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沐風餐(五)
雨沐風餐(五)
那年虞溫病好後,陳心慈将她送到醫院,小姨在門診樓下等她,帶她去看丁春桦。
她覺得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人特別陌生。
丁春桦很冷漠,手指會動,眼睛會轉,但不看她,不跟她說話,也不願意回應她。
醫生跟小姨談話的時候,她就躲在門口偷聽。
小姨總在她面前強顏歡笑,笑着安慰她、欺騙她,說媽媽的腦傷不嚴重,很快就醒過來啦。
但醫生說的是,丁春桦的求生意識有些薄弱,目前蘇醒很困難。
物理上的傷害不及精神上的沖擊,她親眼目睹了虞步城的死亡,這才是對她的致命一擊。
虞溫不想回到季家,不想要新的生活,所以她在丁春桦的床邊哭,拉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媽媽……你不要我了嗎……媽媽……你不要離開……媽媽……你接我回家好不好……媽媽……”
但丁春桦都沒有反應。
那一刻虞溫甚至産生了一點恨意,恨丁春桦追着虞步城去了很遠的地方,卻不願意回來陪她。
最後護士和小姨強行把她帶走了。
她又哭鬧着要跟小姨走。
這段時間所有的委屈、痛苦都湧了上來,淹沒了她,讓她忽略了小姨的為難。
她知道小姨在跟姨丈打官司,鬧離婚。小姨的家庭支離破碎,她沒有辦法給虞溫更好的生活,她只能不斷地拒絕虞溫,然後強硬地把她塞進陳心慈的車裏。
見到陳心慈的時候,虞溫又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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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給她綁好了安全帶,随後關上了門,隔着濕噠噠的玻璃看着她,眼眶似乎含着熱淚。
“坐好了嗎?”陳心慈從後視鏡問她。
虞溫機械地點了一下腦袋。
“好。”
“咔噠”一聲,陳心慈把車門鎖了。
所有景物開始倒退,包括站在原地的小姨。
她真的沒有辦法回到原來的生活了。
她的東西都被帶走了,包括她過去的幸福的記憶,被打包封存,塞進了後備箱,跟随她一起駛向了陌生的大房子。
她來過季家,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抗拒。
窗外的雨像鞭子一樣打在她身上,痛感長出藤蔓,延遲地紮進了心髒。
春季多雨,三四月是汐城最潮濕的時候。連綿不絕的雨季讓虞溫變得沉默寡言。
來到季家半個月後,虞溫的感冒好了。
陳心慈幫她辦好了轉學手續,對她說:“以後你就跟思問、思義去上學吧。”
虞步城出事後,她再也沒有喊過一句陳阿姨、季叔叔,陳心慈似乎也不太在意。
第二天一早,她跟季思問、季思義一起出門。
季思問坐在副駕駛座,她和季思義坐在後排。季思問讀初三,過幾個月就要中考了。她和季思義讀初一,為了照顧她,陳心慈讓老師把她跟季思義安排在了同一個班。
但虞溫覺得季思義不靠譜,誰照顧誰還說不準呢。
去到新學校的第一天,虞溫就遭人議論紛紛。幾個同學在她背後讨論她是誰、從哪來、為什麽轉學,他們以為自己說得很隐秘,其實她都聽見了。
她就知道會這樣。
虞溫沒有主動跟人說話,因為以前都是別人主動跟她做朋友。
她一直冷着一張臉,不笑的時候像在擺臭臉,所以一整天都沒人理她,每個人都努力避開跟她說話。
只有季思義那個缺了根筋的,跟同桌介紹她:“這位可是大小姐!脾氣很差,你少惹她,真的。”
虞溫:“……”
因為季思義向陳心慈的告狀,她早上終于把人從黑名單裏放出來了。
現在她又後悔了。
傍晚下課鈴一敲,季思義就跟個猴子似的沖出了教室。他要去打籃球,課間就囑咐過虞溫,讓她放學的時候慢點收拾東西,為他拖延時間。
虞溫賞了他一個無語的表情。
教室的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
虞溫動作确實很慢,但不是為了季思義,她只是不想回到季家,守那些條條框框。
季家跟虞家很不一樣。季家是個大家族,季思義的親戚很多,時不時有人登門拜訪。他們看見虞溫,都會很好奇,問她是誰家的孩子,每一次陳心慈都不會正面回答,只說是朋友家的,是思問、思義的妹妹。
虞溫真想走上前澄清:季思問說過不會把我當妹妹。
“你是虞溫吧?”
前桌的女生突然回過頭,嘀嘀咕咕問她。
教室裏除了她倆沒別人了,但她還是看起來做賊一樣。
“沒錯,是我。”
虞溫想,她今早做過自我介紹了,難道是這位同學不認識她的虞字?她見過十個同學裏有九個不會寫這個字。
“需要把我的名字給你看嗎?”
“不用不用……”女生左顧右盼,“你知道我叫什麽嗎?”
虞溫:“不知道。”
你又不是轉學生,又沒做過自我介紹。
“我叫陶之袅。”
“嗯。”
“你的姓氏真罕見。你跟新聞報道上的‘虞’有沒有關系呀?”
“嗯?”
陶之袅用手比劃着說:“我看了新聞,前段時間出了一場嚴重的連環車禍,還上熱搜第一了,聽說出事的人叫虞……虞……”
“虞步城。”
“對對對,我爸爸說他是什麽局長,你認識他嗎?”
陳心慈跟她提過,現在外界很敏感,不要随便跟別人說自己的身份。
“你想說什麽?”
興許是察覺到虞溫的戒備,陶之袅強烈的視線縮了一下,“我好奇,随便問問……”
她不死心地八卦:“可是好奇怪,如果虞步城是你的親戚,那你怎麽會跟季思義關系那麽好啊?”
“有什麽不妥?”
“網上說虞步城的死不是意外……”
虞溫的心髒猛地縮了一下。
這些事不用陶之袅說,她都看過。
生病那段時間,她整天躺在床上,醒着的時候就拿着丁春桦留給她的手機發呆。現在有什麽風吹草動都會上新聞,更何況是虞步城出車禍這麽一大件事。她一點開手機,各個軟件都個她推送虞步城的死亡。反反複複,在她心上千刀萬剮。
網上對此衆說紛纭,各種謠言層出不窮,有人爆出許多內幕,證據太複雜她看不懂,但簡單的結論她能看明白。所有一切都指向了——
“你在聽我說話嗎?虞溫?嗯?”陶之袅的手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虞溫掀起眼皮,盯住她。
陶之袅吓了一跳,條件反射轉了頭,不敢看她,也不敢再跟她說話,拎着書包就跑了。
嘭!出門太急,還撞到了門框。
虞溫是最後一個走的。
天已經暗了,這幾天都下雨,今天應該也不例外。
她她走的時候把教室的燈都關掉了。
玻璃折射出她的身影,她雙肩無力垂落,手指攥緊了背包的帶子。往前一步是黑暗,往後一步是大雨。
“忘記拿什麽東西了?”
虞溫渾身一顫,驀地轉過身。
黯淡的走廊上站着一個修長的身影。
一個本不會出現在初一樓的人。
季思問一只手拿着手機,一只手拿着雨傘,問:“季思義呢?”
“跑了。”虞溫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就知道。”季思問說,“他一下課就丢下你跑了?還讓你遲點走,為他争取時間?”
全中。
虞溫點頭:“他說他去打球。”
“你這麽聽話?他讓你幫他你就幫他?”
“我沒幫他,剛剛有點事情耽誤了一會。”
季思問看向她身後昏暗的教室,又像掃描儀一樣上下掃了她一眼。
“看什麽?”虞溫警惕地問。
“今天有沒有被欺負?”
虞溫哼哼道:“誰能欺負我?你以為我這麽晚離開是被堵在教室了嗎?你誤會了。”
季思問想起陳心慈的叮囑:溫溫現在一定很難過,她去了新學校,我們都不在身邊,她只認識你和思義,思義太鬧騰,沒有你細心,作為哥哥,要多關心關心“妹妹”。
于是他單手揣兜,多問了句:“……跟同學相處得怎麽樣?”
虞溫:“今天沒跟他們說話。”
“他們故意孤立你?”
“才沒有。”
是她不跟其他人講話,頂多算她霸淩了全班!
“沒有就行。”季思問公事公辦結束了話題,“那走吧。”
“你怎麽來了?”
“你帶傘了嗎?”
“沒有。”
“因為下雨了。”
虞溫借着走廊的光,依稀辨認出飄揚的雨絲,果然不知不覺下雨了。
今年的雨季格外綿長。
“季思問。”
季思問停住腳步,回過頭:“什麽事?”
“你問我這麽多問題,該我問你了。”
虞溫扯住了他的傘頭。
季思問比他高一個頭,她必須仰着臉看他。
燈光精準落在漆黑的眼眸,她的眼睛就像展櫃裏的黑鑽石。
“你知道我是虞溫吧?”
“你在說什麽廢話。”
“那我問你,我爸爸的死跟你的父親——季明禮有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