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眉間有痦,越過越富”
第2章 “眉間有痦,越過越富”
這就尴尬了,她看看對面坐着的中年男人,那人正禮貌笑說對不起,這裏是012桌。 她掏出手機一看,确實,自己看錯了,榮善衡訂的021桌。 楊之玉承認自己對數字不大敏感,這麽多年了,印張和碼洋常算不明白。 只是沒想到,這麽不敏感。 沒等她回應,榮善衡先開口對那人道歉,客套幾句,又對楊之玉禮貌說:“楊編輯,我們走吧。” 這件事堪稱自己職業生涯的奇恥大辱,而且是非常低級的錯誤,就像翻譯英文的時候,什麽時态句式修飾詞都注意到了,結果把主語寫錯了。 現在,她與真正的榮善衡相對而坐,尴尬到想憑空消失。 這是今天的第二次。 “對不起,榮老師,我今天腦子有點暈,讓您見笑了。” “是我不好,今天餐廳人多,我本該去門口等你的。” 他說完,低頭翻看菜單,笑意噙在嘴角,但楊之玉看得出來,他在盡力憋笑。 榮善衡稍微擡了食指,示意她點菜:“楊編輯看看想吃什麽。” 楊之玉先殷勤地為他倒了檸檬水,又翻菜單來看。菜品整體偏貴,樣式倒是中規中矩,只是剛才的情形讓她局促,有點心不在焉,更無心點菜。 榮善衡已經看完菜單,放到一邊,雙手自然落在腿上,脊背很直,沉默着等她。 楊之玉很快翻完,也放到一邊,對他機械微笑。人家請客,自己意思意思就行,沒必要真的點菜。 “榮老師您點吧,我都行的,也不忌口。”她低頭,視線落在醬油碟上。 榮善衡沒接這茬兒,只問:“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嗯?”她聞言擡頭,撞上他霧氣昭昭卻又盈着笑意的眼。 “覺得我不像個老師,沒那個範兒?” “啊,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她手揮成風扇,雖然心裏确實這麽想:“那個……今天是我的失誤,您別笑話我就行。” 他低頭:“不會。” 說到這,楊之玉靈光一閃,好奇問:“可您怎麽知道是我?咱倆應該沒見過面。” 他笑笑:“我見過你照片,朋友圈的。” 楊之玉明了,看來這人潛水的時候也沒閑着。 她喜歡分享日常,分享那些精修美照和精心穿搭,順便将新購的奢侈品巧妙亮一亮。 就像現…
這就尴尬了,她看看對面坐着的中年男人,那人正禮貌笑說對不起,這裏是 012 桌。
她掏出手機一看,确實,自己看錯了,榮善衡訂的 021 桌。
楊之玉承認自己對數字不大敏感,這麽多年了,印張和碼洋常算不明白。
只是沒想到,這麽不敏感。
沒等她回應,榮善衡先開口對那人道歉,客套幾句,又對楊之玉禮貌說:“楊編輯,我們走吧。”
這件事堪稱自己職業生涯的奇恥大辱,而且是非常低級的錯誤,就像翻譯英文的時候,什麽時态句式修飾詞都注意到了,結果把主語寫錯了。
現在,她與真正的榮善衡相對而坐,尴尬到想憑空消失。
這是今天的第二次。
“對不起,榮老師,我今天腦子有點暈,讓您見笑了。”
“是我不好,今天餐廳人多,我本該去門口等你的。”
他說完,低頭翻看菜單,笑意噙在嘴角,但楊之玉看得出來,他在盡力憋笑。
榮善衡稍微擡了食指,示意她點菜:“楊編輯看看想吃什麽。”
楊之玉先殷勤地為他倒了檸檬水,又翻菜單來看。菜品整體偏貴,樣式倒是中規中矩,只是剛才的情形讓她局促,有點心不在焉,更無心點菜。
榮善衡已經看完菜單,放到一邊,雙手自然落在腿上,脊背很直,沉默着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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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之玉很快翻完,也放到一邊,對他機械微笑。人家請客,自己意思意思就行,沒必要真的點菜。
“榮老師您點吧,我都行的,也不忌口。”她低頭,視線落在醬油碟上。
榮善衡沒接這茬兒,只問:“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嗯?”她聞言擡頭,撞上他霧氣昭昭卻又盈着笑意的眼。
“覺得我不像個老師,沒那個範兒?”
“啊,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她手揮成風扇,雖然心裏确實這麽想:“那個……今天是我的失誤,您別笑話我就行。”
他低頭:“不會。”
說到這,楊之玉靈光一閃,好奇問:“可您怎麽知道是我?咱倆應該沒見過面。”
他笑笑:“我見過你照片,朋友圈的。”
楊之玉明了,看來這人潛水的時候也沒閑着。
她喜歡分享日常,分享那些精修美照和精心穿搭,順便将新購的奢侈品巧妙亮一亮。
就像現在,她特意換上了辦公室時刻準備着的香奈兒黑金外套,基礎又經典,那是用去年部分年終獎買的。以她現在的工資水平,這是頂配了,甚至超支了,但她還是毅然決然買了,她說服自己的理由是——這件衣服可以穿到自己入土為安。
還別說,這黑金外套一上身,瞬間底氣十足,仿佛能感受到巴黎高級工坊的手藝,也在暗示其他人,我是個注重品質的優雅 lady。
可楊之玉現在很後悔這身打扮,因為在這個場合,在榮善衡面前,用力過度了。
榮善衡簡單得就像一張白紙,身上沒有一件貴東西,若是趿拉雙拖鞋,就像随便下樓吃蒼蠅館子的小青年。
“你比照片上好看。”他看着她,說話溫柔軟糯,誠懇得有點卑微。
她一怔,沒接住這突如其來的誇贊,也鮮少有人誇她好看,雖然她自以為好看。
“哦,謝謝您哈!”
她想說你長得也好看,又覺得哪裏別扭。
其實誇人長得好看是非常好的贊美,承認別人美是需要一定勇氣的。大部分人因為審美标準差異,鮮少有百分百共同認可的好看的人,更何況,好看的人在內心裏常常覺得自己比別人更好看。你誇別人長得好看,人家也愛聽,無形中給人家增添了好多自信。若實在誇不出口,那就誇人家某個五官好看,或者笑容好看,再不濟就誇穿的衣服好看。
楊之玉一直這麽認為。
她愛聽這些吉祥話,她最煩別人說她有氣質、真性情、氣場足。這算什麽誇啊?在她這是減分的。她就要被誇長得好看、會穿衣服——執迷不悟的外貌協會 VIP 會員。
榮善衡叫來服務員點菜,點了幾道後,楊之玉聽不下去了,全是菜單裏極貴的菜品,這一下子一千多塊出去了。大學老師工資不高,請她這個已經拿了他出版提成的編輯也很沒必要,真的不用這麽奢侈。
“榮老師,可以啦,咱就簡單吃點,我晚飯吃得也少,不用這麽麻煩的!”
榮善衡猶豫了下:“那就先點這些,一會不夠再加?”
“好,好。”
一身和服跪地的小姐姐微笑重複了一遍菜品,确認無誤,說了句日語,榮善衡也回了句,她才起身走了。
楊之玉光聽着大份刺身、和牛壽喜鍋、新鮮河豚就心慌,想着一會怎麽熱情一點回饋人家。
等大份的刺身上來後,榮善衡撸了撸衛衣的袖子,一直撸到手肘,露出瘦長小臂,與凸出的腕骨、纖長的手指形成好看的流線型,膚色依舊白得發光。
兩人沉默吃着,楊之玉瞅見他将山葵醬抹到厚切加吉魚片上,蘸了醬汁,塞進口中咀嚼,吃了一片又一片。
他坐得端,嚼得慢,一雙筷子被他手指靈活操控,在他指間暧昧碰撞。
楊之玉默默看着。
從小她媽就教育她,吃飯不要狼吞虎咽、不要說話,要夾盤子裏自己這一邊的食物,不要滿盤子攪合。楊之玉不服,問要是蒜苔炒肉,我這邊都是蒜苔,你那邊都是肉,我怎麽辦?她媽白了她一眼,說她擡杠,說炒菜都是囫囵的,沒有你說的那樣。
所以,楊之玉本能覺得,吃飯斯文的人太端着,竟講究些臭規矩。
但榮善衡不是。他很自然,也很專注,不拘束不刻意,餐桌禮儀無形融進動作。雖也說不出他到底哪裏做得好,但就是讓人感覺舒服。
只是,他光吃東西不說話。
眼看大份刺身沒剩幾片,莫名地,楊之玉覺得,他想吃回來。
于是忙抄起筷子,也去夾生魚片,同時開啓話題,聊起工作。
楊之玉邏輯清晰地闡述了後續出版事宜,無非是三審三校、做封面、下印廠,然後就是宣傳工作。榮善衡出的是一套叢書,一共三本,內容是他專業化學材料方面的,由于專業性較高,普通大衆很難看懂,所以宣傳方面應該不會涉及。這就是普通學術書的出版思路,夠不上學術暢銷書水準,按部就班做就行了,當然也無須解釋這麽多,彼此都懂。
她說話的時候榮善衡也放了筷子,認真地聽,聽到一半,忽然輕聲打斷:“楊編輯,不好意思,其實我今天約你吃飯,是想問問你,我可不可以撤銷出版?”
楊之玉發懵:“撤銷?您的意思是不出了嗎?”
他點頭:“對,撤銷選題,然後……”他猶豫了下:“然後出版資助,請退回給我。”
說實話,作者反悔毀約的情況也有,但極少。因為從申報選題到拟定合同是一個不算短的周期,需要與上級領導和作者反複确認,畢竟出版費水漲船高,也有作者因為項目報銷着急打錢的,還有因寫不出論著來延緩好幾年的,但打了錢又想要回去的,而且數額這麽大,楊之玉還是第一次碰見。
這就有點不厚道了。
不過沒關系,安撫作者她在行,于是組織了語言,誠懇問:“您是碰上什麽難事了嗎?說實話我特別理解,寫一部書非常耗費心血,我有個作者寫了八年,去年終于寫完了。八年前出版費五萬,現在漲到九萬,人家變相賺了三萬。”
“四萬。”榮善衡糾正。
“……哦,變相賺了四萬!”特麽今天腦子真進水了,楊之玉面上波瀾不驚。
榮善衡淺淡一笑,并不在意,繼續解釋:“楊編輯,這事是我對不住你了。這個項目是學院和企業合作的,錢是企業出,我做不下去了,錢也得退給企業那邊。你也知道,數額……不算小,那邊一直催,我手頭暫時……總之,我急需這筆錢,還請楊編輯幫幫忙。”
他自然垂眸,睫毛直鋪下來,在眼尾處形成陰影,擋住了眼神流瀉出的部分光源。
楊之玉這才注意到,他面部表情稍緊,顴骨微凸,臉頰和下巴的線條是緊繃內收的,保守且淩厲,右邊眉毛的中央有顆小而淺的褐色痣。
“眉間有痦,越過越富”——楊之玉想到她媽說過的一句老家俗語。
看來,也不是擱誰身上都準。
不過,他那是痣,不是痦子,有很大差別。美容院點痦子的價格是點痣的五倍。
“我可否冒昧問您,您是因為什麽事做不下去了呢?”
他猶豫,回:“不太方便說,抱歉。”
楊之玉一頭霧水。
“榮老師,不瞞您說,像您這種情況我是第一次遇到。按照合同要求,資助款是不能退的,也就是說,就算您這套書不出了,這錢也不會退給您。不過,您先別急,等我回頭問問我們領導,看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吧!”
他終于面露喜色,舒口氣說:“好,那就拜托你了!”
餐食過半,話題也由工作逐漸轉到生活。一通電話打來,楊之玉說了句不好意思,接起聽筒,對方是房屋中介,說之前她拜托要看的房子已經租出去了,讓她再等等,他們繼續找。
聽筒聲音不小,楊之玉覺得榮善衡肯定聽到內容了,于是撂下電話,勉強笑笑,吐槽:“星城房源太緊俏,連租房都要排隊。”
榮善衡問她想租什麽樣的。
她有話直說,說自己現在租的房子馬上到期,她想換個離單位近點的。但因為自己已經在臨近六環的郊區排到經濟适用房,預計年底交付,所以租房只是應急,只要離單位近些,小區安全性好,房租別高得離譜就行。
她說完自嘲:“我這要求可能有點太理想了。”單位在二環核心區,老破小居多,整租是天價,合租一個廚房改次卧都要四五千。
榮善衡笑了笑。
楊之玉問:“榮老師有資源嗎?”
榮善衡夾起一貫鳗魚手握,去沾醬汁。
“你一個人住麽?”
“對,我一個人。”
“接受合租嗎?”
“嗯……房子大的話可以,但最好對方也一個人,別是情侶或夫妻,不然會太吵。”
“對房子布局有要求麽?”
“不要開間,我自己住的話,至少也得兩居室吧。”
“為什麽?”
“方便以後我父母來看我。”
“你父母常來嗎?”
楊之玉笑着搖頭:“不常來,确切地說,他們只在我大學開學的時候送過我一次,之後再沒來過星城。雖然,我挺想讓他們來的。”
榮善衡笑,說父母送你來上大學的情景,應該挺難忘吧?
或許是淡黃燈光烘托得很暖,或許是壽喜鍋冒出的熱氣很香,再或許,是周遭時而飄過來的談笑聲歡快,總之,楊之玉覺得這一刻極為放松。
話匣子也打開了。
“我還記得,那時我和我爸媽開學報到去得早,他們陪着我去學院登記、買日用品、收拾宿舍衛生、鋪床,把我安頓好。但是,等我其他舍友陸續報道進來,和我聊南聊北的時候,他倆就不聲不響地走了。我一轉身,啊?爸媽不見了!他倆行李也沒了!我就急了,趕緊下樓追出去,我跑啊跑啊,跑得都岔氣了,可人家倆人早都走到學校西門口了……我遠遠看見我爸媽一邊抹着淚,一邊一個勁兒地揮手讓我快回去,說出租車都到了,你別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