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在卷軸鋪開的廣場周圍, 有幾間明心宗的閣殿,宣衡就和鐘以岫約見在這裏。
屋內沒有熏香,只有一些周邊雜草花叢的氣息, 宣衡端坐在太師椅上, 戴着手套的兩只手搭在彎曲的楠木扶手上。
隔着手套,他能摸到自己手心中的陳年舊疤。因為大火那日的灼燒,他雙手也失去了掌紋指紋, 手心只剩下醜陋粗糙的疤痕。
十幾年前那場差點毀了千鴻宮的大火之後, 他雖然将琴帶在身邊, 但幾乎再也沒有碰過琴, 沒有奏樂過。
外界一直有傳言, 說少宮主宣衡修為被毀,他選擇用劍告訴這些人正确答案。
真好笑。他從來就不善樂藝, 卻不代表他不擅長劍術與法術, 而父親的期許、弟弟的競争與羨澤随口一句話, 他便苦練琴藝幾十年, 無數汗珠滴落在琴弦上。
只不過多年練琴在指尖留下的老繭,也在十幾年前被燒融了, 他确實無法,也不願意撫琴了。
宣衡将一枚丹藥放入口中, 他今早失明後, 能猜到是宣琮的手筆,他最擅長用香料施毒,下手能做到天衣無縫。
宣琮讓他失明,恐怕就是想讓他在明心宗面前出醜吧。
不過他也願意演拙裝傻,看看宣琮到底懷揣着什麽目的。
随着丹藥化開,苦味在口腔中蔓延, 他會慢慢恢複視力。四周有遠隔的喧鬧,他聽得見外頭兩派長老的讨論聲或喧嚣聲,獨坐屋中,有種孤身一人之感。
就在這種迷迷蒙蒙的視野中,他忍不住回想起過去。
五十年前,他已從小少年長成了半個青年,他從來沒忘記跟鸾仙的東海之約,卻沒想到沒等到真龍現世,卻等到了所謂的“東海屠魔”。
這一行動,甚至是父親卓鼎君向全修真界號召發起的。
宣衡還以為是衆多仙門共同屠魔,讓東海恢複天朗氣清,一片浩然,才會有真龍現世的奇跡。他百般央求起誓,才讓卓鼎君願意帶他去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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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宣琮當然不會去,他還沒少喝着酒笑話他道:“東海啊鸾仙啊聽你念叨了十幾年了,也沒見你得了鸾仙點化有了樂理的天賦。”
到了東海,父親卻不允許他直接參與屠魔大業,只許他留在東海沿岸,與一些千鴻宮弟子或小宗門一同,保障屠魔大業不會被外來的勢力所打擾。
但幾乎整個修仙界都對“東海屠魔”一呼百應,有什麽勢力會來打擾,宣衡的工作本質就是觀戰。
他只能遠遠看着,衆多仙門高手大能禦空飛行,飛至海面上空,傳聞那片水域下就是沉沒的蓬萊。
宣衡站在結冰凝固的海浪邊,盯着遙遠的半空中,看着那些如米粒大小的各宗門的“天兵天将”列陣。
而後就聽到半空中悠長龍吟。
真龍已經現世了?!
距離他雖有幾十裏遠,但他與衆多弟子仍是被這聲龍吟震得靈海翻湧,宣衡也瞧見空中有人受不了這聲龍吟跌落下來,而無數彩雲遮蔽,他依稀看到了……
金色的龍尾拍散一團雲霧。
金鱗若海面波光般閃耀,纖長矯健,卷起勁風,尾部末端猶如流光溢彩的魚鳍,邊緣鋒利,又有兩道巨大的灑金白羽翅翼橫掃而過,它的陰影從薄雲後游過,掠至不可見的高空——
宣衡呆呆地望着,終于理解了鸾仙為何對真龍如此敬仰。
他也察覺到了千萬人靈力震天撼地的爆發,天下化神元嬰高手集結至此,竟是将彙聚的靈力對準了真龍!
龍吟忽然變得凄厲悲鳴,在遠處的雲層之下甚至下起血雨,染紅大片海域,連日光都随着一蓬蓬炸開在空中的血霧,變成朱色霞光。
宣衡這才意識到,東海屠魔……屠的魔竟然是真龍!
瘋了吧!為什麽?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殺死幾百年未現世的傳說中的真龍?!
那如果鸾仙也來了這裏……豈不就是要見證,修仙界在圍剿她仰慕的應龍……
宣衡顧不得父親的命令,禦劍疾奔向“東海屠魔”的漩渦中心。劍尖沖開水浪,宣衡仰頭盯着雲端的虛影,他們就像是捕鯨般,用靈力捆住應龍。
各大宗門埋伏在此,早有準備,他們像是早已了解研究過真龍的弱點。甚至,宣衡看到了一些他根本沒見過沒聽說過的上古功法,在空中顯露蹤跡。
真龍在雲中翻騰,面對幾乎整個修真界大能以多欺少,逐漸不敵,很快就被擊中弱點,被折斷翅膀,被刺穿龍爪,被扒掉數枚鱗片!
他們不僅僅是要殺它,更像是在瓜分它、捕獵它、蠶食它!
它搖頭擺尾,也有更多仙門人物抵擋不住它的靈壓與動作,被擊飛或墜落海中,雲中只剩下不到一半人苦苦支撐。
忽然,空中傳來泣血鳴啼,他瞧見無數神鳥張開羽翼朝着應龍的方向飛掠而去,它們或是在空中化作人形,施法持劍與衆多修仙者打成一團;或是撲在應龍身畔,想要用法術破壞掉捆綁應龍的靈力。
而宣衡身後,本應該由他封鎖的外圍,竟突然出現許多西狄異獸和伽薩教教衆,瘋狂襲擊着他們中原宗門。
他聽說,西狄人以百獸為友,以真龍為神,或許他們聽說了東海屠魔的真相,為了他們信仰的真龍才來到此處,與九洲十八川的衆多宗門為敵!
在天空亂鬥之中,也有數只神鳥墜落,跌入海中,但也能隐隐見到,應龍已經掙脫開控制,它渾身殘缺,血滴入海面染紅了浪——
宣衡的心髒提到嗓子眼,此時雙方已經鬥争到最關鍵的節點上,應龍是死是逃,就在這一刻。
就在他暫落在一處極近的礁石上,打算朝上空飛去時,忽然一陣耳鳴,周圍寂靜無聲。
半空中雲、血霧與煙塵,都被蕩滌開近千米,只剩一片天朗氣清,映照着純淨蔚藍的海天一色。
周圍浮在空中的數位搖搖欲墜的仙門大能,就像是陡然被揭開了面紗,狼狽不堪的模樣暴露在日光之下。
被推開的雲浪因為低溫凝結,水汽彙集,像是靜谧的瀑布般緩緩流淌下來,如酣睡四合的床帳,如嬰孩搖籃的圍紗。
他前幾日随同父親見過的垂雲君,搖搖欲墜地在這片湛藍色的正核心。他一襲白衣,胸膛處是大片血跡,發絲在空中狂舞。
而應龍的身影不見了。
它龐大的影子驟然消失在所有人眼皮下。
垂雲君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雙目緊閉,頭朝下直直昏迷墜落,周遭仙門竟無一人去救他。
空中僅存的數只重傷未死的神鳥,發瘋一般開始攻擊周圍的修仙者。
眼見着半死的垂雲君快要跌入海中,從低處的雲層中陡然竄出身影,在空中直直突入,一把揪住垂雲君的衣領,與他一同往下掉入海裏。
宣衡見到了他少年時魂牽夢萦的身影。
是鸾仙!
可她半張臉都是血跡,輕薄的錦色華服撕爛染血,雙眼滿是恨意、狂怒與嗜血,幾乎到眉眼略顯扭曲的地步,兩只手緊緊箍住垂雲君的喉嚨!
垂雲君殺死了真龍,她如此仰慕真龍,恐怕誓要與他同歸于盡!
宣衡仿佛自己被掐住喉嚨,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站在礁石上,看着他們墜入海浪之中。
與此同時,冰冷的海浪拍打礁石,将他兜頭澆濕,他像是伫立在礁石上的冰雕,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動作,該如何……反應。
東海屠魔就那樣草草收場。
真龍不見,鸾仙消失。垂雲君也是。
各大宗門潦草地派人斂屍尋蹤,數日都有各類衣袍、冠帶與屍體被海浪推上岸邊。仙門裝模作樣的找了垂雲君幾日,宣衡也帶着船隊在東海搜尋,但他知道自己找的根本不是垂雲君。
他也知道,周圍的仙門找的也根本不是垂雲君。
而是應龍掉落在海中珍貴的鱗片、指甲,還有其他宗門大能墜入海中的名貴法器。
最終搜尋無果。
幾乎所有參與其中的仙門,都損失慘重,像他父親這樣身受重傷的宗主大能不計其數,而他父親仰仗的心腹長老、天才弟子,幾乎都在此役中亡殁。
許多在東海屠魔中,幾乎被應龍半滅的宗門,也對着發起行動的千鴻宮唾罵詛咒。
一時間,修仙界因為這場東海屠魔,幾乎要斷代。
他這個長子終于得以擔任起少宮主之位,一步步走向千鴻宮權力的核心。
宣衡有太多事不能理解,但父親始終對為何發起東海屠魔緘口不言。
有時他仰頭望向天空時,他都會眼前驟然浮現鸾仙那張充滿恨意的臉。
這些罪孽,與他有關。
也與修仙界那麽多宗門有關。
有時,他低頭看着沃舟琴,與自己搭在琴弦上那雙手,時不時在想,他因為鸾仙一句話而習琴,但到頭來又算什麽呢?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千鴻宮的琴法樂曲,襲擊向了神鳥與真龍。
直到東海屠魔十年後,傳聞垂雲君回來了。
但鸾仙再也未有現身。他猜測,是在這場複仇死鬥中,垂雲君贏了。
鸾仙一定是被他殺了。
四處又有異象異端,都說“東海魔君”未死,然後紛紛讨伐垂雲君,甚至有傳聞說是垂雲君故意放過了“東海魔君”。
宣衡明知道各大宗門不做人,對垂雲君是用完就扔。但他心裏又扭曲的默許千鴻宮也對明心宗脅迫傾軋,甚至他都發瘋狂想過,當年不是垂雲君非要傾盡全力給出致命一擊,會不會真龍不會死?
垂雲君肯定是殺了鸾仙,他如果出手暗殺了垂雲君,又會如何?能不能告慰鸾仙?
當然不可能。
太令人作嘔也太虛僞了,東海屠魔本就是千鴻宮發起的!
在修仙界的排擠中,明心宗還是跟營養不良的小樹苗似的,勉勉強強存活了下來。
直到又過去多年,他和宣琮共同掌握住了千鴻宮的權力。而半死不活的父親卓鼎君,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靈丹補藥,竟然慢慢在恢複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突變。
宣衡帶諸位枕霞弟子,在一處兇險的秘境遭遇上古異獸,他為了保護弟子身受重傷,雙目失明,兩耳失聰,多處被刺穿,奄奄一息。
卻因為秘境外山崩地裂,他也被山中迸射的暗流卷出秘境,漂流至下游水澤,終在岸邊得一人相助。
那人将他帶回住處悉心治療,他敷藥服丹後勉強恢複了一些聽力,可藥物卻對雙目毫無效果。宣衡待經脈恢複一些後,急不可耐的自行以靈力确認——他雙目徹底被毒毀,若非神仙相助,絕無恢複的可能!
他成了廢人。
宣衡只覺得人生被一下子拍入永不可能爬起的低谷。
他如果真的瞎了,以千鴻宮的“注重體面”,他絕對保不住少宮主的位置,宣琮會取而代之。
逐漸恢複身體的父親重掌大權後,更會對他棄如敝履,甚至可能将他逐出千鴻宮,只當他死了。
在千鴻宮內的時候,他覺得處處逼仄,步步圍城,無一處自在,無一事自決,他常常仰頭看着飛鳥,覺得自己層層華服像是秤砣一般拽着他飛不起來。
可要是真離開千鴻宮,他又忍不住在一片黑暗中想,不是少宮主的他,到底是什麽呢?
宣衡絕不要千鴻宮見到他此刻的狼狽,他寧願一輩子都不回去。
卻不料那位照料他的人,發現了他的痛苦後,在他勉強恢複一些聽力的耳畔,輕聲道:
“如若我願意幫你恢複視力,你可願為我彈奏一曲?我看得出你指腹的薄繭,看起來是慣常撫琴的人。”
她的聲音在他聽來,就像是從海底傳來一般朦胧。
宣衡不明所以,卻仍是點了點頭:“恩人,只要能幫我恢複視力,我什麽都願意做——”
對方笑了起來,手指似乎還點了點他鼻翼的痣。
他早就通過觸覺與聲音察覺到,這是一位女修,有些不适應的躲了躲她的手。
“你自己也知道,你雙目的傷勢,神仙難救,我自然也要付出相當的代價才能救你。所以,你自然也要付出代價。我要你今後修為地一半。”
宣衡一愣:“什麽叫今後修為的一半?”
“就是,你日後修行,有一半的靈力分給我。只要一半。當然,你如果不喜歡,也可以随時終止,但你的雙眼,也會再度失明。”
她聲音輕柔,似乎怕他聽不見似的,嘴唇離他耳朵極近,話語像是枕邊呢喃:“不過,也不用擔心今後修為不夠,你既然分一半給我,我也會好好庇護你。”
“庇護……我?”宣衡皺起眉頭。
她卻沒有直接回答:“別擔心,你随時可以反悔,不如先恢複視力,處理好你最要緊的事情。”
如果這位好心人想要謀害他,他順水漂流之下時可比如今虛弱的多,她完全可以在那時候将他殺了。而且這些日子的照料下,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灑脫靈動,絕不是陰狠之人。
宣衡猶豫片刻後,點了點頭。
她的手,點在他胸膛之上,宣衡感覺蘊含着純淨靈力的種子,飄入他靈海之中,而後蠻橫強勢的在其中紮根!
他掙紮起來,這種在別人靈海內留下靈核的行為,堪比将印記徹底打入對方體內,帶來了周身經脈的劇痛。宣衡感覺有些不對勁,他覺得自己被騙了,張口欲喊,推搡着對方的雙手。
但那枚金核,偏偏極其強大溫柔,滋養他重傷未愈的經脈與傷口,清除他體內的餘毒。
他漸漸瞧見了影影綽綽的身姿,就坐在他對面,反握着他掙紮的手腕。
而後視野逐漸清明,他看到了一張他魂牽夢萦,心熱膽寒不敢想念的臉。
他停下了一切掙紮,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喃喃道:“……鸾仙。”
小小竹屋窗外,是他少年時候與仙結緣的江畔,風拂過杜衡。清瘦的她裹着素衣,緞子般的烏發披身,金色雙瞳看着宣衡,輕笑啓唇道:“你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