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幾日後, 羨澤進入了某處廢棄神廟的地下。
其實通往龍骨的入口,是一處不過直徑半米多的深井,往下是近百米的空腔石洞, 鐘乳石如獠牙般交錯, 如果不是化作龍身往下飛,一般凡人也不太可能抵達龍骨身側。
她在底下的龍骨身邊待了許久,她手掌撫過已經開裂的骨節, 等她臉上帶着一點濕痕飛出來的時候, 為她開啓入口的弓筵月, 正坐在神廟快崩塌臺階上看着遠方。
草甸之上, 血流成河, 是某個部族似乎正趁着伽薩教內部混亂之時,襲擊了他們的遷居隊伍, 把馱獸背上搖搖晃晃的行囊金銀拽下來, 将男人女人扒去衣衫殺死, 弓筵月看到這一幕的時候, 已成定局。
而這麽龐大的遷居隊伍的幾個護衛,竟然看到其他部族之後落荒而逃……
他只是靜靜的抱膝看着。
這樣的場景, 肯定不止在此處發生。
羨澤已經見怪不怪,走到他身邊, 道:“走, 去下一座神廟,你要是累了我們也可以歇一會兒。”
弓筵月似乎在她去找龍骨的時候,思索了許多。
他此刻深深彎下腰來,兩手趴伏在神廟的石階上,向她行禮,輕聲道:“尊上, 如若我願意用一身靈力,來為您修複傷口,您願不願意再滿足我一個小小的願望。”
另一邊的聚居地。
在真龍現身掠走聖女之後,伽薩教徹底大亂了,絕大部分人都陷入了鬥争之中。戈左也帶領大批年少的哈吉發起了游擊,但伽薩教掌權的守舊派勢力比他們更強大。
而且伽薩教在西狄各部族中勢力比較弱,許多信仰不同甚至幹脆抛棄信仰的部族,都在這個混亂的時間點,也向他們虎視眈眈——
就在聖女被擄走的六七日後,戈左號令百獸與自己的同齡親信,殺入距離神廟不遠的萬獸祭壇。
一行人血腥的身影,被燭油映照在群龍時代的壁畫上,他們穿梭在祭壇外部的石柱回廊下,夜空深邃無月,天地間黑暗得像上神閉上了眼睛。
金龍的身影忽然出現在神廟上方的夜空中,如一道金色的閃電般,在灰雲中穿梭!
戈左等一行人都愣住了,轉過頭去看向那道金光。
随着龍吟咆哮,它盤卷身姿,落在神廟的之上,龍尾漫不經心的拍打着神廟的方尖斜頂。
金龍在幾日前的現身,讓神廟的石階上已經擺滿了祈禱的雕像,燃燒的燈燭還有百姓們自認為金龍會喜歡的各種金器珠玉,而它的龍尾将不少祭品都打落在地,甚至有火順着潑灑的燭油而劇烈燃燒。
金龍像是昂首很有興味地笑了。
可她身姿只是短短出現了一瞬間,剛剛讓衆多百姓信衆看清,便飄然而去,隐匿在雲層中不見了。
只剩下“聖女”身着祭袍,出現在了神廟廳室前。
他沒有佩戴面紗,緩步走下臺階——
弓筵月說自己會想出辦法能與她軀體相融的絲線,盡力修複金龍的傷勢。
與此同時,他想要一次高高躍起的機會,他渴望一次金龍現身為他神性身份的背書。
“想要用我的身份實現你的野心,”羨澤沒想到他勾引的功夫都不做完,就直接提出了請求,她冷笑道:“那你要給我什麽?”
弓筵月垂首跪在她面前:
“給尊上無數場複仇,用九洲十八川修仙者的血與靈,為您撫平每一道傷疤。”
“見到您我就猜到了東海發生的事,您孤零零一個,哪怕怒火傾覆所有的宗門,也只會招惹無盡的禍患,您需要自己的信徒,需要自己的子民。”
“如若我能掌握伽薩教,我們必将出征,将當年參與其中的宗門屠戮殆盡,将有您雕像的神廟伫立在九洲十八川的江邊湖畔。”
羨澤的金色瞳孔終于亮起饒有興趣的光:“就憑你一個聖女?”
弓筵月垂首:“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羨澤咧嘴笑起來:“與我綁在一起,既是沾光,也是同塵。他們對我捕獵之心不死,遲早會再撲上來,你擋得住嗎?與我有關的厄運,你承受的起嗎?”
弓筵月仰起臉:“我當然要承受,如果聖女能夠離開神廟,我十多年前就應該一同去東海。若有一日尊上不在世間,我自然應該一同投海而死。”
話說得好聽。
羨澤卻對他的誓言并不放在心上,分辨真假對她來說是個難題,所以她一概當人類的誓言都當做假的。
她垂眸俯看着他:“你想沒想過,當我覺得你不配用我的名,便會咬斷你的喉嚨,站在你打下的疆土上,再扶持一位聽話的聖主。”
弓筵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伽薩教千年以來的信仰是真龍,而不是任何一位聖主或聖女,她想要颠覆一切,易如反掌。
可他深知,這是自己強大的唯一辦法。
弓筵月做過太久的羸弱花瓶,他知道被動的滋味。
而且,這也是長久接近真龍的唯一辦法。
作為擁有美貌的“聖女”,他無法得到她的青眼與留戀。想來也是,以她與神鳥作伴、與萬物有靈,什麽樣的美麗她沒有見過呢?
唯有成為她在人間的左膀右臂,他才能被她倚重,才能留在她眼中……
……
羨澤一開始只是用那一瞬的顯露身姿,為他賦予了神性。
但對于混亂了這麽多年的伽薩教內部而言,一個連性別都不合規的聖女,一個沒有家族勢力的個體,想要獲得權力,可不是真龍的一瞥就足夠的。
弓筵月這些年在教會中的勢力,雖然單薄,也是一柄已經插入貝殼中的撬刀,他在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背後,是令人發指的兇狠手段。
她化作人形走在血染的草原上時,目睹了部族戰場的落幕,滿地的屍體與豎立的兵器中,草葉正因為雙方對戰沉澱的靈力而悄悄生長。伽薩教正在壯大勢力收攏俘虜,只不過那些俘虜要自己剃掉頭發,割掉自己身上異教的紋身,發誓終生信仰真龍。如有不願意的,便送給翼虎們做了零食。
她在深夜游蕩過伽薩教部落上空時,也見到戈左與少年們從神廟離開,捆着一紮新鮮的舊教徒頭顱,他們正趁着四下無人,将這些腦袋用木樁紮在巴紮市集的廣場上,将繪有金龍的布條釘在他們額頭上。
教派中的守舊勢力,似乎誤以為弓筵月因為讨好了她才擁有了權力,于是開始大肆抓捕年輕貌美的年輕男子,将他們送往各個神廟,甚至在草原中假設露天祭臺,扒光他們、火燒他們,妄圖用這些人的慘叫,來吸引她的注意力,讓真龍再來一回“英雄救美”,妄圖來頂替掉弓筵月在她身邊的存在。
羨澤饒有興趣的躺在雲中看着鬧劇,直到弓筵月帶着人馬前來,把圍觀祭臺的數位神仆用他制作的蛇斑索纏住,将他們一并拖入火堆中,聽着他們發出與可憐的祭品一同的尖叫。
羨澤驚奇于凡人之間彼此屠戮的手段之高超,也驚嘆于這位在神廟中仿若心懷大愛的“聖女”,如此精于凡間的鬥争。
她有時候會漫步在帳篷之下,近距離的好奇觀察這些人們的恸哭與笑容,西狄人更有未曾被馴化的快樂和殘忍,他們割了頭顱回來洗淨手,依舊會唱着歌哄着自己的孩子入眠。
她也不止一次在神廟中,見到了跪在熏燈下,虔誠的跪在地上祈禱的弓筵月。
他似乎已經知曉了她的腳步聲與氣息,好幾次她甚至還在壁畫後的暗室中,他便已經開口道:“尊上,衣裙又劃破了嗎?”
羨澤笑了笑,坐在石臺上晃着腳看雙手合十的他。
弓筵月不再佩戴那些如裝扮游神般的首飾,他換回男子衣着,但仍有雌雄莫辯的意味,目光也愈發明亮。
羨澤道:“權力養人,你比之前更漂亮了。”
他目光楚楚,坐到祭臺腳下,将腦袋靠在她膝蓋處:“尊上,我想你了。”
她輕笑起來,任他将面頰壓在她膝頭:“想我?想我以金龍化身,再幫你叫兩聲?”
弓筵月說不出話來。
他打心眼裏想念那幾天,想她抓着他在雲中飛舞時的糾纏,想遙遠又挂滿閃亮物件的營帳,想熱氣騰騰的炖肉與冰涼夜晚的纏繞。
他想赤着腳踩在草甸上,朝她奔過去;他想蜿蜒在冰涼的湖水中,趴在水邊石頭上仰頭看她。
可随着他說出那句請求,仿佛就将那份可能性給扼殺掉了,他從她捕獲的新鮮獵物,變作了臣子與奴仆。
他很後悔,自己應該多與她相處些時日,再動用許多勾引的手段。
真奇妙,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勾引并未成功,但當她目光因此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仍然有種歡愉和滿足。
可當時他知道內亂争鬥很快就會塵埃落定,不快點加入戰局就會徹底無法立足,實在是由不得他繼續為真龍編織溫柔了。
此時此刻,弓筵月也只能這麽靠着她,手指摸了摸她的小腿。
她覺得癢,笑着縮了一下,絲毫不知道他的心也跟着一縮。
他雖然是聖主,但仍然在這石牆的環繞之下,如何不能說,這權力依然是将他籠罩住的頭紗?
“差點忘了大事。尊上,我找到了能幫您縫合傷口的辦法。”
他從腰間小包中取出絲線,還有一枚精細打磨過細針,羨澤一眼便能看出透明絲線中靈力流動,與衆不同:“這是……”
弓筵月彎唇一笑:“這是用蛻皮與蛇筋煉化所制的絲線。聽聞蛇與蛟,是和龍有一絲親近的血脈,筋骨皮肉皆能為龍所用,若是尊上信任我,我們便試一試?”
羨澤思索片刻,化作龍身,懶洋洋的趴在祭臺上。
弓筵月之前就關注過她掌心的傷痕,此刻看來這傷痕穿透掌心,十幾年來未能愈合,甚至是有些皮開肉綻的可怖。
她該多疼啊。
他針尖入體,羨澤只是輕輕抽動了一下,他額頂先冒出汗來,連呼吸都輕了:“我小時候就會給蹭破的褲腿,縫上一朵小花,不如也在尊上掌中縫朵花?”
羨澤腦袋湊過來,鬃毛拂過他鬓發,她好奇的問:“什麽花?”
他擡頭笑了一下:“金蓮花如何?很配尊上。”
羨澤沒有見過金蓮花,但他散發着淡光的絲線細密的縫合傷口,一層層花瓣确實綻放在她掌心之中,而她迅速感覺到自己的靈力緩緩的修複着這處已經十幾年的傷口。
他确實有些本事。
她從沒見過弓筵月直接殺人或彰顯修為,但單單是他為她縫合傷口這片刻,就足以窺見他靈海浩瀚,修為不低,恐怕早就有元嬰上段的修為。
不顯露個人的實力,恐怕也是他故意為之,既是底牌,也是他明白在鬥争中,個人哪怕是化神大仙,沒有權柄也不過是他人的刀。
他縫合好之後,羨澤将龍爪化作了人手,他有些缱绻的握着羨澤的手指。
羨澤卻望着他如綢緞的卷發,心想:這個人不管有沒有真心,或許也可以種下金核吃一吃。
弓筵月擡起頭來,二人雙目對視,羨澤看似薄情的金瞳卻有深深的凝望,他顯然誤會了羨澤的目光,心中震顫。
弓筵月承認,自己有許多行為都是刻意的,她即是權力的化身之一,他想要俘獲這位真龍的心,他想要用情感構成的迷宮将她困得更久一些。
他也應該知道,成功的勾引是應該得到更多的利益、承諾與讓步……
可當她什麽都沒做,只是眸中有一絲對他的深沉與正視時,他為什麽便一股腦的認定,那一定是她愛上了他。
弓筵月為自己的不理智而膽戰心驚,他撫着她的手背和指節,看到羨澤手腕上戴着一串金色與黑色小珠子穿成的細手镯,看起來不算太昂貴,但可能有些舊了。
弓筵月心思一動,輕聲道:“尊上要不要送我個小禮物?畢竟我可是抽出自己的筋為您縫合……”
羨澤聲音果然警惕起來,聲音卻依舊漫不經心:“你要什麽?”
弓筵月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細手镯:“如果是對尊上很重要的首飾,那便當我沒說。”
羨澤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她是前一段時間從寶囊中拿錯東西拿出來的,但她因為太喜歡把漂亮物件占為己有,自己包囊裏的首飾少說千萬件,她只是覺得這手镯有些眼熟,但也記不清來源了。
她靈力試探了一下,似乎也不是什麽法器。
羨澤思索片刻,對他伸出手:“那給你吧。”
弓筵月對她伸出手腕:“尊上替我戴上吧,就戴左手就好。”
羨澤對他突然不明所以的笑了一下,正在弓筵月心裏一提,這笑容是否在譏笑他的手段太拙劣時,她已經摘下了手镯,套在了他手腕上。
羨澤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腕沒松開,相比于他天生的薄皮瘦骨,她的手豐腴而潔白,像是玉佛般輕巧又不容拒絕。羨澤手指撫了撫他的脈搏,道:“我本來想送你另一個禮物,但再等等吧。等你平定西狄,将衆多部族納入麾下的時候。”
她這樣鄭重的口吻,聽起來不是一般的禮物。
會不會是定情的……
弓筵月忍不住抱住了她的腿:“……尊上真的不留住在這裏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