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羨澤盯着他雙眸, 那雙像明鏡一般映照着她的雙瞳,此刻盛滿的不只是她的面容,更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愛恨不甘。
羨澤也有些好奇:他明明知道自己做過爐鼎的事, 甚至知道他們彼此的仇恨——這一點她也認同, 那鏡匣到底封住的是他內心哪一部分?
當年他們墜入海中,面對傷她最狠的鐘以岫,她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反擊, 鐘以岫墜海之前都已經半昏, 在海中又被她打得經脈寸斷, 真可謂死鬥至兩敗俱傷。
鐘以岫昏迷前死死抓住她, 不想讓“東海魔君”逃走, 生怕她回到海面上再将剩下的人都屠殺殆盡。羨澤也感覺自己快要半死,牢牢抓着他, 牢牢抓着他, 想要生啖鐘以岫的血肉, 來補補身子熬過重傷。
二人相殺中被洋流卷入一處海下洞府, 羨澤還是贏了半招,拖拽着半死的鐘以岫進入洞府, 正準備化作原型吞食他。
她卻驚恐地發現自己不僅是周身經脈破破爛爛,內丹竟然也破裂, 碎成數瓣。
對——當時不知道是哪個門派的老東西, 用了幾招她從未見過的上古功法,擊中了她的胸膛,內丹似乎就是在那時候不好使的。
對真龍而言,內丹是她一切力量的核心,她無法運轉靈力,無法調用自己的內丹, 幾乎成了廢人!
羨澤當時屠戮修仙界的心都有了。
都是他們這群所謂的仙門宗門害的!
她被毀了!
她憤怒地拽住鐘以岫的頭發,将他拖起來打算折磨他、生吃他,卻發現濕透的鐘以岫趴伏在地上,甚至沒有力氣爬起來。他已經被她傷得太深,命懸一線,随時可能斷氣。
他的修為也都在剛剛和她相殺時耗費太多,吃了也沒什麽用了……而且,就算吃十個八個修仙者,卻也不是能修複內丹的辦法啊!
蒼鷺……鸾仙……她好後悔,她誕生近五百年,大把的時間都拿來玩樂,再加上蒼鷺總小心翼翼的藏着她,鸾仙陪着她享樂消遣,她雖然修為強大,但也經常為了造些小玩意兒都用出去了,更是對外界的人世間不大了解。
她此刻濕淋淋地坐在地上,只覺得是一場噩夢,在痛苦中體力不支地昏睡過去,半夢半醒。
Advertisement
但她不論閉眼睜眼多少次,眼前都只有幽黑的水下洞府和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以前她總覺得一旦有不開心的事情,睡一覺就好了,大不了假哭一場,可她如今像是被捏住了喉嚨,哭叫不出來,她才意識到這才是真實。
真實就是逃不過去,哭不出來,也醒不過來的。
過去五百年反而是一場金色的幻夢。
羨澤委頓在地,她難道真的就這樣了?就要跟這個仇人一起死在海底?!
她忽然想到上古的其它真龍,為了游戲人間,曾有過捏下自己內丹一小部分,化作金核種入修仙者體內,使修仙者變成龍仆的故事。
龍仆大多為凡間重傷或殘疾之人,得了金核之後,能恢複那些不可逆轉的傷殘,重新變為常人,且若非元神摧毀,金核被奪,否則不死不滅。代價就是,金核會吸取他們的靈力供給真龍,真龍也能以金核號令驅使他們——
但這玩意兒從來不是你情我願的,龍大多荒淫愛美,貪婪暴虐,很多時候都是出于集郵把玩的心态,甚至有些不是殘疾的,便會故意把他們變成殘疾,然後再施與金核以示恩典。
而另一方面,龍仆有可能從真龍手下撿漏得到好玩意兒,在修仙界境界提升速度極快,很快就成為一代宗主或師尊,萬人敬仰追随。有些攀着想升境界的人,都願意為了變強走上魔道,更何況給真龍打個滾賣個溝子。
給真龍做狗,在凡間做仙,這活有的是人排隊願意幹。
可這些人結局未必好。
到了真龍厭煩時,性情好的便是只取走金核,讓龍仆修為損傷或重歸殘疾;可若是性情暴虐的,便直接将其撕碎殺死。
不過,羨澤并不知道千百年前的那麽多事情,她就只是大概知道龍仆的故事,便想讓鐘以岫先活下來,然後圈養他,吸食他的靈力,想辦法彌合自己的內丹。
羨澤将自己破碎的內丹中的一瓣,捏作金核,種入鐘以岫體內——反正她的內丹并非凡物,這群修仙者沒法內化或掌控,自己還能随時掏回來。
碎裂的內丹在羨澤體內像是死物,但在鐘以岫體內就如同上神給他吹了一口仙氣,他經脈緩緩修複,重傷痊愈,将鐘以岫硬生生從被她打個半死的狀态恢複出幾分活氣。
與此同時,金核寄生在他身上,不斷吸取着他的靈力。羨澤已然無法催動自己破碎的內丹,只能從鐘以岫體內的金核中吸取凡人靈力,用以修複自身傷勢。
對她而言,無異于饑渴之人,只能用唇舌接着崖壁上滴下的水珠解渴。
羨澤來了這世上,從來都是做快快樂樂、不見首尾的神龍,除了生出雙翼時疼得想掉眼淚,就沒吃過什麽苦頭——而且那時候還有衆多神鳥陪伴,發現她是真龍之中最至高的應龍,紛紛掏出寶物為她慶祝賀喜。
她還記得自己撒嬌,單獨向蒼鷺讨要不一樣的禮物。
可如今她的夥伴又紛紛折戟在東海屠魔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裏躲避,要如何應對……
羨澤只能縮在這洞府中,舔舐着這個仇人的修為來養傷,她寬慰自己,百年修煉彈指間——
個屁啊!
她渾身無一處不疼,又常常做噩夢,幾百年沒吃過的苦一朝一夕都吃完了,恨得要死。
她喋喋不休,好幾次身上太疼的時候,她氣得在化成龍身洞中亂撞,龍尾上的尖刺胡亂拍打傷他,甚至将他抓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很長一段時間鐘以岫都是半死不活。
她那時候甚至不懂什麽劍法,只會像個野獸般發脾氣。
但眼看他被折磨的快沒有活氣,又怕真的把他死了自己更沒辦法吸取靈力來修養,只好作罷。
羨澤也被東海屠魔這個陣仗吓到了,變得性情愈發謹慎小心。
她怕鐘以岫這個臨時飯碗跑了,一邊從海中舊墟找來個鏽蝕的大鐵鏈子拴着他,一邊讓這金核只吐出一絲靈力給他自用,剩下都拿來給她上貢。
鐘以岫別說逃走了,甚至他都沒有多餘的靈力用在雙目靈識,來看清她的容貌。
但單純逼他運轉經脈,吸食他靈力,這修複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她很快就找到了更高效的辦法,那就是讓鐘以岫變成她的爐鼎。
羨澤從來都是順應龍性,驕奢淫逸現在也只有第三個字能勉強,反正也是為了活命,她忍都沒打算忍的就對他下手了。
從一開始他怒極反抗,迸發出了大量靈力,讓她吃了個爽;到後來,鐘以岫或許覺得自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開始自暴自棄。
再到後來,或許他已經瘋了已經覺得自己早就死了,甚至開始主動,他成為爐鼎之後的配合也讓她靈海充盈……
羨澤也漸漸覺得那大鐵鏈子每次在石床上晃蕩來去吵人,就給扔回海底了。
在暗無天日不知晝夜的海下洞府,鐘以岫似乎已經安靜中發瘋,發瘋中認命了。
但羨澤只在情事上還算滿意,修為上卻很不滿意,十年了,凡人修仙的靈力只是幫助她修複了一些傷勢和經脈,給她靈海增加了一些修為,而她的內丹還是碎裂的狀态,絲毫沒有彌合的跡象!
必然是因為其他仙門在東海上空使用的上古功法,難不成是夷海之災群龍狂舞的時代,就有了毀掉真龍的辦法?
她不能再縮在這裏了,必須要找對辦法。再這樣搞下去,把他玩死了也沒用。
而且都已經過去十年了,凡人總是記憶短暫,應該風波平複了一些吧……
羨澤本意是想殺了他,掏出金核離開海底,但她金核一掏,鐘以岫必死。且她內丹還未彌合,收回了金核,也只是多個碎片罷了。
這世上的化神期修仙者,都在東海屠魔時候被她殺得差不多了,鐘以岫是活着當中為數不多的。金核還在他體內如果長期寄生,她多等些年必然能收獲大量靈力。
而且她也察覺到,鐘以岫性情如同白紙,很容易被她蠱惑說服。他不擅長結黨,就說明他既不容易形成勢力來再次讨伐她;牽挂着明心宗,說明很有軟肋弱點,她能很輕易報複或者拿捏他。
事實證明,羨澤看人還是很準的。
她臨着把他扔在海邊走掉之前,還有意無意透露,明心宗群峰之下,有一具蛟骨,蛟善守一方澤土,生性執拗護主,如能複活蛟骨或支撐傀儡,就會幫他守住明心宗。
這話當然沒錯。
但她是真龍,也是蛟唯一的主。
蛟骨既會守護明心宗這塊埋骨地,也會在遇到她之後成為她的奴仆,甚至能為了她的命令毀了明心宗。
過了這麽多年,蛟骨傀儡才現世,羨澤大概能猜到:鐘以岫并不信任她當年說蛟善守庇護,只是後來擔憂明心宗的境遇,權衡之下只能選擇這麽做。
羨澤掰着算算舊事,她不太理解為什麽鐘以岫還這個态度。
啊對,他之前想親她的時候,也說過要殺了“仇人”。
現在金核都被掏了,他不會還幻想着要殺了她吧。羨澤雖然給了他一片金鱗,但那金鱗只是修複一些他的傷勢,他五十年來的修為都在她體內,也是不可能與她匹敵的。
鐘以岫口中餘血未盡,順着嘴角流淌下來。
單看她折斷的角與布滿傷痕的龍尾,他知道以上古時代真龍的暴虐,他留着命還能回到明心宗,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仁慈。
扯不平的一端在他。
他的成名,他的落魄,他的漫長折磨,他的鮮活快樂,他這輩子的起起伏伏都由她掌控了,一張白紙上所有的皺褶顏色,皆來自她一人。
他此刻正因為那些瘋湧入腦中的回憶而顫抖,看大事上,那都是他技不如人被她報複折磨,可從細節上,在他單方面的視角裏卻是……
鐘以岫喃喃道:“你一句扯平了……我們那十年的事,就這麽都過去了——”
羨澤蹙眉:“你還想怎麽樣,你還想世人皆知嗎?我反正無所謂,你要願意讓天底下都知道你做過我的爐鼎,我大可以在墨經壇四處發帖!這樣你就高興了?!”
鐘以岫面色蒼白,嘴唇翕動,羨澤以為他會不許她說出這些事,甚至視那十年為莫大的羞辱,可他竟然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仿佛是真要是她昭告天下,他也願意認。
倆人幾乎是同時有許多當年的回憶記起來,對鐘以岫而言是從仇人變成了……
而對羨澤而言,則是從“原來你有仇人”變成了“原來咱倆就是仇人”。
她想到當年的舊事,冷笑起來,忍不住想羞辱他:“我後來又都沒拴着你了,再說你那時候又說是冷,又說是身上疼,跟我主動過好幾回,都不算了啊?你當時叫成那副樣子,還捂着臉不讓我看你,也都是被逼的?你自己的本性你還不承認!”
她故意說的惡劣,鐘以岫蒼白的臉上果然泛出病态的紅,惱羞成怒:“你休要胡說八道、歪曲事實,我未曾……”
他越說着未曾,越是有許許多多的記憶碎片湧出來,處處都證明他确實是那副樣子,鐘以岫聲音顫抖。
羨澤冷冷凝視,她就要看他這副表情。細想下來,她反而見不得二人沒有相認時,鐘以岫表現出的那份純真——都搞了十年了,都因為天真犯下大錯了,我都已經成這幅樣子了,你憑什麽還當白紙!
你早就被我揉碎了撕爛了!
羨澤慢慢笑起來:“我歪曲事實?!後來幾年有多少次是你主動問我,都不說是你運行‘悲問仙抄’後就有反應,甚至是我尾巴一碰到你,你就——”
羨澤撐着膝蓋起身,踏步進入晏玉冰池內,她尾巴在裙擺下搖動,攀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握住他脖頸,只是将這個總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家夥,剝開一點。
鐘以岫瞳孔震動,驚愕又無所适從地望着她,羨澤勾起唇,故意變化了低啞柔情的口吻:“那些年你都沒見過我,現在可以好好看着我了。雖然實話實說,你一點技巧都不會,但在某些時候的模樣還是怪好看的——”
她将話說的暧昧,龍尾纏着他,細密鱗片隔着濕透的布料緩緩裹緊,她目光往下一撇,果不其然。
她笑容陡然變化,一巴掌朝他身下抽過去:“這就是屈辱的反應?是住在雪峰上,裹在帷幔裏,就可以裝作不是那條聞到肉味的狗?!鐘以岫,那條當年套在你脖子上的鎖鏈,就從來沒摘下來過,你閉上眼睛細聽,它是不是還在叮當作響?”
鐘以岫後知後覺,窘迫恥辱到了極致,濕發粘在臉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離他那處遠一些。被她逼得無處可退,只能崩潰又笨拙地辯解:“我、我沒有!我清心寡欲修行上百年,從來不會……都是因為你!你做了亂,你有什麽不可見人的功法把我變成這樣的!”
羨澤擅長殺人誅心,輕笑道:“我是真龍,不是淫魔,哪來的不可見人的功法。哦,還是說你愛我?哪怕隔了幾十年,我來到這明心宗做弟子,你明知道我差點對你下毒,知道我過往複雜,還是被吸引……你怕不是就喜歡看不懂的女人?”
他若說剛剛臉上還有血色,此刻幾乎整個人都抖起來,面容上是真正的屈辱和羞恥。
若在幾十年前,羨澤看不懂他為何因為這句“愛她”的玩笑而羞恥,可如今她在人世間混跡多年,她依稀感受到了什麽:
做她十年爐鼎,并不是他覺得屈辱的事——畢竟他輸了,也确實做錯了,他認定那十年是他該遭受的“懲罰”。
但他在這十年裏變化了,對她或是恻隐,或是共情,或是一些更複雜的愛意。因為他的情感,這十年竟然連“懲罰”也算不上了,成為了一段他在內心裏無法改變的舊情歡夢,成為了他越欠越多的罪孽——
這件事本身,讓他覺得無地自容,無法面對。
這也是他鏡匣中壓制的最深的記憶。
鏡匣碎裂之後,是他的情感冰封多年後鮮活了。而金核歸位後,羨澤卻對他愈發清醒冷淡了。
這是他們倆恢複記憶、各歸其位的交彙點,卻在對彼此的态度上,只可能越離越遠。
他心裏的天平這輩子也平不下來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羨澤,也覺得心亂跳起來。
這種亂跳,讓她不自主的心裏冒出了驚詫與惱火。
她曾經多無辜啊,對一切都不理解,也不用理解,四十年前她把鐘以岫扔在海岸上拍拍屁股就走的時候,她的腦袋是死也不可能想明白這些的。因此尚且不知鐘以岫在背後看着她飄然離去,嘴張張合合許多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件事。
幾十年間,不知道有人使了什麽陰招,用了什麽代價,竟然讓她開始了解這些情感、這些人心——
若是她沒有失去記憶,在過去的幾十年慢慢走過來,她不會覺得自己成熟了。但此刻她面對着腦袋裏忽然湧現的四五十年前的回憶,她清楚的意識到,東海屠魔時候的羨澤,簡直就像個……小女孩。
她做真龍的五百年沒有長大,但這五十年卻在千錘百煉中學會了看透人心、利用他人。
是啊,若是心性長不大,她實力再強也恐怕做不到屹立不倒。
她少了龍鱗,卻長出了另一張堅實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