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水煮魚(四)
溫水煮魚(四)
雨太大了,虞溫腳下一滑,就摔進了回憶裏。
——那也是一個雨天。
黑雲沸騰,電閃雷鳴。天空被閃電劈開了一條又深又長的裂縫,大雨從缺口傾斜而下,滂沱不絕。
這是虞溫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雨,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小姨拉着她的手,單手撐着一把黑傘,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黑傘很重,風很大,她竭力控制着傘柄,不讓它被風吹歪。黑暗中車燈的光像一把銳利的劍,刺穿了密不透風的霧。
她們沒等多久,門內就走出了兩個人——一個披着針織衫的女人,和一個比她足足高一個頭的男生。
虞溫認得這個女人,她是季家的夫人,她叫她陳阿姨。她們見過好幾面,一起吃過飯,聊過天,但此時虞溫看她就像看陌生人,眼底沒有溫度。
旁邊的男生虞溫沒見過,所以她一直盯着他看。
他長得很好看。
張阿姨有個小兒子,跟她同歲,叫季思義,他們見過幾面,比較熟悉。眼前這個男生看起來比季思義更成熟,穿着黑色長袖上衣和長褲,季思義有個二哥,比他大兩歲……叫,叫什麽來着?
小姨扯了扯虞溫的衣袖,說:“溫溫,這是季思問哥哥,快叫哥哥好。”
虞溫蹙起了眉頭。
“叫呀。”小姨又搖了搖她的手臂提醒她。
于是虞溫點頭說了一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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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淡淡的兩個字,并不符合小姨的預期。
小姨對她的态度有些不滿意:“思問比你大兩歲,你要叫哥哥。我跟你說過,以後一定要講禮貌、明事理,對不對?”
“不想叫。”虞溫語氣疏離,“他不是我哥。我不認識他。”
“……你這孩子!”
虞溫仰起頭,看見小姨臉上浮現出清晰的尴尬,随後她一個勁地跟陳阿姨道歉。
“哎,溫溫這孩子就是被寵慣了,有點小脾氣,偶爾性格比較犟,其實平時都很聽話懂事……”
陳阿姨溫婉一笑:“我知道的,溫溫很乖,我們幾個月前還一起吃了個飯……”
“哎,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們照顧她了,她……”
在她們的談話中,虞溫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想聽進去,只盯着自己淋濕了的粉色皮鞋看。
她媽說,皮鞋不要沾水,可這種情況下,她也沒辦法。她的襪子也濕了,黏黏的,涼涼的,讓她感覺很難受。
虞溫麻木的大腦發出了警報,她想,最糟糕的日子好像來臨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消極想法:“我叫季思問,思考的思,疑問的問。”
虞溫目光一頓,擡起頭看他。
“我們家的名字都取自《論語》: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疑思問’就是我的名字。”
季思問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和夜晚的雨一樣冷淡。
他說:“你不需要叫我哥,因為我也不會把你當親妹妹。”
此話一出,兩位大人皆是一愣。
虞溫卻很坦然,并不覺得被冒犯。
她略一沉吟後,歪頭問:“你每次都要說這麽長的自我介紹嗎?”
“我叫虞溫。”
……
“我叫虞溫。”
虞溫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季思問:“如果季總有拍攝需要的話,可以聯系我。”
場面非常混亂,虞溫卻泰然自若地為自己打起了廣告。
季思問沒有接過她的名片,她的手只能懸在半空。
“我可以找更好的攝影團隊,為什麽要找你?”
虞溫坦然迎上他的眼神,微微勾起唇角:“你沒了解過我們,怎麽确定他們就是最好的團隊?”
許竹願聽得熱血沸騰,默默給虞溫豎了個大拇指。
季思問的視線總算落在了那張名片上。
因為下着雨,虞溫的手淋濕了,那張小卡片也濕了。雨點不斷打在卡面上,欲要将其摧毀,卡片卻始終穩穩地被她捏在指間。
季思問取走了這張名片。
許竹願忙着吃瓜,都沒注意到手機響了。等司機第二次打來,她才慌慌忙忙地接通了電話。
“你好?對,對,我們……我們在這邊等……塞車?哦,走過去是吧?行,嗯,好,我知道了……”
挂了電話,對上虞溫詢問的目光,許竹願才想起一個重要的事:“完了姐,他讓我們往前走一段路,走過那個十字路口,這邊太塞車了他開不進來……但我們沒帶傘。”
季思問微微側目,“你喊了誰來接?”
許竹願說:“什麽誰?我們——”
虞溫:“這是私人問題了,如果季總要跟我聊天,最好還是聊工作上的事。”
許竹願眨眨眼。
虞溫繼續說:“哦,對了,我看您的車一直停在路邊,這裏塞車這麽嚴重,你們的做法屬實不太文明。雖然您是老板,可也不能這麽霸道,還請盡早開走,別堵塞交通了。”
虞溫的性格屬于有賬當場算,有仇當場報。她看得出季思問是故意冷言冷語刁難人,那她也要還回去。
她心裏狂風驟雨,季思問卻風平浪靜。
她很是不爽。
季思問沒被她的話激怒,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意味深長地說:“嗯,好。原本我還想把傘送給你們,就當合作前的友好往來,現在看來是不用了。”
虞溫:“……”
失算了。
她可以淋雨,但她的設備不可以。
許竹願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司機又打電話來催了……”
虞溫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季思問:“我不要你的傘……你借我,我下次還你。”
季思問竟然意外好說話,往前走了一步,伸直手臂将傘遞向了她。
傘一離開,他的肩膀就立刻被雨水澆濕了。
虞溫見狀條件反射把傘往他那邊推,下一秒她聽見季思問的聲音:“不要?”
她趕緊連人帶傘扯了回來:“誰說我不要的。”
她本意是讓季思問到屋檐下,沒必要搞一些偶像劇“犧牲我為了你”的苦情戲碼。但配上這句話,好像有些歧義。
許竹願有點着急:“溫溫姐……”
“我們走了。”虞溫撐着傘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我怎麽把傘還給你?”
“下次見面的時候還我。”
虞溫一頓,“我不會在汐城待很久。”
季思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傘就不還了?”
虞溫:“……”
她頗為無語地說:“實在不行,我寄到你公司。”
不見面也好,季思問不一定想見她。
她也沒料到,自己剛落地汐城,就會碰上季思問。
命運真會跟她開玩笑。
上了車,許竹願才憋不住地問:“姐,原來你跟司機師傅認識啊?”
司機一臉懵:“啊?”
虞溫說:“不認識。”
“那,那你剛才……”
“騙他的。”
“剛才那位……他是誰啊?”許竹願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季家的二少爺。”
許竹願似懂非懂。
“那你跟他什麽關系啊?”
“前男友。”
虞溫靠在座椅上,捏了捏鼻梁,神色難掩疲倦。
許竹願不解:“那你為什麽要給他遞名片?”
“前男友又怎麽了?反正他說了,我們沒有任何關系。”虞溫故作輕松,“如果跟他合作,他會是我們的大客戶,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沒什麽好顧忌的,工作才是第一要義。”
許竹願小聲嘟囔:“你現在看起來特別心口不一……”
她看得出來,虞溫對季思問不一樣。但凡當年愛得少一點,或者現在一點也不愛了,都不會是剛才那樣的眼神和語氣。
當然,那位季總也好不到哪裏去。
虞溫聽清楚了她的咕哝,反問:“那你覺得我是怎樣?”
許竹願也說不清楚。
這是一種直覺,女人的直覺,作為朋友的直覺,難以用語言來描述。
她想了好久,窗外的風景換了一頁又一頁,才緩緩道:“你看着他的時候,眼睛好像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