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恨雲愁(三)
雨恨雲愁(三)
玻璃窗上的雨像瀑布一樣。
彩色的燈光打在玻璃上,變成了水裏游的魚。
“檢查結果出來了。”
醫生靠近的聲音打斷了虞溫的走神。
“她怎麽樣?”
虞溫離開了窗臺。
“沒有腦震蕩。”醫生把檢查結果遞給虞溫,“暈倒是因為低血糖,她今天沒怎麽吃東西吧?她受過重傷,身體不好,平日要注意調養,情緒起伏不要太大。”
虞溫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了,但還帶着輕微的餘震。不可否認丁春桦快要摔倒的那一秒,她的心跳到嗓子眼了。她沒想過慣性作用那麽大,也沒想過要傷害她。
門前的亮面瓷磚因為雨傘滴水變得光滑,丁春桦身形一斜,虞溫着急伸出的手根本趕不上,眼睜睜看着她的頭磕上石柱——咚的一聲!
聽得她心髒猛地一顫。
“好痛!”丁春桦叫喚起來,“虞溫!我是你媽,你推我幹什麽?虞溫!你要氣死我是不是?你——”
“你沒事吧……”虞溫見她臉色蒼白,顧不上她那到處亂發的脾氣,“我拉你起來。”
丁春桦摔了一跤,披肩亂了,裙尾也濕了,這樣的她顯得十分狼狽,她惱羞成怒,但聲音虛弱道:“頭暈……你是不是給我摔出腦震蕩來了?”
虞溫聽得眉頭緊蹙,立即拿出手機說:“我給你叫救護車。”
她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只好用丁春桦的手機打了緊急電話。
Advertisement
救護車很快來了,兩名醫生幫她把丁春桦擡上了擔架。
一個護士注意到她,說:你看起來臉色很難看,哪裏不舒服嗎?
虞溫遲緩地搖了一下頭。
如果……如果丁春桦出事……
虞溫坐在救護車上,百感交集,胡思亂想。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拍打着車窗,她看着丁春桦憔悴的面容,在底下尋到了她的手。
她差點就跟虞步城一起走了。
她差點就醒不來了。
她差點成了瘋子。
……
虞溫捏着報告的指尖微微發顫。
她用力地閉了一下眼。
沒事就好。
丁春桦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有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她住院時期,醫生往她身上插管子,而她無動于衷。
她是個特別愛打扮的人,如果清醒,一定不喜歡那些醜陋的傷口。
“她什麽時候會醒過來?”
“別擔心,很快就醒了。”
“嗯。”
虞溫倒不是擔心。
是她手機沒電了,付不了醫藥費。
得知丁春桦沒事,她倒在病房前的座椅上,将腦袋挂在了椅背上。
緩了好一會,才去找護士借了個充電寶。
她不好走太遠,于是抱着充電寶,蹲在大廳的落地窗前。
黑雲壓城,無邊無際。天空一臉惡相,像是随時要将他們一網打盡。人在大自然面前,顯得那麽渺小和無力。
“你在這裏幹什麽?”
虞溫抱着膝蓋出神。
沒留意身後人是在跟自己說話。
“虞溫。”
直到有人摁住了她的腦袋。
“唔,誰?!”
虞溫驟然回神,仰起頭往後看。
——看見一張逆着光的臉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線。
“季思問?”
“……”
見到眼前這人完好無損時,季思問才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高高跳起,穩穩落下。
虞溫蹲在角落像個毛球,還穿着前些天的蛋黃針織衫,是凄冷的走廊上唯一一抹亮色,但看着怪可憐的。
他走出電梯,一眼找到了她。
雖然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但季思問确定那個人就是虞溫。
她看起來有些悲傷,總比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好太多了。
走向虞溫的每一步,季思問都感覺自己踩在實地上。
這一刻的感覺,與多年前他站在二樓窗臺,望見滂沱大雨中,女老師把虞溫完好無缺送回來時的心情重疊在了一起。
短短十秒,他心頭湧出許多問話。
刮大風亂跑什麽?
為什麽不接電話?
來醫院幹什麽?
……
但是虞溫回頭的剎那,這些話都跑光了。
虞溫看向他的眼神有點迷茫:“你怎麽來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你……你是來找我的嗎?”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說話的時候睫毛會小幅度閃動,像蝴蝶撲閃的翅膀。
季思問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的臉——沒有傷口,但眼眶紅紅的,眼睛泛着水光。
那些問句到了嘴邊,最終變成了:
“我來接你回去。”
虞溫淩亂的心跳像被羽毛輕輕撓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她扶着欄杆,想借力站起來。
“哎喲!”
結果一屁股跌了回去。
“……”
腿蹲麻了。
她面上有些燥熱,迅速撇開臉,用眼神四下瞟。人在尴尬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忙碌。
好在附近的人來來往往,腳步匆忙,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小插曲,只有季思問一人目睹了全程。
“我……”虞溫想為自己辯解兩句。
季思問卻彎下腰,幫手忙腳亂的她撿起了手機和充電寶。
“把手機開機,不然聯系不上你。”
虞溫接過手機,讷讷道:“你給我打電話了?”
“沒有。”
“我才不信。”
虞溫将手搭在季思問的肩膀上,“借我撐一下,蹲太久了,有點累。”
“去那邊坐着。”季思問像捉小雞一樣不由分說地把她拎了起來。
但他沒有立刻撤開,而是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卸掉了全身的力氣。
“是虞溫小姐嗎?”
護士快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丁女士醒了,正在找您。”
“她說什麽了?”
“她問我你是不是走了,我說沒有,她不相信,非要見你。”
虞溫松開了季思問,“我知道了,我現在過去。”
虞溫有點着急地往病房走去。她知道護士已經很委婉了。丁春桦的情緒非常不穩定,她要是撒起瘋來,沒點經驗的都招架不住。
她快走到房門口了,一回頭,發現季思問還在身後。
“你跟着我幹什麽?”
“你的腳怎麽了?”
腳?
虞溫疑惑地低下頭。
“左腳。”
左……啊?
虞溫大吃一驚:“我的腳腕什麽時候腫了?”
季思問:“……”
虞溫:“我想起來了。剛才丁春桦在家門口摔了一跤,我伸手去扶她,地面太滑,我穿的又是厚底鞋,就不小心扭了一下……這麽嚴重嗎?可是不怎麽痛啊。”
季思問:“你可以多走動,說不定走着走着就好了。”
虞溫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皺了皺鼻子:“……你覺得我是傻瓜嗎?”
季思問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我要進去了,你別跟過來。”
“丁阿姨受傷了,我進去關心問候一句,不可以嗎?”
“你真是想害她啊。”虞溫一步三回頭,盯着他會不會跟上來,“你非要待在這裏的話,就躲起來,別讓她看見你,她不想見你。”
嘩啦——虞溫正準備去握門把手,門卻突然從裏面開了。
她猝不及防地跟丁春桦打了個照面。
丁春桦手上還拿着吊水瓶,“我聽見你的聲音了,你為什麽不進來?想偷偷走了?”
虞溫心一提。
丁春桦聽見了?難道她跟季思問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沒打算走。”虞溫飛快說,“手機沒電了,要幫你繳費,就去借了個充電寶……”
她藏在身後的手不停對季思問使小動作,讓他快點走,不知道他看明白了沒有。
丁春桦略微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那便是沒聽清楚了。
如果她知道是季思問,一定會第一時間沖出來“捉奸”。
“醫生。”虞溫回答。
丁春桦狐疑地看着她,擺擺手說:“你讓開,別堵在門口。”
虞溫的身體僵硬得像條木板,緩慢地挪動了一步。
丁春桦滿臉寫着不信任,撇開她走到走廊,左顧右盼,試圖尋找跟她對話的另一個人。
虞溫的眼睛也追随着她的目光,巡視一圈,沒有看見季思問。
那應該是走了。
她心裏松了口氣。
“不會是姓季的那個吧?”丁春桦皺起眉頭。
“你能不能別再提他了?”虞溫不高興地說,“這種時候我不想跟你吵架。”
丁春桦終于不說話了。
“就算沒事也別亂動,誰允許你下床了?”虞溫讓她回去躺着,幫她重新挂好了吊瓶。
“我昨晚夢見你爸了。”丁春桦突然說。
“他給我們做了早餐,有你喜歡吃的皮蛋瘦肉粥,也有我喜歡吃的蒸蛋。”
虞溫“嗯”了一聲。
“但唯獨沒有他喜歡的飯菜。我早早醒了,睡不着,總想回去看一眼。”丁春桦的目光轉向她,“溫溫,我的記憶越來越差了。我想不起來我們最喜歡的那個餐碟是什麽圖案,你筷子上刻的是什麽字,你爸爸拿的水杯是銀色還是白色……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連他的樣子都忘記。我必須要回去,你明白嗎?”
“回去就回去,但你一聲不吭,還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全世界都在找你,小姨都火燒眉頭了……”
丁春桦感嘆:“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虞溫生硬地結束話題:“我去給你交醫藥費。”
“你還會回來嗎?”
“我不是開車來的,沒法送你。”虞溫說,“我會讓人來接你的。”
“哦……”丁春桦摸着自己新做的美甲,慢吞吞問:“你現在住在哪裏?”
“酒店。”
“哦……其實家裏的房間……”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
虞溫忙完一切,背靠在牆上,走不動了。
她盯着自己的腳看,越看越腫。
事發突然,她沒有注意到扭傷了,現在腳腕處才傳來一陣一陣的延遲的痛感。
還真被季思問說中了。
這麽想着,虞溫若有所感地轉頭——發現季思問正站在走廊盡頭的電梯前。真是神出鬼沒。
他竟然還沒走?
他站在那裏做什麽?
他為什麽還不離開?
虞溫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她沒眼花,也沒認錯,那人就是季思問。
虞溫開玩笑道:“你說來接我,不會真的是要給我當司機吧?”
“我在等電梯。”
虞溫一看,電梯按鍵都沒亮,誰等電梯是傻站着的?
“你說句實話會怎樣啊?”
“許竹願讓我來找你的。”
“這只算半句實話!”虞溫看穿了他。
“我要走了。”
“……”
這句倒是真的。
“你來都來了,不送我回去嗎?”虞溫說,“許竹願請得動季總來接我?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吧。如果你不是來接我的,那我合理懷疑你是不是要跟我複合——是不是啊季思問?”
電梯“叮”地一聲開了。
虞溫沒等到他的回複,只看見他走進電梯的背影。
她連忙跟着蹦了進去。
電梯直達地下車庫,虞溫忘了按樓層,也跟着下了負二層。
季思問走在前面,她步履蹒跚跟在後面。好在他走得不快,不然她根本跟不上。
月黑風高,狂風驟雨的夜晚,坐季思問的車回去是最安全最幹淨的選擇。
她正想措辭,忽見季思問在她面前屈膝蹲了下來。
虞溫吓一跳,差點扭到另一只腳。
“上來。”
“?”
見她沒動靜,季思問半回頭,瞥了她一眼:“我的車離這裏很遠,你走得動?”
“……”
虞溫感覺腳腕流動的血是燙的,眼睛也是燙的。
她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慢慢地蹭了過去,趴在了他的背上。
“我好了……”
季思問輕輕松松将她背了起來。
“扶好。”
“嗯。”虞溫熟練又生疏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手指碰到了他脖子上細密的汗珠。
這種天氣,還能出汗,他剛才得是有多急……
季思問的腳步很穩,一點都不颠簸。
熟悉的親密感抱攏了她,她仿佛陷入溫床的疲憊的旅人,萌生出一點貪心的想法,想要讓這條路永無止境沒有盡頭。
在這一刻,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了虛化的背景,世界只剩下她和季思問。
虞溫将臉埋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聲音悶悶地說:“季思問,你是故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