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沐風餐(六)
雨沐風餐(六)
後來再回想,虞溫發現自己就是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認識季思問。
她問完這個問題,季思問的臉色霎時冷了下來,比從前任何一次都寒若冰霜。
以前那些冷漠真假不辨,但此時的憤怒一定是真的。
季思問的聲音填滿噼裏啪啦的火氣,他故意把她的名字咬得很重:“虞溫,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虞溫迎上他燃燒的眼睛,眼神坦蕩而執着:“如果你知道答案的話,告訴我。”
“我提醒你一下。”季思問抱起胳膊,雨傘随着他的動作被他收回,虞溫不得不松了手。
她在書上看過,季思問雙臂抱于較高位置,這是一個防備的高姿态。這意味着他們立于競技臺的兩端,他們是對峙和博弈的關系,她不會輕易得到答案。
“誰把你從空蕩的房子接過來?誰在你生病的時候給你叫醫生?誰免費為你提供吃穿住行?誰送你上學?你不會都不清楚吧?”
季思問居高臨下地質問她。
“這一切都是我父親——季明禮的決定!你的問題就是在質疑他的好心、指控他的罪行,你跟網上那些造謠的人有什麽不同?”
虞溫沉默片刻,沒有絲毫畏縮地一字一句說:“我本來擁有一個溫馨的家,生病有人照顧,不愁吃穿,也不用轉學……如果他真的是打碎一切的人,那麽他現在做的一切不值一提!”
季思問肉眼可見臉色更差了,這讓她更加确信,他們立場不同。
兩家關系再好又怎樣,再親密的關系都會有背叛。他姓季,她姓虞,他們不是她的親人,他不是她的哥哥,她也不是他的妹妹,這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你沒法告訴我答案。”虞溫近乎殘忍地做出決判,“因為你是季明禮的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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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行,很好。”季思問被她氣笑了,“那你今天自己回去吧。我是季明禮的兒子,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虞溫:“我不認識路。”
也不知道怎麽回去。
——但這句話太滅氣焰,她決定不說出來。
她從小坐的是私家車,車內香薰是她最喜歡的味道,一點也不濃,聞了也不頭暈。司機是開了十多年的助理,開車很穩,車速适宜。她沒坐過公交和地鐵,也沒打過出租,要她自己回去,她唯一能想到的方式是走路。
季思問就是故意刁難她。
季思問在氣頭上,誤解了她的意思。
“你想去哪就去哪,不想回季家,你可以回自己家——如果還沒被封的話。”
最後一句話成功把虞溫挑紅了眼睛。
“你憑什麽趾高氣揚地跟我說話?你以為我很稀罕你們嗎?”
“我爸爸給你們家的幫助還少嗎?現在他人走了,就當他沒來過?退一萬步講,就算季明禮清清白白,那他為我做這些事,不就是因為他受過我爸爸的恩惠嗎?季思問,你真讨厭。”
你不分青紅皂白。
你蠻不講理。
你陰陽怪氣。
你個大壞蛋!
虞溫在心裏給他編排了無數罪名,但因為情緒太激動,一股子委屈堵住了鼻子,沒能頗有氣勢地把這些話說出來。
季思問挑了一下嘴角:“你是大小姐,你最有道理,你最明事理,你最聰明,行嗎?”
說哇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頭也不回:“你這麽厲害,就自己回去吧。”
虞溫氣得原地跺腳。
她今天穿的是第一天到季家時穿的小皮鞋,鞋子淋了雨,她本來想丢掉,但這雙最好看,她不知道哪裏可以買一雙新的。
她只好把鞋子給保姆林阿姨,讓她拿去晾幹。
她拉開書包鏈的時候,在裏面發現了她的存錢罐,夾層裏還塞了一個錢包,應該是小姨偷偷放在裏面的。具體數額不清楚,但看起來厚厚一疊。
虞溫只高興了一會,就變得垂頭喪氣。以前她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對錢沒有概念,錢只是一串數字。現在金錢變成了固定的實體,不會越來越多,不會取之不盡,只會日漸變薄。
以前她想要什麽,第二天都會變成一個驚喜出現在她的房間。現在她想要一雙新的皮鞋,竟然要她自己去搜尋、挑選和付錢。
她頓時不想要了。
虞溫家裏的大書櫃有很多童話故事書,都是丁春桦給她買的。丁春桦熱衷于把虞溫當作公主養,因為她自己也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那些書虞溫都看過,她對于自己的認知一直是光鮮亮麗的公主。
直到此時此刻,她盯着季思問毫不留情的背影,産生了一種糟糕的感覺。
如果她是白雪公主的話,季思問一定是那個惡毒的後媽。如果她是辛德瑞拉,季思問一定是安娜塔莎。
虞溫慢吞吞走到樓下,才想起外面下了雨,但是她沒帶傘。
每個班上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學樓的燈一盞盞滅掉,就像被雨霧遮蔽的點點星光。
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
虞溫讨厭身上黏糊糊的感覺。
她不想淋雨……季思問就是故意的!
虞大小姐罵了她認為的最難聽的話:“季思問——你是個大混蛋!”
“混蛋!”虞溫怒氣沖沖地踢了一腳空氣。
走廊上唯一還亮着燈的是老師的辦公室,虞溫罵完人,轉腳就往辦公室走去。
哼!她才不求他,她自己也可以解決!瞧不起誰?
虞溫找到一位在值班的陌生女老師,說:“老師,我沒有帶傘,可以借一把傘給我嗎?”
女老師問她:“你一個人回去嗎?”
虞溫不想承認,但還是點了點頭:“嗯。”
“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是走讀的嗎?你的家人呢?”
虞溫不想說出自己的名字。她知道老師也是普通人,所以也會多嘴,會在背後議論,如果這個女老師跟陶之袅一樣,也看了新聞,一定也會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陳心慈的話不無道理。她并不覺得“虞步城的女兒”這個身份拿不出手,只是這樣确實會帶來一些沒必要的麻煩。
想到這裏,虞溫的心情又變得悶悶的,像烏雲密布的天空。
“他們有事,沒有來。”
“你自己回去嗎?你家是哪裏的?”
“……”
虞溫很少會覺得尴尬,她第一次覺得坐立難安——在面對這位陌生的女老師時。
她回哪裏?回家嗎?可是家裏沒有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去。
回季家嗎?可是回去就得面對那個讨厭的家夥。
她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嗎?
季明禮和虞步城認識幾十年了,兩人大學相識,一人當官,一人繼承家業,畢業後走向不同的路,但始終聯系密切,互幫互助。
這裏面的水太深,不是她一個小孩子能清楚的。很多人懷疑兩人的感情是否早已随時間改變。虞步城出事後,不少傳聞說是季明禮舉報了虞步城,虞步城才會冒着大雨被人帶走,才會在去的路上出車禍。甚至有人陰暗地猜測,是季明禮策劃的車禍,因為嫉妒,因為金錢,因為虞步城手裏握着他的把柄……
最後女老師給她叫了一輛車,和她一起上了車,把她送回了家。
虞溫知道她的目的,她不完全是為了安全送虞溫回家,她也想知道虞溫的家在哪裏,家人又是怎麽回事。
虞溫需要陪伴,她不會打車回家,也不認識路,所以沒有拒絕。
她在雨中看着通往季家的路,再次萌生離開的沖動。
……
生病這幾天,虞溫睡了很久,是她今年睡得最多的幾天。
她偶爾會想起一點以前的事。
那時候她和季思問才十幾歲,是最幼稚的初中生。他們一言不合就開吵,理念不合、性格不合、脾氣都不好,總之哪哪都沖突,一個是倔強的大小姐,一個是毒舌的大少爺,這樣的組合一看就不融洽。
都過去這麽些年了,再見卻仍像個小學生,誰都不願意低頭。該說他們初心不改呢,還是真的不合适?
虞溫休息了兩天,狀态好了許多,只是還有點咳嗽。
這兩天她沒有看見季思問,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很忙。
臺風真的要來了,越來越近,級別還在不斷升高,新聞上說下周就會登陸。這幾天天氣都不好,刮大風,下大雨,虞溫也睡不好。
這天午覺睡醒,她看見一樓堆滿了快遞包裝,越北正拿着美工刀一個個拆開。
“你怎麽買了這麽多東西?”
“不是我買的。”
“這都是什麽啊?需要幫忙嗎?”虞溫轉了一圈,發現地板無處落腳,只能在沙發上盤腿坐下。
“都是一些食物、衣物和工具。臺風就要來了,要多做些準備,據說這次臺風很強。”
虞溫在汐城生活了十多年,對臺風暴雨習以為常,但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
許竹願和歐梓瑩下樓了,看見這一幕也被驚住了。
她們是內陸人,沒經歷過臺風,只有耳聞,未曾親身經歷。
許竹願張大了嘴巴:“越北,每次打臺風你都準備得這麽充分嗎?”
越北搖頭:“這些都是季總寄過來的。”
“季總?他好貼心啊!他這個老板當得真不錯……”許竹願餘光瞥見虞溫不善的眼神,迅速改口:“當然了,我的老板是最好的最美的最優秀的,無人可比拟!”
“這幾天怎麽沒見季總啊。”歐梓瑩随口提了一句。
越北表情有些微妙。他用刀子将快遞盒劃開,才狀作輕松道:“他的工作忙完了,應該回去了。”
兩人都愣住了:“回家了?”
“要刮臺風了,他留在這邊也不方便。”越北解釋說。
“啊……哦……”
兩人同時回頭看虞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