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江連星也漸漸覺得有些熟悉了, 面露驚愕之色,輕聲喃喃道:“難道魔主分身?那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羨澤轉過臉去:“魔主?什麽意思,是魔域的主人嗎?”
江連星這個年紀和修為, 怎麽可能會見過魔主?羨澤愈發覺得, 他身上也有許許多多不對勁的地方。
江連星意識到自己多嘴,連忙垂頭道:“是……師父曾經見過,描述過魔主有諸多分身, 我猜測的。”
他不是第一次用“師父說過”這種話來找補了。
羨澤皺起眉頭來。
眼前這情況, 如果是魔主的分身都來襲擊明心宗, 恐怕明心宗都要被滅了。
魔域的目标到底是誰?
她注意到最強大的魔物, 基本都是朝着千鴻宮飛閣的方向;魔主分身的巨大黑影與骨蛟纏鬥的同時, 似乎一直想要往翩霜峰的方向走——
羨澤腦中有個猜想:這複雜局勢的獵物,難不成是宣衡和鐘以岫?
……很可能是因為這二人都有她的金核。
難不成, 這體內的金核還是能被除她以外的人搶奪走?
那現在有人知道, 她已經拿回自己的金核了嗎?!
眼前, 黑影驟然拔高, 骨蛟被猛然震開,撞在妙箴峰上, 它的骨爪想要撐住身子,一把捏碎了曾經入門典儀的廳堂屋瓦。
魔主分身的陰影籠罩了半個明心宗, 它并沒有乘勝追擊骨蛟, 反而是從模糊的輪廓中,伸出一只似手似鈎的爪子,在暴雨中揮舞向不起眼的林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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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澤聽到一聲被雨水消解大半的破口大罵,隐匿在叢林中的陸熾邑操控傀儡的被抓出來,困在它爪子中,吐出一大口血來。
骨蛟畢竟不是複活, 而只是傀儡,身為傀儡師的陸熾邑被抓住,骨蛟周身震顫,竟然有些動彈不得——
骨蛟眼看陷入弱勢,雲層忽然亮了。
一輪水淋淋的彎月,從雲層中垂下,懸挂在峰頂上空。
彎月乃是靈力制成的頂尖陣法,那月光甚至照亮了群山與雨水,光芒似紗霧流淌,看似輕柔,卻讓許多魔物異獸恐懼避讓,甚至連那魔主分身的黑影輪廓都縮緊了一瞬。
鐘霄手持一把不過半臂長的無鋒玉劍,衣袖飛舞,懸立彎月前的半空中。
她本身就瘦小些,此刻身影背光,影子拉的細長,與巨大的彎月與倒在山峰上的骨蛟相比,就像是燈下一粒懸浮的塵埃。
她揮動了那柄微光玉劍,一瞬間,像是雨幕從兩端被挑開,一道無形無痕的劍,穿透雨水,刺入黑影分身巨大的身體正中。
它身影之中,無聲無息的出現了一塊菱形的空窗,劍意堅決又輕柔的洞穿了它!
甚至有月光從傷口穿過,落在它身後的山巒上,投下菱形光斑。
黑影痛苦的緊握住爪子,要捏死陸熾邑。卻瞧見陸熾邑身影一花,從它掌心簌簌落下的不是血肉,而是木屑碎渣。陸熾邑身影與傀儡置換,此刻出現在骨蛟的頭顱之上。
他手臂上的陰刻亮起紅光,擦了擦嘴角的血,死盯着黑影,高聲道:“鐘霄,你什麽時候得罪的魔主?我可都沒有這種待遇。”
鐘霄沒有說話,她松開手,玉劍懸浮在她面前,似陀螺般旋轉,劍柄的鈴铛第一次發出了聲響,蕩開了光波般的白色漣漪。
鐘霄兩只手張開,左右手食指拇指對抵,捏出法訣,那光波漣漪的白線随着她的手指開始變形,交纏,在空中如同穿梭的絲線,如紙面上游走的筆痕,連周圍的雨滴似乎都跟着慢了下來——
白線淩空形成了複雜如符文的樣式,而後以千鈞勢頭緩緩朝黑影壓去。那空氣中的靈壓幾乎是讓衆人鼓膜顫動,太陽穴微微凸起!
黑影也似動彈不得,懸浮空中的白線符文像仙人蓋印一般,烙在它的虛無之上,燙起陣陣白煙水霧!
它身影迅速想要變化,卻像是一攤爛泥般被按在了妙箴峰的山體上,而後生生碎爛軟塌!
江連星被震懾在原地,他自認見識天下高手,卻幾乎沒見過如此……磅礴篤定的結陣。天下靈脈流動對鐘霄而言,如可推演的算術,可預測的軌跡,她似窺探到萬物一統、法理奧秘。
羨澤卻意識到,鐘霄看似輕描淡寫的舉止,實則是嘔血燃命的反擊。那白線的靈力是她如春蠶般吐出的絲,那明亮彎月是她如渠蚌孵化的珠,她是在透支修為,想要盡快壓制住戰局。
因為她意識到魔主分身的強大,不敢留手;她也意識到這般混亂的動靜,鐘以岫沒有現身,必然是他也出了事無法幫上忙,她只能靠自己一個人。
黑影分身抽搐擰動起來,輪廓變化,如水澆泥山般垮塌下去,身形蜿蜒,從妙箴峰山凹樹叢之間,順着雨水流淌,而後如江河般迅速分流。
鐘霄注意到了它未死,正要去追擊,可突然在明心宗各處,傳來一陣陣塌陷般的聲響,露出大大小小的暗淵入口,有更多的魔物從其中爬出,更有逐漸漫溢的冥油。
陸熾邑罵了兩聲,鐘霄回首過去,眉頭緊皺:“你去找鐘以岫,他至今沒有出現,恐怕是魔主先去襲擊了他——”
鐘霄看陸熾邑朝另一個方向去了,立刻凝起結界,像是在暗淵之上撐起一把把傘,罩住了外溢的魔氣,也阻擋了還源源不斷竄過來的魔獸。
骨蛟也掙紮着翺翔直半空中,警惕看向四周。
羨澤瞧見了流淌的黑影,正在谷底彙聚,甚至湧動起了更強大力量……而且它正逆流回了妙箴峰的後方,似乎想要包圍鐘霄與妙箴峰。
鐘霄未必是沒有發現它的詭異動作,只不過她只身難分雙手,必須要分清輕重緩急。兄長的性命都未必是頭等大事,現下最要緊的是堵住通往魔域的暗淵入口,讓弟子們不要被波及。
遠處,千鴻宮部分弟子想要逃離明心宗,他們禦劍往外飛,卻在空中被看不見的結界撞回來。羨澤意識到,鐘霄之前在整個明心宗上方立下結界,本意是防止宣衡在查明事情前跑路,此刻卻也将千鴻宮和明心宗弟子都困在了結界中。
可鐘霄是忘記打開結界了嗎?
羨澤不這麽想。
她選擇了保留下結界,雖然是殘忍地将兩派弟子與魔獸怪物關在了一起,但也避免了魔獸去往本就受創的山下陵城再造成屠殺,更是避免魔氣徹底蔓延開來——
羨澤恢複了一點記憶,自然也恢複了對各大宗門及修仙者的厭惡,在五十年前的她看來,這些人死絕了也都無所謂。
可見到鐘霄的所作所為,她卻只覺得複雜。
當她也開始像凡人一般修煉,有過和同門上課,與師長切磋的經歷,她大抵能理解,此刻明心宗弟子仰首看到鐘霄時的敬仰與熱血。
她當時為了忽悠陸熾邑,說什麽“晨暮陰晴無定色,千秋難遇此時鄉”,若不是自己也瞧着燈火溫暖、炊煙袅袅心裏有感而發,怕也是說不出這種話。
為何出身平庸大器晚成的鐘霄能成為宗主?因為她真的一次次用肩膀擔起了責任。
羨澤知道,如果對方是沖着金核來的,那跟她絕對有淵源。
她此刻有兩種選擇,一是盡快先去掏了宣衡,然後偷偷離開明心宗,躲起來然後找到剩下的金核,壓根別管這魔主分身要如何作亂。
但明心宗絕對就要被滅門了……
另一種選擇,是她來試試這魔主分身的能耐,它到底為何來奪取金核,又怎麽會有能力奪取金核?
甚至她應該斬殺這不知為何而來的魔主分身。
只不過穩妥起見,不論選哪個,她都應該先一步去挖了宣衡的金核……
羨澤心中思索,她手邊醞釀起令江連星詫異的強大靈力,她轉頭道:“你先走,不要留在這裏,咱們山門處會合。”
如此危險亂境,羨澤卻讓他先走,江連星立刻開口:“不行,師母我——”
羨澤斜睨向他,輕聲道:“聽話。”
江連星愣了愣,就單單這兩個字,便是讓他手腳發麻,不自覺地就說了“是”。
他感覺到師母有些不一樣了,她說話更絕對更斬釘截鐵,也不容許他人置喙了,她眸中有高高在上的冷淡與不耐煩……
羨澤并沒有多等,似乎篤定他會乖乖聽話,飛身離開,朝向妙箴峰的方向。她還穿着件單衣,江連星後悔沒有給找件外衣,找雙鞋履。
她發簪散了一半,落下的及腰烏發被風雨吹動,身影低低掠過樹林,很快消失在他視野中。
明心宗已經徹底亂了,江連星禦劍往外飛去,他心裏很亂,卻也能清醒的意識到,羨澤不知為何突然獲得了如此強大的力量,他幫不上忙,甚至可能讓她分心。
現在結界沒有打開,去往山門的方向也暫時無法離開明心宗。江連星俯身看下去,去往山門也會路過弟子院,不若去一趟師母的住處。師母還有許多行囊都在那裏,他們就這麽離開,師母肯定會生活不習慣——
江連星腦子裏忽然覺得有些可悲。
他明明是想重生回來保護師母的,最後只能做這些邊邊角角的事情嗎?
師母在他後背的方向要和魔主分身孤軍奮戰嗎?他……他到底這輩子,還是沒有成為真的對她來說有用的人嗎?
遠遠地,江連星看到了弟子院一片混亂,魔物聞着味來到此地,弟子們為自救而結隊抵抗,擠在魔物有些畏懼的月光下,在曾經安靜祥和的院落山路中鏖戰。
江連星垂頭看去,對這場面卻并沒有太多的波動。
前世,在他長大後,有很多宗門遭到魔域襲擊,因為他仙魔兩界皆修又自由穿梭,很多宗門的慘案都被人算到了他頭上。
這一世,他本來也沒有打算在明心宗多停留,所以就習慣性與其他人保持距離,自認與明心宗弟子沒有什麽交情。他依稀記得後來很多年後,兩界混亂,明心宗随着師尊猝死,宗主凋亡,也成了大浪淘沙中被覆滅的衆多宗門之一。
不過他前世後幾年,魔核太強盛,整個人昏沉癫狂,許多記憶也不真切了,只是模糊有個印象。
但師母卻似乎深受這些弟子愛戴,與他們關系極好。她這般心軟,恐怕面對明心宗如此慘狀,要流淚了吧……
江連星想着,落在羨澤居住的院門附近,正要進門取幾件衣物和她愛用的發帶簪扣,卻聽見了外頭一聲叫罵:
“你敢咬爛姑奶奶的裙子?!醜蔔,尿它頭上!啊啊啊用毒不好使,胡止你打它呀!”
刀竹桃正抓着胡止的衣擺,蹦的比猴高,被她勒令尿敵人頭上的猼訑,毫無出息的蹲在地上草叢裏哆哆嗦嗦的尿了。
他們站在月光中,不敢步入黑暗。弟子院這邊的低階弟子還能有一線生機,便是因為許多魔物恐懼月色,不敢随意踏入,但這群來到弟子院的敗麟品階不低,竟是不怎麽害怕月色,更想吃了他們二人——
刀竹桃正要把手裏的毒都扔出去,忽然瞧見那幾只敗麟後退半步,面露恐懼之色。
刀竹桃拍手大笑:“哈!醜蔔真厲害,他們也怕臭的,尿退他們!”
胡止:“……有沒有可能,它們不是被臭跑的。”
刀竹桃擡起頭,就瞧見了立在院牆上的少年。他周身的黑焰已經褪下消失,只剩下胸膛處有一點魔氣似潦草畫筆一般燃燒着,以及兩只手有着用黑焰化作的爪——
甚至他們都很難辨認,他身上的氣息是不是魔氣。
刀竹桃吓了一跳:“江連星!”
江連星只是冷淡的看了他們二人一眼,輕巧落在敗麟面前,他之前在秘境中吃下了數十只敗麟的心髒,它們還嗅得到同類的味道,魔物弱肉強食,自然認定他是強者,心生恐懼。
江連星的身影像一道虛影,在慘白月光之下,瞬間穿梭于數只敗麟之間,當他回到胡止面前,醜蔔都甚至還沒尿完。
他雙掌內都是藍色的軟肉,看起來像是捏爆了數個敗麟的心髒,那群敗麟委頓在地抽搐不已。
胡止凝神看着他,皺眉道:“真如傳言那般,你成魔了?”
江連星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轉身就要走。
胡止追問道:“你知道羨澤在何處嗎?我和刀竹桃聽說千鴻宮那邊大亂了,就以為羨澤肯定會逃回來的!你也來這裏,是不知道她在哪兒嗎?”
江連星轉過漆黑瞳孔,冷聲道:“她用不着你們關心。”
刀竹桃急了,她踹了一腳還淅淅瀝瀝的醜蔔,擡頭罵道:“羨澤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死孩子!入魔的事鬧得我們都聽說了,你讓她難辦,甚至讓她被當做人質扣押在千鴻宮,就心裏沒有一點愧疚嗎?”
原來明心宗弟子之間的傳聞是這樣的。
江連星一直跟她不對付,這會子的話真是戳在他脊梁上,他眼神忽的深邃,道:“我愧疚也有一輩子去彌補,要你這樣的外人說什麽?”
刀竹桃豎起眉毛,正要張口不重樣的罵。
映照着弟子院矮松山路的慘白月光,突如其來的暗下去。
江連星轉過臉去,竟瞧見遠處雨幕之中,骨蛟被壓在妙箴峰碎裂的山石之上,幾乎要被碾碎,那魔主分身的黑影,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妙箴峰後頭,已然變得要比山體還要龐大。
而它張開了巨口,一口撕扯掉了大半個月亮,吞咽下去!
而懸在空中的小半個弦月,斷口處像是被野獸咬過的嫩肉般邊緣不齊,淅淅瀝瀝地淌下發光的液體,從空中滴落在山谷間,還沒有落地便黯淡,變成猩紅的血水。
仿佛這輪月亮,都是鐘霄用自己的血肉在發光一般……
月光的突然黯淡,讓懸浮空中還在制作結界的鐘霄蒙受重傷,嘔出一大口血來,在空中搖搖欲墜。
烏雲濃重,四周再度堕入昏暗的雨夜,連帶着江連星周圍,也傳來了一些魔物歡欣興奮地吼叫聲。
它們更加肆無忌憚大搖大擺地從黑暗中冒出頭來。
鐘霄耗費大量修為,暫時封住了廣場上最大的幾個暗淵入口,疲憊至極時遭遇重創。她單薄身影好似枯葉殘蝶,起伏不定地飛身回救,正要從軀體中提起最後一口氣還擊。
卻沒料到從魔主分身的黑影,在殘破的月亮後方,堆鑄成比山還高的蒼色輪廓,伸出無數只爪子,朝鐘霄的方向撲抓而去。
那黑爪堪比暴風雨的海面上,無數尖銳恐怖的巨浪,而鐘霄便是那浪尖一艘窄帆小船。
鐘霄那張略帶細紋,時常平靜柔和的臉上,激出殺意峥嵘。陸熾邑抓住骨蛟的獨角,忍受着渾身骨頭的碎裂,想要驅使已經快要斷裂的骨蛟,飛舞去掩護鐘霄!
就在巨浪淹沒鐘霄的瞬間,一顆金色啓明星拖着長長彗尾,自山谷之中豎直朝上升起。
啓明星雖小,微光卻穿透雲層,似有人用筆尖在夜幕畫布中點了一枚小小太陽。
無數千鴻宮、明心宗弟子轉過頭去,呆呆的看過去。
豆大光點,金光溫暖,山谷如手掌合圍捧住,江連星甚至不能直視,他眯起眼睛,從那一點金色光芒中看到了發絲飛舞的身影。
她赤着雙足,衣帶飛舞,一條金尾輕輕搖擺,輪廓顏色都被融化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