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如啓明星一般的她, 向妙箴峰的方向擡起手來,掌中浮現出了霁威劍。
那看起來又輕又鈍的劍,劍面上的溝壑嶙峋, 與她尾脊處鱗片有幾分相似, 此刻随着她靈力灌入劍身,那一道道溝壑之間,金光游走。
手一擰轉, 劍身刺向黑影, 那黑影似恐懼似亢奮, 立刻躲避開來, 也露出剛剛被黑影擊中的鐘霄——
羨澤手轉了半圈, 指向骨蛟,它軀體上崩裂的碎塊飛速修複, 興奮昂首, 不顧陸熾邑的指令, 搖頭擺尾直朝羨澤的方向而去。
羨澤擡手指向從半空中跌落的鐘霄, 骨蛟立刻甩尾調轉方向,半空游動, 擡爪穩穩接住了鐘霄,如讨好的小狗般, 甩着尾巴, 拱到了羨澤身側。
她笑着虛虛擡起手,似摸了摸它“瘦骨嶙峋”的腦袋。
羨澤垂頭看向它掌中昏死過去的鐘霄。
羨澤本來正朝着宣衡的方向殺過去,打算先挖了他的金核,再對陣上魔主分身,卻沒料到中途就瞧見了鐘霄身受重傷,羨澤當時條件反射的飛身而起——現在想想有點後悔。
這黑影能殺鐘霄, 恐怕力量不會弱,她不該貿然沖上來的,最起碼先挖了宣衡啊。
此刻看着鐘霄,已然是半死不活。她耗費修為太多,剛剛沒能及時調用靈力抵擋住黑影的重擊,已然身上多處碎裂,靈海大受損害……如果她不來,恐怕鐘霄已經化作齑粉。
不過她來了好像也沒用。
陸熾邑抓着骨蛟的角站在骨蛟頭頂,幾乎要站不住,也和她近距離雙目對視,他瞳孔縮起,震驚道:“……羨澤?”
光芒中,似幻象似神仙的羨澤擡起眉毛看了他一眼。
就在陸熾邑以為她絕不可能再理他,他們之間應當隔着絕對無法跨越的鴻溝時,羨澤似笑非笑道:“打架的時候,就別穿那麽高跟的木屐了吧。”
陸熾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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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一顫。二人像是又熟悉又陌生,他忍不住道:“你現在亮得跟一盞燈似的,以後還能關燈嗎?還是這輩子就跟個燈籠似的了?”
羨澤笑了笑沒回答,她擡起手,骨蛟爪中的鐘霄,随着她擡手的動作漂浮起來而起,羨澤虛虛撫過鐘霄身上逸散的靈氣。
鐘霄已經被捶打的胸腹塌陷,羨澤輕聲道:“鐘霄要死了。”
魔主分身下了死手,恐怕是醫修大能也難救。
陸熾邑愣住:“……不可能,她要是死了明心宗就完了!羨澤,你、你是什麽神仙吧,求你救救她吧!”
小矮子第一次求人,是為了鐘霄,為了明心宗啊。
羨澤蹙起眉頭。她身上鱗片并不都能救人,須是胸膛處的保護內丹靈核的金色護心鱗,才是能救命的“金鱗”。
護心鱗數量本不少,在東海屠魔的時候,幾乎全都被因受傷而剝落,她自己身上一片不剩。
這也是她當時內丹大受損傷的原因。
而她手中僅有的一片護心金鱗,已經用給了鐘以岫。
羨澤只能道:“我現在确實沒有辦法。”
陸熾邑急了:“她真的會死!”
羨澤斜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黑影,它像是一只炸毛的巨貓一般,輪廓如毛發根根樹立,顫動着,戰栗着,而在黑影之中有雙幽深的眼睛,好似狂熱且仇恨的凝視着她。
……果然,黑影了解她,認識她,若非如此,它也不會知道宣衡和鐘以岫有金核,并前來争奪。
強敵在側,時間緊迫,羨澤雖然佩服鐘霄,但她覺得反正都是要死的,一群人在旁邊撕心裂肺唧唧歪歪想要救活她,實在是浪費時間。
要按照她以前的性格,甚至因為圖省事,會直接殺了鐘霄,讓所有人趕緊閉嘴。
可她現在越來越了解凡人:要是動手了,鐘以岫肯定要結仇,陸熾邑恐怕也要崩潰。
羨澤忽然想到自己的寶囊。
寶囊中裝進的東西,不會随着時間變化而變化,那說不定能在鐘霄身上凝固時間。而且她還清楚記得,寶囊已經有了新的功能:存入寶囊內的物品将自動進行修複……
說不定能修複一下鐘霄?
羨澤立刻半真半假道:“我有一處随身洞天,可救人性命,但出來卻是不易,要想救她只能先進去待着了。”
陸熾邑眼見着鐘霄面色灰暗下去,立刻道:“那就快讓她進去!出不來怕什麽,讓我的伴生傀儡跟着一起——”
羨澤從芥子中拿出寶囊,那寶囊以前也被她塞回過幾件占地太大的垃圾,袋口自有法力,遙遙将鐘霄身軀與巴掌大的傀儡收了進去。
黑影在看到寶囊的瞬間,愈發亢奮,身形真如浪頭一般彎折,似乎要用整個身軀包裹住她。
陸熾邑以為她沒發現,伸手想要抓住羨澤,帶她逃離開黑影的攻擊。可羨澤卻朝着骨蛟擡掌,骨蛟立刻領會她意圖,垂下頭在空中驟然速降,帶着同樣受傷的陸熾邑逃離黑影。
陸熾邑仰起頭,他甚至已經無力撐起遮擋雨的結界,而風停了,雨水如萬千銀針在啓明星般的金光中垂直下落,而忽然雨凝固在空中,倒飛入天空——
無數雨水彙聚在她身側,形成一道在空中流淌的河流,透明的水中金光游走,奔湧前行要沖刷向黑影的方向。
黑影如同藏匿在淤泥中的彈塗魚,不願讓這水流沖刷出它的真容,它既似山也似霧,不斷變化身形妄圖接近羨澤。
陸熾邑越飛越遠,他最後能看清的,是她轉腕劃出幾道劍花,水流随着劍鋒湧起,那竟是明心宗弟子的初階劍法;她身側也懸浮起幾點飛星,繞着她旋轉,那正是她在模仿垂雲君常用的招式……
但随着他越飛越遠,黑影飛速旋轉着愈發膨脹癫狂,幾乎要籠罩住她的身影,陸熾邑有種感覺——這魔主分身比之前更強大了!
它剛剛圍觀羨澤收治鐘霄,并不是恐懼不敢出手,而是在暗暗醞釀力量,要對羨澤一擊必殺。
突然,黑影膨脹包圍住她的光芒!
就像是一口呼氣吹滅了燈火,兩只大手合攏住螢火蟲,她的光芒徹底從群山之間消失,明心宗再次驟然黑暗!
那黑影變成球狀緊緊裹住她,又如同海膽一般豎起黑刺,并急速縮小,要将她束縛其中。
外界無人知曉那黑影內部發生了什麽,但似乎能隐約感覺到黑影的癡纏貪念,感受到其中完全被包裹住的羨澤,似乎被黑影激怒,迸發壓抑不住的怒火。
天地間唯一的光,只有烏雲中偶爾閃動的悶雷,只是那雷的顏色,竟是隐隐透着藍紫色——
陸熾邑驚愕的望向天空。
在九洲十八川,雲雨雷電從來都是慘白色,且絕不落地。
傳聞中只有渡劫天雷才是藍紫色。
天下誰人不知,這世間已五百年未有天雷。也就意味着,五百年無人渡劫登仙。
像是鐘以岫這樣的化神期大能,按理來說只等一道雷劫才能成仙,可随着天雷絕跡,修仙之途再無終點。甚至有幾個化神期大能是活活拖到元壽盡滅之時,也沒等到天雷——
此刻,雲層中翻湧的藍紫色雷電太過洶湧,愈發明亮,不只是陸熾邑,連帶着弟子院的衆人也見到了,以他們的年紀是絕對沒見過天雷,只是皺起眉頭喃喃道:
“這雷電的顏色怎麽不對勁?”
胡止還算讀過一些舊典,不可置信道:“難道這是傳說中的雷劫?誰要渡劫了……是垂雲君嗎?!”
而江連星仰頭看着藍紫色雷光,兩只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半分動彈不得。
他或許是當世唯一一位見過天雷的人。
因為前世,天地之間第一次出現雷劫,是在他死的那天!
他前世臨死前模糊的視野中,見到了雲層中翻湧的不明身影,見到了那道令仙魔兩道為之震撼的藍紫色天雷,直直劈向他的殘軀,要他神魂俱滅,生死斷定!
為什麽……這時候也會出現天雷?
瞬間,震駭天地的藍紫色光芒劈開夜幕,擊碎了籠罩明心宗的結界,像是在貫穿天地的光矛,刺向魔主分身。
在那一瞬間,黑影如殼如繭碎裂,光芒萬丈的金龍從中掙開,昂頭尖嘯,騰空甩尾而起!
那才是真正的龍吟,令人血湧頭昏,恐懼臣服,雙膝發軟,幾乎要伴着尖叫出聲——
金龍一只斷了二趾的爪子,兇狠攫住了黑影,另一只掌心還有着傷疤的爪子,握住那藍紫色天雷!令凡人心顫的天雷,似乎不過是她的手中武器,她向上天借的光矛!
金龍身姿蹁跹矯健,周身如燈般明亮輝煌,她騰起身姿,将閃耀的藍紫色天雷刺穿黑影!
鐘以岫滿身濕透,站在翩霜峰洞府的臺階上。他手中握着從洞府廳堂最上端取下的銀山劍,正要趕出來援救,卻頓住腳步,仰頭呆呆看着五十年未曾見過的金龍身姿,手腳冰涼。
當年他未曾看清過她,此時再瞧來——她像是戰争後被百姓供奉的金漆凋敝的神佛,像是改朝換代的宮變後被洗淨血污的皇宮殿堂……
讓人不敢細看,心驚膽戰,只讓每個人心頭都漾起神隕之後的愧疚痛心,狂怒之下的人人自危。
魔主分身此刻再也無法化形躲避,抽搐不已,死死釘落在妙箴峰上,藍紫色天雷化作的光矛,在雨中跳躍着電光,烏雲中雷聲湧動。
而它的垂死掙紮卻也不是全無效果,就在它即将湮滅前,一道與天雷光矛類似的武器,在它身軀前彙聚。
那是一把被黑焰包裹的長槍,黑焰邊緣躍動着灰燼般的白色,直朝金龍胸前沒有鱗片包裹的最虛弱之處刺去!
那道黑焰長槍,驟然貫穿了她的胸膛!
無數人與魔物都忘記了厮殺,呆呆的望着金龍現身的搏鬥,甚至有數位弟子見金龍被貫穿,不自主的痛心驚叫出聲。
金龍扭動身姿,就在仰頭的衆人以為她會像蛇像魚一般抽搐掙紮時,卻見到她猙獰的龍首昂起,鬃毛如金焰紛飛,一只殘破的爪子,死死握住了胸膛處的黑焰長槍!
鐘以岫感覺無數雨水從他眉宇之間落下。
她不會再像當年那樣,在雲層中驚恐憤怒地逃竄,她不會再因為吃痛而驚慌掙紮。
金龍狂傲又堅決地緩緩拔出了貫穿胸膛的黑焰長槍,那長槍脫離開她的身體,便化作黑霧白煙消失,只留下了血洞!
金龍按住那魔主分身,兩只爪子暴怒的撕扯着黑影,将它一次次掼砸在妙箴峰碎裂的山石之上!
地動天搖的巨響中,妙箴峰山頂亂石崩塌,幾乎要撼動那座山峰——
金龍噴湧出鮮血的胸膛起伏,黑影已經不再動了,可她仍是不解恨一般,張開巨口,咬向那黑影依稀看出輪廓的頭顱!
似上古巨獸在凡人還未開蒙時,于混沌中搏鬥,她牙關咬緊,顯露峥嵘,生生扯下它的頭顱!
在她尖銳牙齒間咬碎頭骨的聲響,如悶雷般傳震開來,像是雲層也在戰栗……她四爪踩在山石與敗者的屍體上,昂起頭來,罔顧自身的痛苦與重傷,輕蔑地咀嚼着。
黑色的黏液從她金色齒間流淌。
她瞳孔似懷念,也似複雜的掃過這狼狽的明心宗,而後,她受傷的胸膛處再度噴湧出大團血液,像金虹熾日失去光彩,身影驟然倒下去。
群山掩蓋了她的身影,衆人只瞧見那山谷之間的金光徹底黯淡下去。
與此同時,明心宗各處傳來轟隆隆的塌陷聲。
江連星面對真龍英姿,神魂震懾,頭暈目眩,他正要朝着她飛身而起,忽然覺得腳下一軟,地面驟然塌陷,連同幾個弟子院的房屋院落,朝下方跌落!
暗淵驟然出現在了他們腳下!
江連星想要提氣而起,但暗淵正中間仿佛有種吸力,他只來得及抓住身側胡止的衣袖,努力喊了句什麽,幾個人就同時被塌落的石塊砸中,徹底昏死過去。
雨勢減弱,水絲漸漸細無聲響,而随着結界破碎,魔主分身被滅,衆多魔物像是無頭蒼蠅一般亂竄。
被圍攻最慘烈的千鴻宮飛閣處,那些神鳥圖騰濺滿鮮血,弟子長老的屍體堆疊在回廊之上,甚至連懸挂的八角燈籠都沒有幾個完整。
宣衡胸口起伏,立在飛閣上層甲板上,他身後是數處受傷後坐在地上的宣琮。
宣琮呆呆地回頭望着金龍消失的方向,衆多被震懾的弟子與魔物也沒能回過神來,他們像是活在當下的人,被卷入千年前的世界。
宣衡覺得金核跳動得比心髒更快,他嘴唇上的雨水迅速幹了。他想要為她而傲然的笑;而她身上每一道傷疤,都是五十年前東海屠魔的證據,都似在掌他的嘴。
或許他應該把心和金核都一起掏出來,攪爛了給她做傷口的敷料才好。
宣琮喃喃道:“那是什麽?真龍是存在的嗎……為何天雷會……”
面對宣琮的問題,宣衡忽然扯開了嘴唇,似悲憫的看着自己的弟弟:“我真傻,你都不知道她是誰,你都未曾進入我們的故事,我年輕時,卻誤以為她會愛你。”
宣衡笑了起來:“她不愛我,也不該愛我。更不該愛世人。”
宣衡正要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而去,卻瞧見天邊一只金鵬展翅低飛,掠過明心宗的山門,掠過斷壁殘垣,撲飛向羨澤消失的方向!
金鵬身側有數只翼虎展翅齊飛,其中最高處的翼虎身上,馱着胸膛布滿刺青,烏發編作細辮的高大身影。
伽薩教!
但來人不只是戈左。
金鵬上座落寶閣,其中有個戴着面紗、裝扮高貴神秘的男人身影坐在其中,他狹長眼眸,似乎隔着被風吹得貼服在臉上的薄紗,冷冷掃過千鴻宮的雲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