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這竟不是幻夢。
宣衡身披棉麻衣衫, 桌邊還放着她給喂藥的碗勺,一直以來竟是鸾仙撿到了他、照顧着他。
宣衡呆呆看着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彎着眼睛笑起來:“抱歉, 我之前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很多事都記不清了,漂流至此就定居在此處了。我們是熟人嗎?”
宣衡忍不住道:“記不清了?難道連東海都——”他急急剎住了話頭,他似乎看到了類似蒼鷺的剪影從遠處的江渚飛過, 眨眨眼又消失不見, 仿佛是他的幻覺。
她歪頭思索片刻, 笑道:“你是不是記錯人了, 我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啊。”
真的忘了……嗎?
是在跟垂雲君的搏鬥中, 失去了記憶嗎?
那這一切都是仙緣,是巧合嗎?
她将面容靠近一些, 道:“眼睛真的能看清楚了嗎?原來我的靈力真的能救人。你能感覺到嗎?我的一部分金核, 就在你的身體裏。”
她笑道:“你很害怕吧, 剛剛掙紮的很厲害。別怕, 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取走我的金核。只不過你就看不見了。”
她擡手作勢又要點在他胸口, 宣衡連忙道:“不要!我沒有不願意——”
她滿意的點點頭:“你之後修行,會有一半的靈力彙入金核, 供我使用。抱歉, 我不是故意要這麽做的,我受了很重的傷,自行修煉很困難,不得不……”
她話只說了一半,但宣衡立刻意識到:很重的傷。絕對是東海屠魔導致的。
宣衡立刻道:“在下願意供養神女,請不必在意。這是我還只是我失明痊愈應該回報的, 更何況您還有救我一命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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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眯着眼睛笑起來,伸手摸了摸他臉頰:“那太好了。”
之前宣衡視力聽力都未完全恢複,不得不依賴他人照顧,但此刻恢複視力,他被她指尖碰到似吓了一跳。他從小便甚少與人有肢體接觸,不自主地偏頭躲開了她的手。
她一愣,臉上顯露了淡淡的失望。
宣衡不知為何,只是因為她的失望竟愧疚起來。可他又實在是不可能說“你摸吧随便摸”這種話,只得撐着桌子起身,朝她拜禮道:“在下并非有意,只是于禮不合,所謂男女不雜坐,之前是我不知鸾仙照料我許久,但既已知曉便不可再這般随意。正所謂修身踐言,謂之善行——”
他都不記得當時自己說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話,快要搜腸刮肚的背誦禮記一般,她卻将身子前傾靠近看着他眼睛。
宣衡往後仰着站,小腿幾乎貼在了椅腿上。
可說了那麽多人間的無趣禮教,她卻只是笑:“我不懂那些。可若我要違背你的禮,你會生我的氣嗎?禮教和報恩,哪個更重?”
宣衡說不上來了。
她沒有與他深究,道:“你懂人間禮節,可我不懂,我這裏只有一間屋子,恐怕做不到什麽不雜坐。你既然已經眼睛痊愈,要不便走吧?”
她性情直白,反倒讓宣衡下不來臺,他硬着頭皮道:“鸾仙獨居這般蕭瑟之處,是否有些孤單,若對世情有些興趣,可否願意去吾家府上一坐,體味些凡人生活?”
她偏過頭,嘴角勾起:“你家?”
宣衡矜持的微微颔首:“略有些家業。”
她歪了歪頭:“說來确實,閑居多年,我體弱又不能再翺翔遷徙,還真的想見見人間風景。”
“對了,到世俗中,可千萬不要叫我鸾仙。”
“就叫我羨澤吧。”
失蹤許久的少宮主宣衡,竟突然回到了千鴻宮。
宣琮被拱上管權之位後,胡作非為了很多日子,他寧願花天酒地,也不想管那些讓宣衡皺眉深思的破事。
此刻聽說宣衡活着回來,他只是懶散從酒壇子裏歪歪斜斜起身,扶着散亂的發髻,搖晃着禦劍下去迎接他親愛的兄長。
宣琮竟然見到他那木頭般的兄長,轉身從玉銮雲車上扶下來一位容姿瑰豔、仿若仙人的女子。
宣衡甚至拽起幾層寬袖遮擋手背才去扶她,她的手指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他處處顯得客套有禮,只是那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還有緊繃的手臂,暴露了兄長的一切所思所想。
宣琮站在玉階之上,挑了挑眉毛。
卻沒想到那女子卻并不只是将目光落在兄長身上,她環顧四周,看到了玉階上的宣琮,興味的挑起眉毛,對他遙遙露出笑容。
……有趣了。
……
二十年過去了,宣衡至今還記得他帶她回到千鴻宮的那一天。
他甚至在那時已經想到了,世間絕沒有如此的仙緣與巧合,他猜到她懷揣着目的來到千鴻宮,他猜到她一切都在僞裝。但他甘願裝作一無所知。
只是沒想到,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知道。
她就是來游戲人間的,而他從頭至尾就是她泛粉指尖把玩着的小木偶。
被她親手……摳掉眼睛的小木偶。
此時此刻,明心宗廣場側面的廳堂中,外頭傳來千鴻宮與明心宗看上的熱鬧聲響。
門被人打開,端坐在屋中的宣衡,依稀看到瘦高的身影走進來,沉默的立在對面。
宣衡将丹藥壓在舌下,苦味在口腔中蔓延,他模模糊糊恢複了一些視力,但卻看不清來人的五官。
他微微一颔首:“垂雲君。”
對面的人聲音清雅冷冽,似乎不擅長虛與委蛇,直接道:“你認識她?”
真是開門見山,一點廢話都不想說啊。
宣衡微微颔首:“自然,我們朝夕相處多年。”
鐘以岫悚然:“什麽意思?你确定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他不敢信,畢竟她的事幹系重大。
宣衡半晌道:“是……人嗎?”
他輕輕一個反問,便讓鐘以岫渾身僵硬。
宣衡多年來不茍言笑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了笑容:“您是多年未出山的先輩,或有不知。她是我的發妻。”
這字裏行間還要說幾句他年歲大。
鐘以岫向來聽不出別人話裏的惡意,道:“那她不可能死,你為什麽要戴黑紗?難不成你被騙了,不知道她不會死?”
他只是天性直白,這話卻像是戳宣衡心窩子。
但宣衡一下子反應過來:“垂雲君為何知道她沒死?難道是您最近見過她?”
他此刻看不清鐘以岫的表情,只聽到他緩緩道:“我們幾十年沒有見過,我就是知道她沒死。而且,我不認為以她的性格,會做任何人的妻子。”
微微垂下目光撇着腦袋的宣衡,剛要開口反駁,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幾十年未見,卻能确認她沒死。
只有一種可能性!
鐘以岫還想再問,卻瞧見宣衡臉色陡然變化了,屋內只有幾盞飄在半空中的靈火燈燭,他咬緊牙關,兩頰的肌肉都縮緊了,瞳孔像是在看他又沒在看他,而後忽然暴起!
宣衡擊飛桌子,他手中拿出一件似玉質編鐘的法器,指尖在法器上敲打出幾個單音,靈力飛射,這房子就像是忽然被罩在了山石下,周圍一切聲響都遠了。
空氣凝滞,靈力像是被控在原地,只要牽動一絲便會皮肉上劇痛綻烈。
這是千鴻宮的宮主卓鼎君,曾經名震九洲的“不思歸”心法,以琴散發,空靈絕弦,卓鼎君近些年已用不出來這一招。不過宣衡已經将音律樂藝化作另一種用法,他甚至不用彈奏樂曲,只以幾個音做快招,難有敵手。
看到鐘以岫受控後,宣衡顧不上平日裏最注重的禮節舉止,一只手抓住了鐘以岫的衣領,瞳孔震顫,低頭望着他。
鐘以岫仰頭看着他,面色同樣,故作冷靜中帶着不敢細想的驚愕。
宣衡正要開口,他臉頰上驟然一涼,一顆小小的冰晶飛星拂過,圍着鐘以岫打圈飛行,看起來微不足道,其中蘊藏的力量不容小觑。
鐘以岫輕聲開口道:“少宮主能離我遠一點嗎?我……不喜歡這樣。”
宣衡凝視着他,忽然從靈海之中爆發出一道靈力,他深青色的瞳孔漸漸散出金光來。
他輕聲道:“你知道她沒死,是因為你體內有她留給你的東西,對吧。”
鐘以岫看着他眼底的金色,瞳孔縮起,他半晌後才喃喃道:“……她到底将金核種給過多少人?”
宣衡視力逐漸恢複,他望着鐘以岫和幾十年前相比未曾改變的面容,輕聲道:“我一直都想見見你的,畢竟當年東海屠魔時,你是将她拔鱗剔骨,重傷致死的那個人。在衆多仙門宗主被她擊傷甚至屠殺之時,你做了那個咬牙死撐的英雄,給了她致命一擊。”
随着他的話語,鐘以岫面露痛苦神色,他雙目失神微微垂下頭去:“……我當時不知,我不……”
宣衡輕輕吐出一口氣,有意道:“但事情總歸是你做的。”
他直起身來,兩袖垂下,又是一副清風霁月漠不關心的模樣,道:“說來,咱們都是見過真龍的人,你應該也清楚,你手下那位虺青澗來的傀儡師,制作的根本不是龍骨傀儡,而是——蛟骨。”
蛟有雙爪,而龍有四爪。
蛟與龍,更是泥雲之別,只是它們之間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罷了。
而蛟如果跟龍關系親密之後,能夠模仿一些龍的舉止和吟叫,常有“蛟假龍威”之說,也有人認為是龍懶得見人,叫蛟當替身來扮演龍。
所以蛟骨傀儡才能在那時候發出龍吟震懾周圍。
鐘以岫垂眼定了定神色,輕聲道:“龍骨都在何處,千鴻宮比我更清楚。”
看來他也知道千鴻宮曾經藏有大量龍骨金鱗,後來都被付之一炬。
宣衡蹙眉,抿了下嘴角,這話題對鐘以岫只是某種反擊,對他來說卻是烙疤疽傷不敢細談,他繞回話題:“明心宗造出這等複活龍骨一般的陣勢,到底是什麽意思?你還想造什麽亂?”
鐘以岫雖然單純,但對待這些仙門早不是五十年前的輕信了,更何況是這個口口聲聲與“她”做過夫妻的宣衡。
“明心宗總也需要名聲,讓那些自诩仙門之首的宗門不敢随意輕視。”他這麽說。
絲毫不願透露,是“她”提及的埋骨地。
宣衡看得出來他沒說實話,但他心裏卻在醞釀另一件事。
這金核,是寄生、是詛咒。
每一枚都儲存着寄生在他們體內所吸取的靈力,她遲早有一天會來取走。
特別是她幾個月前出了大事,更可能會迫切地需要拿走金核。
他如果拿走了鐘以岫的金核,就是有兩枚金核在他體內,羨澤會有更大的幾率,來找他——
如果是能見到她……
只要是能見到她。
雖然宣衡知道,千鴻宮來到明心宗,正值兩派弟子切磋問道之際,他殺了對面的師尊,必然會導致雙方決裂。
可他感覺自己已經被這十幾年來時不時發作的失明要折磨瘋了,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過去發生的事。每一個如夢的夜裏,他都好似她還側卧在身旁,都好似他還在最得意最擁有她的時間裏……
對她的仇恨、愧疚與愛意,如附骨之疽,他熬不下去了。
鐘以岫忽然擡起頭來,他意識到一件事:“你有金核,也是一種懲罰吧。畢竟你父親卓鼎君,是東海屠魔的發起者。但她為何懲罰你,而不是你父親?”
他思索着,也逐漸接近了宣衡最不願意面對的真相。
“二十年前仙門大會時,我們見過,你卻沒對我表現出敵意。那時候你沒有戴着黑紗,外界也有傳聞說你娶妻了。我猜測,那時她在你身邊,而你卻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對嗎?”
宣衡一僵。
鐘以岫看出來了:“你不知道。”
“你和她,是做過真正的夫妻?還是說,是她的又一場報複游戲。”
宣衡這一刻是真的動了殺心。
如果說這是她給予的懲罰和詛咒,他也願意都集在他一人身上,而不是有個根本——根本不了解她的人在評頭論足!
這個鐘以岫算什麽?他甚至差點殺過她!
他是世界上最不配提到她的人!
鐘以岫也敏銳察覺到了他的殺意,周圍空氣驟冷,冰晶飛星逐漸變得如海膽般尖銳嶙峋——
“少宮主!少宮主!秘境中出事了!”外頭忽然傳來掌匣人的聲音:“秘境中忽然湧現魔氣,數人下落不明!”
宣衡和鐘以岫一怔,鐘以岫先一步擡袖,門扇打開,宣衡快速收回靈力。二人好似無事發生,同時快步走出屋外。
浮空的巨大卷軸只需要仰首就能看到,其中多個畫面中,已然出現了大團魔氣!
鐘以岫立刻意識到:“這是暗淵,是通往魔域的出入口,為什麽會出現在秘境中?難不成這處秘境是在地底深處?”
宣衡已經恢複了大半視力,他道:“不,我們是在泗郡靈犀丘發現的此處秘境,為了用來給弟子試煉,特意進入探查過。除非說,有人移山填海,将靈犀丘改變了,但沒有影響到其中的秘境。”
真有人能做到這種地步嗎?
宣衡沒有再多看鐘以岫一眼,飛身而起落在看臺上,身邊立刻圍上掌匣人與長老。
宣衡這時候才發現:“宣琮去了何處?他為何不在這裏守着!”
掌匣人道:“青鳥使大人看到異變後,直接帶人進入了秘境。”
宣衡一愣。
這實在不像是他的風格,宣琮向來高高挂起不管事,對千鴻宮的所作所為又看不慣,怎麽會為了衆多弟子主動涉險?
他仰頭看去,卷軸鏡像中千鴻宮與明心宗的弟子都察覺到了危險,各自集結,甚至兩邊帶隊的大師姐也在碰面,考慮用靈力逼退魔氣擴散。
真是不自量力的後生。
多個鏡像,也掃到了宣琮帶着兩位長老禦劍疾行的動作,他眉頭緊皺,寬袖當風,斜插的簪子有些散亂也顧不上,面容上寫滿焦急——
不對。宣琮一定有事瞞着他。
另一邊,明心宗也有人出手了。
鐘以岫決定帶陸熾邑與幾位長老,一同進入秘境中,将多位弟子救出,并且控制通往魔域的暗淵。
宣衡知道,對面是宗主坐鎮大局,他也應該留在外頭。
可當他坐定下來,安排諸人行事時,心裏卻湧現巨大的不安。
一定是他錯過了什麽。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