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卓鼎君撿起斷笛, 緩緩道:“這是為父剛剛在祭祀典儀上贈予你的法器,才不過數個時辰,你便将它折斷了?!”
宣衡太知道父親的喜怒無常, 連忙辯解道:“是鸾仙折斷了笛子, 她說我應該學琴——呃!”
話音未落,臉上便是火辣辣的熱痛,他眼冒金星, 太陽穴鼓脹, 差點趔趄着摔倒在地, 周邊随行的弟子奴仆無一人敢言敢攔, 全都垂着頭只當自己是木偶。
“還敢撒謊!千鴻宮千百年來未有的仙緣, 讓你給碰上了?你最是會裝作恭順,可這謊也太蠢了!”
宣衡張了張嘴, 只感覺嘴裏有血味。
“你該知道自己的樂藝有多差, 還不肯勤能補拙, 在你跑去找什麽神仙的時候, 琮兒一直在這裏吹奏練習,若真有仙緣也不可能找上你!”
在父親身後的車駕上, 車簾掀開來,露出小他幾歲的宣琮的臉來。
他年少時略顯病弱, 似笑非笑的看着挨了巴掌的兄長。
宣衡垂着頭。
在樂藝上, 他天賦遠不及自己的弟弟,或許……鸾仙聽到宣琮的樂聲,根本不會搭理他。
宣琮開口輕笑道:“兄長的玉佩呢?去哪裏了?”
卓鼎君低頭看向他腰間,更是驚怒。
千鴻宮弟子入門時,便會有一塊自己的佩玉,這佩玉基本只有兩件用處。
一是當被修仙界其他人相救, 無以為報時,便贈予玉佩,并在玉佩上附上咒法。對方有需要之時,可以拿着玉佩來求報恩,如果超出贈予玉佩者的能力範圍,千鴻宮也會盡力報答。
二是用來定下重大的契約,以玉佩為誓,個別長老、掌匣人的玉佩,會用來結盟。但弟子們自身能定下的最大契約,基本都是道侶婚約,所以千鴻宮的玉佩日後也有定情結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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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衡小小年紀就失了玉佩,再加上他長子的身份,這确實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嚅嗫道:“我将玉佩給了神女,但不知道神女會不會收下,希望江水能将我的敬意送達……”
卓鼎君這才知道,他竟然是把玉佩扔在了岸邊!他氣得命人去涉水尋找,一群弟子奴仆,在對岸搜找了一兩個時辰,也沒見到玉佩,大概率是被江水沖刷到下游去了。
卓鼎君只好放棄,命令車隊出發,所有人都不許聲張他玉佩丢失的事。
宣衡雙手被笏板抽打到紅腫,他跪在車馬中,身後的軟榻上,裹着絨皮大氅的宣琮有一搭沒一搭的吹着笛曲,輕笑道:“兄長,父親好像很生氣,我剛剛聽到了,他說已經後悔選你主持祭祀了。”
宣衡垂頭跪着不說話。
宣琮笑:“你看你這麽聽他的話,他也沒把你當回事兒——”
正說着,忽然聽到外頭傳來衆多弟子奴仆的驚呼,緊接着,便是一聲悠揚空靈的鳴叫,振翅聲擦過頭頂。
車隊停下來,有人驚呼道:“真的是鸾仙?!”
宣琮一愣,而宣衡動作更快,膝行幾步,掀開車簾。
只瞧見一只羽若金霞的鸾鳥,落在車前橫木上,與他不過幾臂的距離。
口中銜着的,正是他的玉衡。
斜陽映照在鸾鳥身上,它朝着宣衡微微颔首,而後将玉衡朝他的方向扔去,宣衡連忙雙手接住,喃喃道:“神女不願意收下玉佩,要還給我嗎?”
鸾鳥仰頸鳴叫一聲,眼眸落在他身上,振翅而起,七彩纖長的尾羽從車頂拂過,飛入空中。天空中恰好彩雲飛移,露出雲層之上飛走的衆多神鳥,如夢如幻。
其中有些神鳥化作人形,恍若在三界之外——
“……怎麽可能?”宣琮喃喃道。
衆多長老也驚愕議論:“是真的鸾仙!少宮主是真的結了仙緣!”
卓鼎君轉過頭來,面上是掩抑不住地震驚,望向呆呆仰頭的宣衡。
既是神女選擇了宣衡,那不論如何,他都會是未來的繼承者了。
羨澤卻并不知道自己此舉改變了一個人甚至一整個門派的命運。
在半空中,鸾鳥幻化成年輕男人,金發紅瞳,既有男人的骨骼,又有清妍妩媚,他舒展着手臂伴飛在羨澤身側:“尊上,我把那玉佩送回去了,就是你說的那個傻小子。不過,他似乎被扇了巴掌呢。”
羨澤卻沒在意到他說話的酸不溜丢,甚至也沒把玉佩太放在心上,只拽了拽旁邊的蒼鷺:“你不是最懂何處有美酒美食美人嗎?不如帶我們去仙府吃喝吧!呀,我想喝些果酒!”
蒼鷺是衆多神鳥中最不待見她的,卻被她捉住了羽翅,只好回頭,一張口是有些沙啞的男人嗓音:“那你不許像上次那樣露出尾巴了。”
羨澤笑:“我保證!”
鸾鳥有些妒忌的望了蒼鷺一眼,明明是群鳥之中最醜最素的那個,卻因為多年來化作人形行走世間,通曉百事,所以受尊上的喜愛。
遲早要把這只蒼鷺拔成沒毛雞!
……
江連星行走在瘋湧的魔氣中,他徹底釋放了魔核的力量,哪怕說他可能再也難以收回去,但在如此危險的時刻,他必須要有這種決斷。
黑燼飄過他周身覆蓋的魔氣,就像是驟雨打在他外殼上,雖然不能傷及他,但他依舊什麽都看不清,手臂有些徒勞在無數飄飛的黑燼中揮舞着,想要看的更遠一些。
江連星前世去過魔域,他猜測水澤處的大洞,很有可能是連通了魔域中幾處燼海,黑燼所以才會像是洩洪一般湧過來。
他越走越焦慮,不知道師母能在如此多黑燼中撐多久。
魔域也有魔修,他們有些也是凡人出身,從年幼時便掌握了吸收魔氣并修行的辦法,但他們也不會經常來到人間,因為靈氣對他們來說是有害的。
也就是仙、魔兩道,算是兩套不兼容的體系。
而像是江連星這樣,仙魔兩道兼修的凡人,在他死之前,就只有他一個。兩派都視他為叛徒敵人,但也都想要得到他的元神,他的靈核,成為下一個他。
他之前依稀看師母也能兼容兩道,但後來又沒有別的端倪,只覺得是自己看岔了——畢竟師母身上沒有絲毫的魔氣。
對于普通的修仙者而言,進入魔氣之中,就像是一杯清水被放進了墨汁中,若是保持不動,墨汁也會緩緩侵襲她的靈力,但還需要個過程;但若是她貿然使用靈力,就是攪動自身那杯清水,魔氣會迅速攪入她經脈靈海,她的靈海會被魔氣入侵撕裂。
輕則修為損毀入魔,重則變成廢人甚至死亡。
危險還不只是魔氣。
随着魔氣漫天飄舞的黑燼,是魔域亡魂燃盡的碎屑,哪怕對魔修來說也有副作用——四肢發麻且疼痛,導致人陷入回憶或幻覺。
江連星努力屏息,卻仍然感覺自己眼前不斷閃過一些過去的畫面,他仿佛是在這裏,又不在這裏。
不行,再這樣下去他也會迷失在這裏。
眼前忽然變化,竟是他剛認識師母的那天,天降驟雨,師父為她撐着傘,而她牽着他的手,笑着指了指他瘦弱的肋骨凸起的胸膛,笑着道:“我聽得到,你這裏有一顆大大的心。你日後會成為了不起的人。”
可師母不知道,他胸膛裏只有一顆很小的心,分成窄窄的兩半。
半邊心裏只有她,而與她比鄰的另半邊心裏,只有魔核。
黑燼掃過面容,他睫毛被撲打着,周身逐漸被魔核中越來越竄起的黑焰包圍,他瞳孔變作純黑,黑燼開始對他避之不及。
江連星卻陷入更多更紛雜的回憶與幻覺中。
他仿佛又在師母被人亂刀刺入胸腹死的那天。江連星抱着滿身是血的她,他感覺一只濕熱的手摸了摸他臉頰,她竟然在笑:“好孩子,你變了好多,師母已經認不得你了。”
她裹滿粘稠半幹血液的手指,又戳了戳他可笑華服的胸膛,她喟嘆道:
“好孩子,你這顆大大的心,快要長成了……”
別叫他好孩子。
別這麽說!他就是掃把星!
他一點也不好——一點也不!
江連星擡手一巴掌甩在自己臉上,逼迫自己清醒過來。眼前,忽然出現一道光線,他甚至無法分清是回憶裏,是真實的,他又擡起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吃痛中,視野也更加清晰了。
确實是一道指向天空的光線,應該是那位趙師弟手中的秘寶。他沒找到師母,但最起碼這件秘寶在無邊黑暗中如同坐标,或許師母也能主動找上他。
江連星定了定心神,朝着方向走去。
他順着光線找到了,這件試煉中的秘寶是一枚青綠如琉璃的紡錘形果實,是素心無果。
這果實能夠清退雜念邪思,助道修行,用以突破功法的輔助,算是珍貴之物。而且也适合魔氣吞噬時,保持本心,可惜拿到秘寶的趙師弟不會用。
他要拿起這顆果實,卻發現正被一只修長的手緊緊抓着。手跟着果子擡起,抖落黑燼,手指纖長。
他一眼便認出。
是羨澤!
江連星連忙掃開黑燼,她白皙面容露出來,像是落葉覆蓋的倒地玉佛,蝴蝶聚集的清潭水窪,羨澤雙目緊閉,無知無覺。
他連忙将她抱起來,黑燼紛飛而起,她像是被人驚醒一般微微皺眉,卻始終沒有睜開眼來。這是被黑燼拖入回憶中的跡象,哪怕是魔域的妖異魔修,也有不少人會被拖入永遠不會醒來的回憶,就此沉眠倒在燼海之中,直到身體被異獸吞食或被沙暴風幹。
而且羨澤經脈中已經有了被魔氣侵蝕的跡象。
江連星知道關鍵,立刻拍了拍她臉頰。
羨澤睫毛顫抖,将醒未醒,伸出手來摸摸索索,抓住了他手臂,順着手臂往上捉住了他肩膀。
他半跪在地上,朝她道:“羨澤!羨澤!”
她沒有睜眼,似半夢半醒似的仰頭,面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含混道:“我聽到了,宣衡。”
江連星一愣。
她還在回憶中……
他拿起地上的素心無果,這果子沒什麽汁水,只有啃咬咀嚼才能咽下,他只好咬掉了一塊果肉,遞到她唇邊。
果肉碰到她嘴唇,她卻笑着躲了躲,那面上是江連星總未見過的狡黠妩媚。她偏過頭,笑得既像柔情也像是惡劣,在與回憶中的人對話着:
“你說什麽?要與我做夫妻,好呀。”
江連星呆呆的望着她。
她啓唇咬住了水果,牙齒幾乎咬在了他的指甲上,她将素心無果的果肉咀嚼兩下,自己伸出了手指,輕輕抹過嘴唇:“那我們之後,就是最親密無間的人了,對吧?”
江連星明知道她這話不是對他說的,卻忍不住在心中做出了回答:
不。他才不是你最親密無間的人。
她咽下素心無果後,神色變化,似是怔愣似是回味,睫毛顫抖着緩緩張開眼來,與江連星四目對視。
她手指甚至還搭在自己嘴角,總是沉思或篤定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有些呆的神色,江連星忍不住笑了起來:“師母,你睡了好久。”
她實在是認不出來,眼前的人影,已經完全被黑焰包裹吞噬,只隐約能瞧見兩個純黑的眼珠子。
不過她很快就看到了黑焰人影頭頂的進度條,已經快滿了。
羨澤:“……江連星?”
江連星應了一聲,扶着她站起身來:“你有哪裏不舒服嗎?聽我的,不要運轉靈力,普通修仙者是無法在魔域中使用靈力的。”
羨澤點了點頭,扶着他站起身來,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你這身上的火,是因為入魔嗎?能消下去的吧?不會回頭變成柴火人?”
江連星對她露出微笑,但全都在黑焰下看不清:“當然能。”
不。他徹底釋放魔核之後,很難再将如此強勢的魔氣收攏回靈海內,像之前那樣扮演一個平平的修仙弟子了。
但他怕羨澤此刻太擔憂,仍然扶着她往外走出去。等快到了周圍安全處,他會将她推出去,自己試試能否收攏魔核,如果做不到,他或許會幹脆通過暗淵,進入另一端的魔域,暫時不再回來。
就讓所有人以為他消失了。
否則他入魔到這種地步,不知會給她招惹來多少麻煩。
而且,他必須盡快,如果他們行進的速度趕不上魔氣擴張的速度,就會被困在這裏。哪怕是千鴻宮和明心宗想要救他們,也沒人能深入魔氣到這種地步。
如果不盡快離開,他們将永遠無法走出去,但問題是師母不能催動靈力禦劍,那就只有他帶着她——
江連星低聲道:“師母,失禮了。”
他擡手摟住她,腳下一點,動作迅猛如同野獸一般,帶着她朝外疾奔而去。羨澤吓壞了,想要抓住他,江連星卻先一步抓住她衣袖:“別碰。”
羨澤一愣。
江連星輕聲道:“黑焰會灼傷你的皮膚。但放心,不會燒壞你的衣物。”
她轉頭,似乎覺得很陌生一樣看着他。
江連星很受不了她這樣的眼神,也不敢細想這眼神背後,她有多少對他的猜測、不安與懷疑。
他只是輕聲道:“師母,別看我。”
羨澤真就轉頭不看他了:“覺得你好像忽然長大了。”
他心裏一顫。她只是這樣想的嗎?
師母真的對他從來就沒有過更多的懷疑嗎?
江連星正想着,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某些熟悉且不祥的低聲咆哮,就像是肉膜鼓面在震顫一般,他甚至能夠感覺到熱氣與腥臭同時随風而來!
是魔域的異獸?!它們竟然通過暗淵來到了修仙界?
如果那頭連通着燼海,那聽這咆哮,最有可能的就是敗麟。
敗麟算是魔域中最難纏的魔物之一,單只實力不俗,還喜歡族群集體行動,一只敗麟出現基本意味着要有上百只敗麟緊跟着而來。
魔氣又是它們的主場,這根本不是他們二人能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