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弓筵月差點被水嗆到, 他掙紮了幾下,才扶着河灘的石頭透出氣,劇烈的咳嗽起來。
羨澤坐在水澤畔曬得暖洋洋的石頭上, 驚奇道:“你不是蛇妖嗎?多少蛇妖深藏水澤千年就為了化成蛟, 結果你都還不會游泳。”
弓筵月祭袍濕透,蜿蜒的卷發貼在胸膛上,他嗆得胸口起伏不住咳嗽, 半晌才艱難道:“……我是半妖。我也、我也沒怎麽見過水。”
她似乎也很喜歡水, 兩只腳浸泡在湖水中, 笑道:“懂了, 籠養的寵物蛇。”
他心裏不認同這個說法, 但還是彎下身子,将自己浸泡在湖水中。
她蜷起雙腳, 在石頭上側卧着, 裙擺随着動作往上掀起一點, 露出小腿和膝蓋。這陽光與水流聲, 似乎讓她很安心,尾巴在憊懶舒适中也鑽出來, 頭頂的角挑起了幾根烏發,弓筵月泡在水中細細觀察着她。
這是一只很有故事的金龍。
她的尾巴美麗而破損, 她的龍角炫目而殘缺, 尾鳍上甚至有些撕裂傷痕,被用靈力笨拙的縫合在一起。
怪不得她說如果他能縫合傷口就好了。
恐怕被他抓到龍爪發出痛呼,也是因為有些傷口過了這麽多年還未完全痊愈。
羨澤沒再看他,一邊伸手玩水,一邊手中拿着水晶窄鏡似乎在看什麽,還邊看邊樂。
弓筵月自诩容貌出衆, 卻沒想到傳聞中本性淫亂、喜好美麗事物的龍,只是被他迷惑了一下,便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麽,可她面上的笑容實在是愉悅……
弓筵月抿了一下嘴唇,笨拙的在湖水中游動幾下,接近她所在的大石頭,手搭在她腳邊,仰頭道:“尊上是在看什麽?”
羨澤看了他一眼:“墨經壇。我就是知道你們西狄不大用,才敢在西狄現身的。喏,給你看看。”
她給他看了一眼界面,弓筵月看到是墨字在窄窄鏡面上彙聚,他懂的語言還是比較多,眯起豎瞳看着上頭寫有什麽:
[仙俠情緣分壇]
“[相親帖]本人一百九十七歲成丹期大成,現尋一位十八歲美麗聰慧的築基期女修,将以畢生所學貼身輔導——”
下頭的文字密密麻麻,寫着什麽:
“……卧槽,一百九十七歲的成丹期,你這修煉的功夫全都用在修長壽道了吧,封你成丹老王八稱號吧!”
“成丹期的畢生所學,在閑豐集一般三十枚中品靈石就能買到了,希望各十八歲就能築基的女修天才別撿過期垃圾哈。”
“成丹期還能活到一百九十七歲?!我不知道我們宗門活了四十五歲的狗跟你應該誰拜誰為師!大家快前排留念!”
羨澤看着哈哈大笑起來,弓筵月還不理解,她道:“很厲害吧,墨經壇可是我花了百年修為做出來的好東西。”
她頓了頓,又仰頭看着雪山感慨道:“确實,若不是把修為都拿來做寶囊、做墨經壇,又分出精力開栉比閣,說不定十幾年前我能殺穿東海,而不至于被他們……但當時哪裏知道呢,只覺得想要快活熱鬧,想要自在有趣。”
東海。
弓筵月依稀能猜到真相。
尊上一身傷勢恐怕也是在那時……
羨澤并不知道他心中的猜測,她垂頭看着弓筵月仰臉看着她,嘆氣道:“跟你自誇你都聽不懂。”
弓筵月為她而心疼,卻仍是努力露出笑容:“我聽懂了,尊上很厲害。”
羨澤輕嗤:“你是聖女,不是小妾,別捧了。我要睡一會兒,你泡好了就能化成人形了吧,就自己回帳下吧。”
羨澤轉過身去,倒頭就睡,只不過她尾脊上尖刺豎起,像個刺猬似的保護着自己。
她醒來的時候,天邊日頭低垂,石頭上有些冷了。
羨澤撐起身子轉過頭去,只瞧見營帳亮着燈火,之前被她殺了的妖獸,竟然都被挂在營帳外的晾衣杆子上,像市集上賣的牛羊那般,身上的肉都被割得七七八八。
血糊糊的狼妖旁邊,是疊得齊整随風搖擺的皮被,正絨面朝外晾幹。
羨澤恍如做夢般走回去,弓筵月挽着袖子端着盆子走出來,裹緊衣衫,修長袅娜,蒼茫晦暗的草原上,營帳裏金色燈火勾勒了他的身形。他将洗肉的血水潑出來,正哼着悠揚的歌曲,像是在神廟裏給信徒唱的詩歌。
他瞧見了踱步走回來的羨澤,眼睛亮了一下:“尊上。”
風從背後掃過來,羨澤裙擺揚起,他背後披散的卷發也拂動,她有些恍惚,鼻尖聞到了一些草本香料炖肉的氣味。
弓筵月抱着木盆道:“我已經蛻完皮,實在是需要些食物補充體力,便不打招呼就割了這些妖獸。尊上要不要也來吃幾口。”
羨澤呆呆的跟他進了營帳,屋裏熱氣騰騰,弓筵月說是在湖邊找到了香草,在營帳櫃子下面找到了鹽巴,拿起煮奶茶的鍋子做了炖肉。
他低下身子尋找碗筷,精致的祭袍上的金線經不起勞作,都已經開線崩裂,但他也已經不在意這些了:“尊上的碗筷都在哪裏?”
羨澤撓了撓臉:“這營帳是法術變出來的,裏頭的東西大部分都是我直接偷拿旁人家的,我從不做飯,也不知道都在哪裏。”
弓筵月還是找到了兩個陶盤,他随身的腰包裏有切肉小刀,倆人就這麽一人紮一塊,坐在帳下吃肉,一擡頭就能看到遠處山間,細窄的鈎月爬上來,星星明亮。
還真不難吃,羨澤已經很久沒好好吃這麽剛出鍋的熱氣的食物了。
她以前不太需要食物,強大的修為足以讓她辟谷幾十年不食,只是她喜歡跟蒼鷺去人間混吃混喝解饞;近些年,她大多是在捕獵大妖,龍身時生啖血肉就夠了,化作人形時也就簡單烤一烤吃。
倆人臉頰被熱騰騰的鍋蒸的泛紅,羨澤道:“聖女還需要做飯嗎?”
弓筵月笑了一下:“神廟裏不許庖廚開火,我也有幾十年沒有做過飯了,小時候倒是經常做飯,我在家族裏其實是挺邊緣的,跟半個奴仆也差不多。”
羨澤沒多問,他也不說往事,只是擡起手來:“看,多少年沒切過肉了,我甚至還把手割傷了。”
羨澤看到,他食指側面有一道淺淺的血口子。
靈力運轉幾下就會痊愈吧,他還想讓她說什麽?
以前她身邊也有這種會賣可憐、會伏低做小接近她的家夥,可鸾鳥自诩是她的情人,脾氣又爆下手又狠,把這種矯情怪全都打跑了,她還真沒多少接觸的機會。
她挑了下眉毛剛要開口,卻看到弓筵月收回手,似乎壓根沒打算讓她安慰,将那道傷口放到唇邊含住,紫色的蛇舌探出淺色的唇邊,舔一舔血痕,然後朝她笑了一下:“是我手太笨了,不過很快就會好了。”
羨澤面上不動,心裏抽了口氣。
太厲害了,容貌都不算年輕的男人,扮起嬌憨來毫無違和。
可她也确實被他紫色的舌頭吸引住,道:“你的舌頭完全就是蛇類的樣子嗎?”
弓筵月剛剛就沒怎麽吃飯,他此刻故作矜持的小口喝水,漱了漱口,才對她張開一點嘴,分叉細長且鮮豔的舌從唇縫之間探出。
他吐着舌頭,說話自然也含混:“……有些像,但又不太一樣。”
羨澤将手指放在了他的下巴處:“能舔到嗎?”
這對他如帶着肉刺的小鈎子般的蛇舌來說,自然簡簡單單。
羨澤又把手放在了他臉頰處:“那這裏呢?”
這就有些困難了,但她那好奇研究的目光全心全意的落在他臉上,弓筵月全然忘了該有的矜持,彎起舌尖去努力勾了一下她的指腹。
“哇真厲害。那放在這裏也能勾到嗎?”
她又将手指豎在他面前兩三寸處。
弓筵月本來以為自己必然能勾引到她,可事到如今卻成了他自己昏了頭了,全然忘卻了目的,被她哄騙得昂着頭伸出蛇舌去勾住她指尖。
羨澤臉上立刻露出“騙到了”的得意表情,伸手用力捏住了他舌尖,捏在指間仔細端詳:“嗯,也有些像野獸,但是很軟。是因為你們聖女總有咀嚼香料要求嗎?你的舌頭都有熏香的氣味。”
弓筵月對容貌有自得,也覺得自己有些手段。可他那手段畢竟是沒經過實戰,對面的人卻是個高手。
甚至她都一副認真研究的好奇表情,反倒讓他的難堪與遐想更上不了臺面。
弓筵月想要收回舌尖,她卻不放;他掙紮起來,她立刻皺起眉頭來。
或許是神話故事中真龍的形象太可怖,他不敢伸手推她,只能喉嚨中發出幾聲哀求聲。
“拽了拽就一副難受的樣子嗎?幹嘛這副表情,是舌頭伸出來就不會散熱了嗎?臉上都熱紅了。真有意思,等你死了的時候,你的眼睛,你的舌頭我都要放進萬物囊中。”
她終于松開了手,弓筵月連忙将蛇舌縮回口中,可他舌尖發麻,合齒着急,一下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悶叫一聲捂住了嘴。
羨澤笑起來:“小心別咬掉了。”
弓筵月垂着頭,也偷偷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口水,心中有些羞惱。
這真龍真是軟硬不吃。
羨澤:“看,你手上的傷已經好了呢。”
弓筵月有些氣的将手指藏起來,放下切肉的刀走出帳篷。
羨澤看他把晾曬的皮被收回來,才知道他覺得自己之前蛻皮出汗弄髒了她的床鋪。其實羨澤找塊石頭都能睡,可他偏偏分好了,他睡在旁邊的小榻上,羨澤睡在主床上。
羨澤看到自己那開線的枕頭都被他給重新縫過,還布置好床鋪,她自己都忍不住搖頭:他手段真是高超,昏君都是被人慣出來的!
她也沒多說什麽就合衣躺下睡了,弓筵月熄滅了燈燭,營帳的帷幕半開着通風,能有星光月色透進來。
她從受傷之後就很容易犯困,趴伏在床鋪上,剛剛陷入昏睡就又夢到了令她神魂俱裂的畫面……
羨澤咬緊牙關,兩只手攥得緊緊,仿佛被魇住了。但身邊有人靠近,她又立刻清醒了,羨澤感覺靠近的人身上微冷,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話已經脫口而出:
“姓鐘的,你別又擠我。”
那聲音沙啞輕柔得像是霧天的月亮,略帶一絲困惑:“尊上,我不姓鐘。”
羨澤一下子驚醒了,睜開眼來。
弓筵月側卧在她身邊,一只手擡起來似乎打算拍拍她的後背安撫她:“是尊上記錯了嗎?我叫弓筵月。”
羨澤:“你過來做什麽?”
弓筵月察覺到她的脆弱,再也沒有比這更适合勾引的時候了,他自然要湊上來,無辜道:“尊上一直在抖,我以為尊上病了。”
羨澤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的龍尾不知道什麽時候鑽出來,此刻正貪涼一般裹着他的蛇尾。羨澤掀開皮被垂頭看去,弓筵月立刻拽了拽有些松散的衣裳下擺,遮住了他蛇尾上微鼓的弧度。
羨澤看到他新生的蛇尾顏色鮮亮,鱗片細膩,有着金屬般的光澤。
湖中看不到他的蛇蛻,應該是被他自己收了起來。
羨澤想要收回龍尾,可是龍尾卻不依不饒的纏着他,她一發狠,卻沒想到背鳍的尖刺反而刺痛了弓筵月,他咬着嘴唇悶哼一聲。
羨澤皺起眉頭:“你到底做了什麽?!”
弓筵月确實委屈:“尊上,都說龍喜愛蛟、蛇,便是因為它們性格獨斷,軀體上卻喜歡同類相親——這只是本能罷了。尊上之前沒有其他蛟類作伴嗎?”
羨澤:“……沒有。應該有嗎?”
弓筵月:“許多唱詩中都有說過什麽蛟作乳母哄睡暴怒的幼龍,或者是十幾只蛟伴駕真龍出行之類的,我便以為有。尊上是哪一年出生的?”
羨澤也覺得奇怪,她幾乎沒見過蛟,只有近些年她有意尋蛟捕食,才偶爾見到幾條醜蛟,見了她也不敢逃走,仿佛知道該被她吃似的癱軟。
羨澤:“我記不得了。反正是夷海之災之後,我幾乎沒見過蛟。”
弓筵月驚訝:“這世上如果有蛟,它們怎麽可能不去尋找您供奉您呢?”
弓筵月心裏有更深更多的疑惑,但他沒能問出口。
羨澤放任着龍尾,沒有掙紮,道:“你能動彈了嗎?我們不若明日就去找神廟。”
弓筵月:“那這營帳就放在這裏?”
羨澤轉過身去:“不過是疊紙用靈力化成的營帳罷了,明天吹口氣就能收入懷中了。”
二人就這麽擠在一處,或許是因為這只神廟裏養大的寵物蛇,連尖牙都沒什麽毒,蛇尾也細膩柔滑,手臂纖長且放軟,她沒感覺到什麽威脅,便放任他這般半擁抱着她。
但羨澤仍然因為噩夢而心悸,有些睡不着,她睜開眼:“你之前潑水的時候,哼的那是什麽歌?”
弓筵月知道自己的歌聲很好聽,他也是故意哼着那首歌,此刻卻裝作想不起來,思索半晌後才道:“……好像是《雅普希瑪》的唱詩,講述千年前女族長與群龍為伴的故事。”
羨澤閉上眼:“唱。”
他彎起嘴唇,唱誦的是更上古的西狄語言,沙啞低沉,雖然她聽不懂歌詞,但隐約也能感覺到女族長騎龍飛翔,穿過雲層與雨點的場面,他意識到她想要借此入眠,換詞選唱了另一段更溫柔的曲子。
古語與現在的西狄語也有共通之處,她大概聽出,似乎是群龍卧眠山谷,女族長蓋上了真龍的鬃毛,依偎着它也昏沉睡去。
西狄唱詩像是香料般在他口中:
“龍的血不是冷的……鼻息拂起鬃毛,像是水草纏住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