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羨澤早就想好怎麽說了, 她搖搖頭:“我忘了很多事。他說……他是我的丈夫。但我真的不記得了。”
以前确實不記得。只不過現在想起來了不少。
“真的嗎?”他擡起手指,抿了抿她鬓角的碎發:“可你吃下了他的不少靈力,經脈在急速恢複, 不是嗎?你知道我和宣衡體內, 有一樣的金核,甚至你還知道如何驅使封存靈力的金核,如何向你吐出靈力。”
……哎。他真是敏銳。
鐘以岫臉上的表情幾乎是要碎了:“我早該想到, 金核幾十年未動, 見了你卻兩次吐出靈力。我也該想到, 怎麽會在我快要行将就木的時候, 有個掌握《悲問仙抄》的人就在我身邊, 讓我能再次恢複。”
這話說得不對,《悲問仙抄》是江連星教她的, 她反而好奇江連星怎麽會這門特殊的上古功法。
羨澤仰着頭驚慌又迷茫地望着他, 甚至似被吓到一般拽着他衣袖:“我不知道。師尊, 我真的不知道那金核是什麽, 我只是感覺本能上會……會想親近你,會得到那裏的靈力。我也很害怕……”
她甚至故意叫他師尊。
鐘以岫果然因為這個稱呼, 手有些發抖。
她實在是擠不出一點眼淚,只能垂下頭去, 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樣:“我沒有撒謊, 幾個月前我真的大病一場,沒有半點修為和記憶,只會記得一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懷疑什麽,可我根本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啊……”
鐘以岫神色動搖了一瞬。
确實,她剛入門時經脈破破爛爛,甚至沒有築基水平。
如果說是她蓄意接近, 故意變作年輕弟子來捉弄他取笑他……可她的虛弱又是真實的。
羨澤垂着頭,哽咽道:“我在夢裏,總是感覺好像有人在大海之上的高空中,要把我活活撕碎!我醒來之後,周身的經脈好痛,每次修煉若是不一直吃着那麻痹痛覺的毒藥,就會痛得死去活來!你之前也以為我給你下毒,其實那是我給自己下的毒,那是我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修煉下去的唯一辦法……”
鐘以岫垂下手來,如墜冰窟,聽着她當着他的面控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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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傷勢還未痊愈嗎?她夢裏還有那些痛楚嗎?
“師尊,我才是害怕的那個,因為我在夢裏,甚至有好幾次見到了你的臉,看到你用一把銀色的窄劍指着我。我好痛,我想喊你,可是……可是在夢裏,你卻根本聽不見,只是想要殺我。”
“我每次在夢醒後見到你,又害怕,又覺得夢是假的,你是那麽好的人,怎麽會……怎麽會要殺我呢?”
她擡起頭來看着他,兩眼泛紅,适時反問道:“是不是我做過什麽錯事對不起你?我們有什麽仇怨?”
鐘以岫面色慘白:“不、不是……我那時候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想走的、只是……只是身邊有太多修仙者被殺,我也無法置之不理……”
“真的嗎?可你剛剛似乎覺得我沒有失憶,就很生氣的樣子——可我真的什麽都記不得了。”羨澤像是被他吓壞了一般,瑟縮着抱住自己的肩膀,而後不安地擡起眼來看着他,試探道:“你、你會殺了我嗎?”
鐘以岫忽然想起來,在他們第一次親吻後,同坐在艮山巨刀上望着月光下的明心宗。
他聽到羨澤不小心說漏了心中的感情,她似羞澀又大膽地看着他,他只感覺手指發麻,無處可躲,心鼓如雷。他當時終于理解了鐘霄所說:
若沒有體味過人間七情六欲,就像是沒有見過春夏秋冬的地蟬,又何談修道,又何談為仙——
是,他在那時候看着她美好的側臉,舌尖體味到了“情”字的微甜。
但那不是他第一次體味到七情六欲,在更早時,他體味過“欲”字的……
幾乎抛接在生死之間的舌尖發麻。
他告訴羨澤,他會殺了仇人,他會殺了一直折磨他的那個“她”。
可現在呢?
他為了羨澤,想要斬斷過去,殺掉那個折磨他幾十年的“她”。可到頭來,讓他感覺活着真好的羨澤,就是“她”!
鐘以岫看着她,他頭腦徹底錯亂,他回答不出問題,甚至羨澤到底問了什麽,他好似都沒進腦子裏,只是喃喃地伫立着:“……我不知道。”
外頭風雨雷電聲更大了,他甚至聽到了遙遠的喧嘩,聽到了似幻覺似真實的龍吟,他應該去看看外頭發生了什麽,可羨澤似恐懼似愛慕又夾雜着懷疑的眼神,将他困在原地。
她有些不可置信,赤着腳從床鋪上走下來,烏發白衣,面色蒼白,她在穿堂的微風中單薄到失去色彩,只有唇是他們剛剛親吻留下的嫣紅,羨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師尊不知道要不要殺我嗎?”
她竟然似流淚般,掩面大笑起來,步伐踉跄地接近他:“是啊,師尊從未對我說過一個情字……請告訴我吧,我夢到的事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曾……殺過我嗎?”
鐘以岫走向正門,背對着她咬牙道:“回去。不要出來,我們的事情,等我想好了會告訴你答案。你先歇下,不要亂——呃!!”
鐘以岫聽到身後她的抽噎與腳步聲接近,他以為她是想要從身後抱住他,卻沒想到他低頭看到的不是她的雙臂,而是一截劍尖。
不是艮山巨刀。
是一柄又輕又鈍的劍,刺穿了他的腰腹與靈海!
鐘以岫體內的金核瘋狂運轉躍動,無數靈力像是歡呼着尋主一般,湧向身後的羨澤。
她的額頭輕輕抵在他背中,甚至還擰動了一下手中的劍,聲音裏哪有一點哭腔,她輕嘆道:“我都這麽可憐了,你還不肯說一句‘不會殺我’。那我只能先下手了。”
如果不是他布下結界,封鎖卷軸,幫助江連星壓制魔氣耗費太多修為,再加上心頭大亂,他應該能躲開的——
但能否躲開其實根本不重要。
在面對給他重塑經脈的主人面前,給他種下困擾五十年詛咒的真龍面前,鐘以岫只感覺他的金核如此獻媚與軟弱……不,說到底,那本來就是她的東西。
他周身失去力氣,他想要聚集起靈力去反抗,但經脈卻迅速損毀碎裂下去——
劍緩緩抽出,他只感覺大團血從腹部傷口與口中湧出。
鐘以岫雙膝重重落地,整個人斜倒下去,布滿舊褶的雲袖鋪在地面上,血泊從他身下蔓延開來。
羨澤拎着那把怪異的劍,赤裸的腳趾踩在鮮血中,她臉上也沒有任何的得意或笑容,只是眯着眼睛略顯冷淡,俯首看着他。
他認出了,那是劍聖葛朔的霁威劍。
……為什麽會在她手裏?
鐘以岫已經無法思考,他只看到她緩緩蹲下來,而後将那雙手背如柔夷,掌心帶薄繭的手,探入了他腹部的傷口,手指在其中擰轉。
血沾滿了她的手。
如當年金核被種進去般的劇痛再度襲來,像是要将根系已經遍布他全身的一棵樹,從他體內拔除。
鐘以岫張着口額頭青筋凸起,他痛苦痙攣着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仿佛又回到了海底中,她當初的輕笑聲,與如今的說話聲徹底重疊:
“這既是詛咒,也是保命,你遲早會有一日求我不要将它取走。”
确實,這金核對鐘以岫來說,既是恥辱,也是救命,如果取走這金核,他就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被她反殺于海中的狀态——死路一條。
更重要的是……金核不只是代表他的性命,更是這五十年來他與她之間的一線聯系!
只要金核仍在運轉,他就知道她還沒死,他就知道她遲早會來找到他,讨回去。
當年在深邃不可見的海中,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死了的十年,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唯有金核,是唯一的見證。
“不要……”他在巨大的痛楚中,從喉嚨中擠出沙啞的聲音:“不要取走……”鐘以岫吃力地抓住她手腕。
羨澤手腕頓了一下,但還是絕情地擡起手來。
她布滿鮮血的掌心中,托着一枚懸浮的金核。
金核的光芒映在羨澤瞳孔中,将雙瞳映照成了金色,她對着金核露出一些輕笑:“五十年來,你有好好養育它,不是嗎?”
鐘以岫手指無力地從她手腕滑落,他幾乎已經沒有多少氣息,想要運轉靈力去修複傷口,可他經脈在失去金核後枯萎寸斷……
羨澤擡起手,金核飛入她體內,她瞳孔迸射出淡淡金光,整個人腳尖離地,周身覆上一層似鱗片似絲線的光芒,在浮動後隐入肌膚之下。
與此同時,一條纖長鋒利的金色龍尾從她單衣下方垂下去,龍尾少說六七尺,長度足以落在地上盤成一圈。而她卻輕盈地擡起似魚尾般流光溢彩的末端,尾脊上金色的尖刺立起,隔空環繞在自己赤裸的腿旁。
随着她再度睜開眼,尖銳且有着螺旋花紋的龍角,從她額頂斜向兩側支起,烏色龍角只到末端泛起絢爛的金色,只是其中一只龍角從中間折斷……
鐘以岫只在黑暗中觸摸過她的尾巴與斷角,從未真正見過。
如此炫目美麗而殘缺。
不止是斷角,就單從她尾巴上也能看到一些被掀掉或破損的金鱗,甚至尾鳍與尖刺上都有殘缺。
她像是上古時代伫立的神像,只是人間風吹雨打讓她掉色缺角,不複當年神采。而她的目光,既有那時在東海現身時的張狂唯我,淩厲桀骜;也有經歷太多凡間沉浮的複雜,沉着與嘲諷。
風吹着她散落的發絲,羨澤垂着眼睫,正內觀着她靈海內那枚透明的內丹,空空蕩蕩中終于漾起金色,且不再只是一點杯底。
差不多有五分之一。
五十年來,鐘以岫真的被金核吞食了不少靈力啊。
也是她當年第一次将金核分給別人,沒有經驗,寄生得太兇狠,恨不得吃下一百份只給他分一份,鐘以岫若不是化神期,恐怕都活不到現在。
也好,這金核由她收回了。
羨澤睜開眼,她雙瞳已經變回了金色,她也恢複了東海屠魔前後那十年的大片回憶,笑道:“你還是應該感謝我的。東海屠魔,兩敗俱傷,三大仙門宗主,我殺了兩個廢了一個,你若不是生了漂亮臉蛋,又恰好被我需要,否則也應該碎屍萬段的。”
鐘以岫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臉上浮現淡淡的蒼灰色死氣。
随着他的重傷失力,翩霜峰的雪正在緩緩融化。
羨澤忽然聽到鏡子碎裂的聲音,轉過頭去,發現屋內有個鏡匣法器,本來只是布滿裂紋,卻在此刻驟然炸裂,無數鏡片碎渣摔落在地,如碎冰般滑落開來。
那鏡匣看起來像是什麽封存記憶的法器。
以羨澤對他的了解,他會壓制的記憶,唯有過往他們認識那十年,對他來說那十年就痛苦到根本無法面對嗎?
随着鏡匣徹底碎裂,躺在地上本來沒有聲響的鐘以岫,忽然因為記憶的全部恢複,發出幾聲低低的哀叫,艱難的大口呼吸,甚至開始顫抖起來,像是瀕死般掙紮着。
狂風驟雨開始侵襲這座山峰,吹動了厚重的白色帷幔,露出外頭的天色。而鐘以岫晦暗的眼眸死死看着她,雙瞳湧出水光,卻用力眨着眼睛,像是臨死前要真正看清她的臉。
羨澤輕聲道:“就這麽恨我?恨到自己都面對不了,恨到還要把記憶封存?”
鐘以岫卻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
驟雨沖刷着積雪,枯枝與屋瓦挂冰,羨澤皺皺眉頭,她嗅到了極其濃重的魔氣。
果然如她想的那樣,明心宗要出事了。
她蹲下來,手指撫了撫鐘以岫的面頰,他肌膚還是那樣,像沒經歷過風霜磋磨一般細膩,可惜他在錯誤的時間選錯了陣營,讓她成為了他一生的磋磨。
羨澤笑道:“我還挺喜歡這幾座山,喜歡明心宗的炊煙和人氣,你要是死了,恐怕明心宗也要完了吧。你也該謝謝你妹妹,謝謝多位脈主和弟子,若不是他們,我才不在乎明心宗。”
她說着手伸入芥子中,從其中取出一片金鱗,這正是她之前從寶囊中抽取出的那枚金鱗。只是遠比之前鐘以岫從栉比閣得到的那片,要絢爛完整得多。
“也看在五十年來你揣着種的情分上,我讓你見見金鱗真正該怎麽用。”
羨澤運轉着悲問仙抄,将大量靈力注入金鱗中。之前在陵城時,鐘以岫用下那片殘破的金鱗,只化作一道道絲線彙入他體內,而此刻,金鱗卻像是迸發的流星一般,數道光芒播撒着點點靈力,朝他湧去包裹住了他。
鐘以岫的經脈凋亡終于停滞下來,那枚金鱗融入了他體內,在緩慢地恢複着他的殘破之軀。
鐘以岫是後來才知道,當年東海屠魔,所有人不是殺她,而是恨不得從她身上扒皮取肉,他也漸漸明白他們為何如此貪婪——
真龍的一小片鱗片,便是人人不可求的由死向生。只不過他經脈敗壞了太多年,再加上金核多年的竭澤而漁,金鱗也不可能填補窟窿,他恐怕能恢複全盛時期的三成就不錯了。
羨澤彎下腰,拖住他的胳膊,像是拽一具屍體般,将他往屋裏拖去。
羨澤沾血的腳印,路過了剛剛她又是哭泣又是求助的床鋪,踩在鐘以岫為她擦拭濕發的軟布之上,走到了晏玉冰池附近。
看到那池底布滿的缺了一口的珍珠,她笑起來:“這珍珠夾雜着的一絲我的氣息,你都不肯放啊。”
他翕動嘴唇想說什麽,但羨澤已經将他扔入淺淺冰池,就在她要離開時,鐘以岫拼命用手攀住池邊,另一只手緊緊握住她手腕。
他眉眼上沾滿水珠,仰着頭死死盯着羨澤,似乎還因為鏡匣碎裂或得知真相而頭腦混亂,他艱難道:“……你要去哪裏?”
羨澤甩手:“跟你沒關系。”
“把金核再給我、我可以繼續給你靈力——”
羨澤愣了一下,笑起來:“鐘以岫,我已經不需要了。再說,你不是差點被它害死嗎?我還你自由,給你恢複了經脈,還不夠嗎?你再貪心,我就趁着你還沒恢複好捏死你。”
鐘以岫如冰池一般剔透的雙眸裏,此刻只映照着羨澤在昏暗中的面容,他瞳孔中的執念像是海水無形的旋渦,他喃喃道:“把金核給我,讓我繼續做你的傀儡……若是沒了金核,我便對你毫無價值了,你一定會随便反手滅了明心宗,你一定會殺了我……”
羨澤皺眉:“別自作多情了。毫無價值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懶得費力滅你,現在的明心宗,都跟五十年前沒什麽關系了,只有你是其中最大的餘孽。四舍五入,扯平了吧。”
他怕的就是“再也無關”,鐘以岫兩只手緊緊攥住她手腕,他腕骨嶙峋像是要刺出白到發藍的肌膚,甚至捏疼了她,羨澤惱火的甩了一下尾巴,幾乎要抽在他身上,卻聽到鐘以岫曾經輕快爽朗的嗓音,此刻嘶啞凄聲道:“不、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