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光風霁月(十二)
光風霁月(十二)
季思問發現眼淚擦不完。
新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愣了愣,有點慌神了。
“怎麽了?”
虞溫的眼睛一陣一陣痛了起來。
眼淚猝不及防流下來,說不出清楚是因為情緒上頭,還是單純眼睛痛,亦或是二者兼有之。
她沒想過要在季思問面前掉眼淚,這事發生得太突然,讓她有點尴尬,雖說不上丢人,但也不是她本人的意願。所以她默不作聲,腦袋低垂,不想洩露太多情緒,也就沒注意到季思問表情的變化。
“怎麽了?”季思問又問了一遍。
柔和的聲音裹着噴灑出來的溫熱氣息席卷了她。
黑暗中虞溫靜默一會兒,才發出低低的聲音:“眼睛疼。”
她倉促地起身,欲蓋彌彰地說:“我回房間拿個眼藥水。”
上次做了手術之後,眼睛恢複得不錯,但有時用眼過度還是會疼,會癢,會酸澀,醫生說讓她好好休養,定期去檢查。現在她仍然無法做劇烈運動,也不能接受強光刺激。外面大太陽的時候,要撐傘或戴墨鏡,等日光柔和了些,才能自由走動。
做手術那天她一個人去的,那時工作室剛成立,許竹願還沒來,只有她和歐梓瑩兩個人,整天忙不過來,她又生病了,歐梓瑩身上擔子很重。那天她們都有工作,歐子瑩一個人在外地出差,她推了工作去做手術。她可以叫人陪,但想了想還是自己去了,一樁小事,不必麻煩朋友,反叫讓人擔心。
她那天的工作是去參加一個展覽會,據說那天季思問會去,如果她沒有臨時請假,應該能見到季思問。
人在成長的不同階段是不一樣的。肉眼可能感受不到太多的變化,但在鏡頭的記錄下,時間的痕跡清晰可見。那時的虞溫也想看一看,四年後的季思問是什麽模樣。
剛才她說想見季思問,不是胡言亂語,是那天原本就有機會。只不過在見季思問和做手術之中,她選擇放棄了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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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思問不知道這些,虞溫也沒打算告訴他,這件事已經過去,過去的事無需再提。剛才她說的那些話,就當是一時沖動沒過腦子吧。情緒跟眼淚一樣,決堤潰壩,一瀉千裏,沒有控制好而已。
虞溫扶着樓梯慢慢往上走着,視線被眼淚糊成一團,過去的記憶卻清晰浮現。這些天她想起了很多,那些事不能說都是愉快的,但她的內心反而變得平靜。
就這麽想着,她沒有注意到,季思問也跟了上來。
她回頭:“你上來做什麽?”
季思問:“你手裏拿的是我的手機。”
虞溫:“……”
上藥的時候,她拿着季思問的手機給季思問照明,走的時候就順走了,一直沒發現。
走進房間,虞溫想開燈,按了兩下沒反應,才想起來停電了。
季思問拿過手機說:“你去找吧,我幫你打光。”
虞溫想了想也行,便應了。
她的藥都放在醫藥包裏面,塞得滿滿當當,不僅有眼藥水,還有大大小小虞溫說不上名字的藥。她從小就是藥罐子,長大了還是記不住藥名和功效。
季思問就站在她旁邊,兩人間隔不到半臂距離,虞溫看見的,季思問自然也都看見了。
有些藥他也不認識,但字他還是認識的,比如用透明罐子單獨裝起來的安眠藥。
“你經常吃安眠藥?”
“沒有。”
“晚上睡不着?”
“……有時。”
“睡不着會吃哪種藥?”
“可以吃褪黑素。”
“每天都吃?”
“……偶爾。”
虞溫一偏頭,果然看見季思問在盯着她裏面的藥看,不知道看出了什麽名堂。這一問一答,跟盤問似的,但他一問,虞溫就下意識答了。
可能是一種刻在DNA裏的條件反射吧。以前季思問總是這麽管她跟季思義。比季明禮操心,比陳心慈細心。
她沒說謊。
這裏面大半的藥她現在都不吃了,有些甚至沒開封過,她帶過來只是以防萬一有備無患。
她似乎已經對褪黑素免疫了,褪黑素的作用還不如季思問本人效果明顯。在季思問身邊,虞溫能一覺睡到天亮,盡管只有一個晚上。
虞溫很快找到眼藥水,很快把拉鏈拉上了,沒讓季思問多看。
但季思問不知怎的,她避而不談,他反倒追問起來。
“是不是跟我一起睡你會舒服一點?”
不知道他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有你這麽問的嗎?
這話充滿歧義,奈何季思問說得正義凜然。
虞溫正糾結要不要承認,又聽見季思問說:“你在我房間睡覺的時候,雖然睡姿很差,但很快就睡着了,後半夜抱着被子睡得很安靜。”
如果不是那夜折返回去,他不會知道虞溫被夢魇困擾。
“你大晚上不睡覺,觀察我睡姿?怎麽了,我睡在你旁邊,你睡不着?對我有非分之想啊?”
“轉移話題沒有,不如全盤托出。你也不想我猜來猜去吧。”
“你當我傻呢?我憑什麽告訴你?我們不是沒關系嗎?”虞溫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季總,你管得也太多了吧。還把我當妹妹呢?我姓虞可不姓季。”
季思問将手機反扣在桌上,手電筒的光直戳天花板,虞溫眼前一暗,但季思問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知道你姓虞,我知道你一直想離開季家,我也的确把你當妹妹照顧。”
季思問霍然靠近,虞溫被一只手捏住了下巴。
沒等季思問有下一步動作,虞溫就面無表情地拍開了他的手:“季總,請別動手動腳。”
季思問:“……我讓你擡頭,給你滴眼藥水。”
虞溫:“……哦。”
季思問從她手中拿過眼藥水,扭開了蓋子。眼藥水只剩三分之一,說明虞溫經常用,說明她經常不舒服。
看着虞溫乖乖仰起頭,季思問沉着的臉色舒展了些,耐着性子把剛才被截斷的話說完:“我是把你當妹妹,但那是之前的事。”
藥水浸濕眼球,激起一陣酸酸麻麻,讓幹澀的瞳孔久旱逢甘霖。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我如果一直把你當妹妹,會跟你談戀愛嗎?還是你覺得我有這麽特殊的癖好?那當初你跟我在一起,豈不是難為你了?”
“……”
這麽多年過去了,季思問的嘴還是在虞溫暗殺名單榜首,居高不下。
不過,從小到大,虞溫是唯一能跟他平分秋色不分伯仲的人。
“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一開始又不喜歡我。我追你的時候,不是你說的‘其實我把你當妹妹’?現在又不承認了?”虞溫雖然閉着眼睛,但氣勢十足,“季思問你個王八蛋,你早說一句‘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
“……”
霎時間雙方都沉默了。
都說不清是被哪句話觸碰了心弦,導致胸腔嗡鳴,震耳欲聾。
虞溫自重逢第一眼見到季思問,就不想跟他吵架,如果沒有季思問她會平靜很多。這些年她的生活都是學習和工作,她不讓自己閑下來,也努力不去想季思問。季思問曾經重重碾過她的心髒,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她在一點點抹平這些痕跡。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時間總能戰勝一切。然而一次重逢,就讓所有被封存的記憶卷土重來。
現在她發現吵架也挺好的。像點了個鞭炮,噼裏啪啦把所有問題炸出來。誰也不知道炮響之後會是什麽樣的寂靜和結局,但在那一瞬間,所有“在意”和“愛意”都無處遁形。
越北說的是對的,季思問想,他不清白,他們都不清白。
他知道虞溫這些年很辛苦,但也很有收獲。她憑借自己的努力,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情,她光芒萬丈地站在那裏,擁有繁花似錦的大好前程。有沒有他似乎都不要緊。
理智是這麽想的,但行動不受理智驅使。如果霍迎風聽了一定會問一句:你要是不關心人家,怎麽知道人家過得辛不辛苦好不好?
“你做手術那天,我去了。”季思問突然開口,抛出一道驚雷。
“你認真的?”虞溫仿佛聽到天方夜譚。
“我像在開玩笑嗎?誰拿這種事開玩笑該遭雷劈吧。”
“……”
這麽惡毒的詛咒,信了他了。
“你為什麽會去?”虞溫頓時心跳如雷,“你知道我做手術?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遇到你朋友,他告訴了我。”季思問說,“你做手術的時候,我就在門口。”
做完手術虞溫被推去病房觀察,她閉着眼,當然沒有發現季思問的存在。
虞溫一肚子疑問:“你那天不是有工作嗎?”
她都在出席嘉賓名單上看見他了。
“我溜了。”
“你真勇啊。”
那次展覽不是什麽小型活動,抛開季思問不談,機會難得,虞溫是真心想去的。但她逞強也沒用,她的眼睛支撐不起,她沒法工作。
虞溫仔細回想,想起來那天王帥也去了,跟他老板一起去的。老板姓陳,是丁燕的多年老友,虞溫喊他陳叔。陳老板見虞溫沒去,問是怎麽回事,虞溫說去做手術了。可能是丁燕的緣故,張老板多關心了幾句,虞溫不想讓丁燕多心,也便多說了幾句。
如果沒猜錯的話,季思問的消息是從陳叔口中得知的。可如果季思問不問,陳叔又怎麽會說?
“季總真是人脈廣啊,連我做手術都一清二楚。”虞溫哼了一聲睜開眼,“那怎麽不見你關心我一句呢?”
那天太匆忙了。
季思問臨時開溜,半個小時後電話都被打爆了,秘書的,合作方的,品牌方的,朋友的。
朋友幫他扛了兩個小時,仍不見他人影,打電話怒罵:“我說季哥,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什麽人值得你這麽牽腸挂肚啊?女朋友啊?”
季思問:“沒有任何關系。”
停頓後,又道:“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