。
“還行,沒什麽大問題。”
緊接着虞溫聽見了季思問的聲音。
“我想問一點您跟虞叔叔的事。”
安靜片刻,季明禮問:“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因為我和虞溫都想知道答案。”
“虞溫讓你來問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想法。”
“也是。”季明禮似乎嘆了口氣,“她不信任我,她不會這麽做。”
虞溫納悶季明禮從哪裏看出來的,明明他們之間的交流甚少。偶爾季明禮跟她搭話,虞溫都是敷衍兩句就走開了,話題從沒能延續下去。
“所以真相是怎樣?”季思問追問,“當年那些流言蜚語您有所耳聞吧,您從未回應過,我只好來問了。”
聽到這裏,虞溫吐槽:“你跟你爸您來您去的,真生疏啊。”
季思問看她一眼,“因為是聊正事。”
虞溫怔了怔,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再吱聲,繼續聽。
季明禮的聲音辨不出喜怒哀樂:“你都說是流言蜚語了,為什麽要在意。”
“我現在教給你:要想成功,就要保持平和。身居高位上的人,不管外界風言風語有多少種聲音,都能夠保持內心的寧靜,只遵從內心的聲音,做好自己的事情。”
季思問耐心聽完這一段教誨,才說:“您不在乎,但虞溫在意。虞步城是她的父親。”
“你也懷疑我?”
“從來沒有。如果我懷疑,就不會直接來問了。”
“說得也是。”季明禮對他說,“坐吧。”
季思問:“嗯。”
“不是我做的。”季明禮說,“虞步城的死跟我沒有關系。如果有關系,我現在應該去坐牢。”
虞溫呼吸一顫,咬住了下嘴唇。被她攥在手裏的冰紅茶瓶子發出咔嚓一聲,癟了。
“那他們為什麽要那樣說?”
“為什麽?呵,為了博取流量而已。”
“我跟虞溫她爸爸,也就是虞步城,認識很多年了。我們道殊志同,一拍即合,他羨慕我的身世,我嫉妒他的才華。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家境普通,但志存高遠,一身傲氣,我們都想幹出一番大事業。”
季思問安靜地聽着。
“我覺得他一定會成功的。事實也是如此。我們兩家的關系好到招來不少人妒忌,背地裏說閑話的當然不少。不過,人都是會變的,我們本就追求理想和利益,在巨大的誘惑面前,人往往很難維持本心。”
虞溫的臉色僵硬。
車禍之後官方出了判決,虞步城受人舉報,被查出他的确做了違法違紀的事情,雖然不如傳聞說的那般嚴重,但确實很難撇清關系。
“我猜到他可能做了什麽,但舉報他的人不是我。”季明禮言語铮铮道,“退一萬步講,我們雖然關系好,但我的手也不至于申那麽長,去幹涉那邊的事——這就是我第二個要交給你的,分寸感。”
季思問:“……”
後面季明禮和季思問還聊了幾句,但都無關緊要了。
季明禮否認了,只有這是她要的。
但是……
季思問說:“一個星期後,我爸突然給我發了一個名字,他說那是舉報人。他還發來一份資料,我看了,那人跟虞叔叔以前有過往來,但他跟我爸沒有關系。你想看的話,我可以發給你。”
垂着腦袋沉默半晌,虞溫終于擡起頭,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全都發給我,我都要!”
“但是現在,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做這些?”
“這很重要?”
“很重要。”
虞溫求結果,求過程,也求緣由。
她喜歡讓所有事情都清晰,這樣她更容易分辨真心假意。
“那天不小心看了你日記,對不起。”
虞溫猝然睜大了眼睛。
她震驚的不是日記洩露,而是——季思問也有說“對不起”的一天?
“我信任季明禮,因為他是我爸,但我不應該要求你跟我一樣,對不起。你有你的堅持,因為突然離開人世的是虞步城,他是你的父親,你的怒火猜疑心痛都應該被尊重。那天我說話不好聽,還丢下你一個人,對不起。”
接二連三的對不起砸得虞溫有點懵,她懷疑季思問是不是被奪舍了。
但她還是從容不迫且慷慨大方地收下了他的道歉:“行吧……原諒你了。”
季思問笑了一聲,舉起冰紅茶跟她碰了一個。
這叫什麽?紅茶釋前嫌?
虞溫一邊想一邊悶了一大口。
離開體育館的時候,外面下着大雨。
近來天氣喜怒無常,季思問來時還是陰天,這會雨水已經沒過了鞋底。
虞溫憤怒了:“這可是我新買的運動鞋!”她後天還要參加體育模拟考!
她不适合穿釘鞋跑步,這雙是她穿得最舒服的鞋子。
她自暴自棄地說:“算了,你先走吧,待會我自己打車回去……”
季思問看了天氣預報:“接下來都是大雨,一直下到晚上十點多才停。”
虞溫說那也沒辦法,只能幹等。
季思問往外走,虞溫以為他要走了,心底閃過一抹沒由來的失落。
然而,季思問卻蹲了下來,回頭對她說:“上來吧,我背你,你給我打傘。”
虞溫:“啊?”
季思問:“不是怕鞋濕嗎?”
虞溫沒動,仿佛宕機。
“害羞啊?”
當然沒有。
虞溫莫名其妙的勝負欲被激了起來,她爬上季思問的背,生疏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除了虞步城和丁春桦,沒有外人背過她。
“那你的鞋子怎麽辦?”
“正好換雙新的。”
“哦……”
季思問把她背了起來。
稍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穩了。
他後背的溫度傳到她的胸膛,有什麽東西噗噗地跳動起來。
“我重嗎?”
“還行。”
“你不會突然把我扔下去吧?”
“你閉上嘴好好打傘就不會。”
“……”
虞溫從善如流抿了抿嘴,但想了想,還是有點憋氣,就撒氣般地戳了戳他的肩胛骨。
“季思問,你這裏好硬,硌到我了。”
“那你下去。”
“我才不要。”
“那你扶好!”
“哦!”
……
嘩啦嘩啦——
雨聲很響,雷聲很吓人。
但虞溫聽見了別的聲音。
一聲,一聲,一跳,一跳。
像空中接連不斷的雨點。
傾盆而下。
來勢洶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