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
羨澤第二天去明坡上等他。
等了半天也沒有見到鐘以岫。
羨澤心裏提起來:上次她嘬了一小口, 鐘以岫直接昏迷半死,好一會兒才慢慢醒過來。難道說昨天她吸了一大口之後,他當面看不出來, 夜裏回去之後昏厥半死了?
她坐了一會兒, 有些不安,正準備提裙去翩霜峰找他,卻沒想到熟悉的寒鵲朝她飛來, 這次直接是在嘴上叼着紙片, 直沖到她面前。
羨澤打開那寒鵲扔在桌上的紙條, 上頭的墨跡甚至還未全幹:
“咳咳咳!我今天真的特別不舒服, 我就不去了, 你自己修行吧,我相信你可以的!”
羨澤一驚。
難不成真是被她給吸得直接病倒了?
她折起紙條, 決心去翩霜峰看看他, 卻沒想到行至一半, 只瞧見漫山遍野的寒鵲朝她飛過來, 個個嘴上都叼着亂七八糟的東西——
先是十幾張紙條跟天女散花似的落下來,羨澤接過, 只瞧上面寫的:
“不用過來看我。我怕傳染給你!”
“真的只是風寒,或者吃多了, 你別來找我了我不想用病容見到你……”
“咳咳咳我沒騙人, 我是真的起不來床——”
“你要好好修煉,三日之後就要進入洞天比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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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他劃掉了這兩個字,又重新寫了上去,似乎斟酌很久寫道:“昨日糕點特別好吃。我現在嘴巴裏還是甜的。”
羨澤笑起來,他的心思一向很好猜,羨澤懷疑他想說的是昨天的吻, 但卻只敢提及糕點。
看他寫了這麽多字條,不像是真的病入膏肓的樣子,羨澤這才放下心來。
估計就是社恐昨天太受沖擊,今天只想在陰暗的角落抱頭尖叫後悔撞牆奄奄一息吧。
轉頭看看寒鵲叼過來的其他東西,有打包的點心,成袋的靈石,幾支只開了一點點的梅花,甚至有好幾顆東珠,仿佛是把他覺得她可能會喜歡的好東西,全都一股腦地送過來。
她将那支梅花當作簪子,插入發髻中,轉身獨自練刀去了。
鐘以岫坐在洞府之中,看着投射在眼前虛景中的明坡,羨澤發髻上的梅花在晨光下明亮如雪,他呆坐在那裏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做什麽,但又舍不得挪開眼。
剛剛看到羨澤準備來翩霜峰看他,真是吓得魂也掉了……鐘以岫心亂如麻,還沒想好怎麽面對她。
如果她知道了他的事,恐怕再好的修養品性,臉上也會露出震驚的表情吧……
單單是想到她那一瞬的神情,他就覺得喘不上氣。
她會怎麽想?宗門師尊卻做過爐鼎,她還誇贊過他如同仙人,什麽仙人……她如若知道他的另一面……
鐘以岫思緒裏蹦出了幾個他這輩子都不會用的貶義詞,那些詞不受控制地擠進腦袋裏,想到一個他便是覺得讓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渾身燙疼……但那些詞,用來形容他的經歷也并不為過。
是啊,憑什麽啊?她還年輕,雖有過不愉快的過往,但天縱英才,前程不可估量,百年之後必然名動四方。這一刻的彼此靠近,或許只是因為她沒遇過什麽好人,而不是對他——
鐘以岫一夜未能睡着,此刻用力揉着臉,卻沒有力氣從冰池邊起身。
不過今日翩霜峰卻來了熟人,他不起身也不行。
鐘霄背着手站在樓閣的帷幔外,望着明心宗的蒼翠群山,以及令人無法忽視的千鴻宮飛閣。
鐘霄感受到了帷幔那一側的接近,偏頭輕聲道:“千鴻宮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
一只蒼白的手撥開帷幔,鐘以岫難得走出來,與她并肩站在長階之上眺望。
鐘霄轉臉看他,吓了一跳:“你怎麽了?病了嗎?”
總是稱病的鐘以岫搖搖頭又點頭:“頭風發作。沒睡好。”
鐘霄:“是千潭印月沒能封住記憶嗎?可要我叫匣翡過來,再一同為你施術——”
鐘以岫忽然打斷道:“不用!”
他性情溫柔寬和,甚少這樣高聲說話,鐘霄心裏一驚,但兄長已經別過頭去,側身對着她:“……只是沒睡好。”
鐘霄對他的舊事也不敢多說,只好岔開話題,看向遠處,半晌後道:“我聽聞,千鴻宮曾經藏有龍骨與十數片金鱗,不過在十多年前全都付之一炬。自那場焚毀諸多宮室的大火之後,千鴻宮也從當年的仙門之首,掉到和元山書院、梁塵塔差不多的位置,甚至隐隐有被元山書院超越的趨勢了。”
鐘以岫輕聲道:“若不是大不如前,恐怕也不會來我們這麽偏遠的地方。”
鐘霄:“那骨龍,真的會庇護明心宗嗎?”
鐘以岫沉默片刻後道:“曾有仙人說過,它便會守護埋骨地,它被制成傀儡後确實也這麽做了。不必擔心,哪怕伽薩教再來一遭,龍骨傀儡也會庇護宗門上下。”
鐘霄目光沉沉,沒有多說話。
鐘以岫提到“骨龍”的事情,其實只是一二十年前。
他身體大不如前之後,才提及,當年“某位高人”指點他,在明心宗群山之下,是千年前某只蛟龍的埋骨地。如若能得到龍骨,煉化傀儡或牽絲引魂,将其複蘇,它會因天性,長久庇護明心宗所在之地。
鐘以岫便真的計劃複活骨龍,先是招匣翡入門,在她那判官眼的協助下,找到了深埋山崖下的骸骨。
下一步就是煉化傀儡,需要有膽大且天才的傀儡師,鐘霄在虺青澗找到了陸熾邑。
陸熾邑當時天賦極佳,心性修為卻都不好,又得到明心宗上下培養多年後,才有了能夠煉化龍骨傀儡的能耐。這件事一直對外秘而不發,鐘霄也不大理解他對此花費的心血,直到某次他病重入關時,他才開口:
“在我看來,九洲十八川或許再不過多少年就要亂了。可明心宗近些年來,還要借我舊日的虛名。我若是再活不過幾載,擔子便全都壓在你一人身上,若能有庇護宗門上下的手段,撐個幾十年,也足夠你培養出一批可以仰仗的弟子了。”
鐘霄心裏其實害怕這骨龍。她總是做噩夢,夢見骨龍盤山登雲之日,兄長也口吐鮮血、燈枯油盡,明心宗就只剩她一個了。
不過幸好,鐘以岫最近身體較之以前大為轉好,此刻二人在長階上眺望,他雖然眸色複雜,但面色已然不是之前雪色的蒼白,甚至經脈之中隐隐有強大的靈力游走。
鐘霄忍不住道:“真的不需要我問千鴻宮那邊,是否有悲問仙抄相關的典籍了?”
鐘以岫跟她聊着天竟然走神了,她說了幾句才回過頭來:“嗯?啊……對、暫時先不用了,我近些日子身體變好了許多,再加上我們也摸不準千鴻宮的深淺,還是少向他們開口。”
鐘霄打趣起來:“看來有人自是靈丹妙藥。說了多讓你去接觸接觸年輕弟子,指不定早就好了。”
鐘以岫臉上微微泛紅起來,他卻也有些慌張,這些年他一直懷疑鐘霄知道他過去的事,有些心驚膽戰道:“你、你知道?”
如果鐘霄知道……他這樣的人還去招惹羨澤,心裏會不會也鄙夷他?是不是也會覺得他……下賤且不自知?
鐘霄看他咬緊嘴唇,只以為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眨眨眼裝傻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到弟子入試煉秘境的時候,你總要來了吧。”
鐘以岫垂下頭,兩只手在寬袖下攥得毫無血色:“嗯。我考慮一下。”
……
江連星将兩面窗子打開,把幾件對襟外袍與被子拿到院落中曬曬春日。
花團錦簇邊,是羨澤沒賣出去的雜物,江連星将瓷瓶水洗、木雕擦淨,擺回在原位。
院子裏的青石板地上有些污痕,他捏了水訣來擦洗,正忙活着,就聽見了院外的敲門聲。
他皺眉擡頭,敲門的人沒說話。
若是刀竹桃和胡止前來,敲敲門便會開口叫人,而鐘以岫正在教導羨澤修煉,不大可能會過來——是誰?
他腳步剛往院門處走了幾步,就聽到外頭的聲音輕笑道:“我聽見你的腳步了。嫂嫂開門,我是我哥。”
江連星:“……?!”
他拿起放在牆邊的鐵劍,打開了院門,看向門外。
青衣男子烏發半垂,斜插着幾枚羽簪,站不穩似的靠在院牆邊,笑意盈盈地轉臉看過來。只是在看到江連星的時候,笑容頓了頓:“你是?”
江連星覺得這話應該他問還差不多。
但他認出了眼前的人。
在前世,師母帶他去千鴻宮求宣衡救他一命之後,宣衡把她留在了千鴻宮,江連星也在千鴻宮養病修行了幾年。
他在千鴻宮見過這個男人,是宣衡的弟弟,宣琮。
宣琮算得上是宣衡的左膀右臂,不過宣衡對這個弟弟情感也很複雜,江連星去找羨澤的時候,曾經撞見這兄弟二人争執過。
宣衡當時還想殺了他,宣琮卻發髻散亂,笑道:“你殺了我,嫂嫂會不會傷心?說來,你這張死人臉什麽時候偷着學我敷粉養顏了,是怕自己複婚之後,讨不到她歡喜了嘛?”
宣琮前來敲門,必然是已經認出了羨澤!
江連星伸手就要關門,卻沒料到宣琮手指按在了門扉上,慢聲笑道:“羨澤住在這裏吧?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換了名字,但她性子狂妄,恐怕不會改名躲藏——”
江連星硬邦邦道:“你找錯門了?千鴻宮的人不該來弟子院的。”
宣琮手腕一轉,指着晾曬的外袍:“是嗎?可前日她跟我幽會的時候,穿的就是那件外衣。”
……師母不可能跟他幽會的,但前幾天她确實穿過這件外袍。
江連星懶得跟他廢話,宣琮笑着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多大了?十六?十七?她倒是口味變了,只吃嫩的,不吃好的了。瞧着真是一副踩進泥裏都摳不出來的模樣——罷了,你且走着你的賢惠路線,不必管我,我坐院中等她回來。”
江連星有幾分震驚的瞪大眼睛,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這個宣琮,竟然以為自己是師母現在的身邊人?
在他眼裏,師母會是如此不堪的人嗎?!
他面色一冷,也意識到此人已經查清楚,他咬死不認羨澤住在這裏也沒用。
江連星開口道:“你找……我娘有什麽事?”
江連星只覺得牙酸嘴燙,才說出“我娘”兩個字,恨不得都跟空口吃熱茄子似的把這倆字囫囵過去。
宣琮終于瞪大了眼睛,人也站直了:“……什麽?”
江連星還沒來得及回答,只感覺一陣勁風甩開兩扇院門,他往後趔趄了半步,青色身影已經掠入院中。他轉過身去,就瞧見宣琮掀開衣擺,翹腿坐在門前臺階上,巧笑晏晏的磨牙道:“你多大了?她怎麽可能有你這麽大的孩子。”
江連星知道她跟宣衡的事,但不知道他們是哪年分開的,他也不想讓師母背上出軌的名聲,只好往小了說:“十四。”
可他真忘了自己最近幾個月長高了多少。
宣琮那好似春柳的眉毛擰起來:“你這是十四?!”
江連星望天,面無表情:“我娘養得好。”
宣琮點着手指算了算,低聲算道:“……那也就是說,她離開千鴻宮沒過兩年,就跟別人生下了孩子?果然是她這色中餓鬼幹得出的事。”他看了一眼江連星,朗聲道:“你父親呢?”
江連星:“我不知道。沒見過。”
宣琮:“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江連星:“……”
宣琮笑眯了眼睛:“我是她的初戀情人,二人也曾海誓山盟過,本來說要娶她,可惜機緣巧合之下擦肩而過,成了一段遺憾。過了這麽多年,我也打算與她來再續前緣,你可以先叫我一聲‘爹’。”
他真敢說啊!
江連星:“那你為何叫她嫂嫂?”
宣琮頓了頓,繼續扯謊面色不改:“小孩子不懂情趣,不必亂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江連星垂眼:“我不知道,她出去修煉了。你去別處找吧。”
宣琮卻從袖中掏出一柄玉笛,通體濃翠,在手中把玩道:“她曾經成婚多年無所出,怎麽一離開就有了孩子?是她……之前丈夫這方面有問題,還是你在扯謊,試一試便知道。”
他兄長那死樣生不出孩子雖然也正常,但他卻不覺得眼前少年跟羨澤有幾分相像。
宣琮說罷,将玉笛放到唇邊,卻沒想到江連星竟然抄起牆邊掃帚,劈頭朝他打來。
宣琮最是潔癖,格擋掃帚恐怕也要落一身灰,他又懶得從臺階上起身。幹脆擡起那雙養尊處優的手,非常漂亮的捏了個訣印。
卻沒想到,江連星只看到他拈指動作,就猜出了他要施什麽術法,腳下騰轉半步飛身讓開。
宣琮捏訣造出的一道瞧不見的旋風,從江連星腳邊擦過,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整個人都要被甩飛出去。
但可惜他身後的花圃就沒有那麽好的命,被橫掃的葉子花瓣紛紛落下,禿成枝杈。
羨澤可是很喜歡花圃的!
江連星惱火起來,扔了掃帚改拿起直劍,朝他門面刺去:“千鴻宮之人就如此失禮?不報上名姓,還跑到別人院落中胡作非為!”
宣琮不言不語,只挂着一貫的假笑,吹響翠色玉笛,只消是兩三聲笛音,便能讓人瞧得出厲害。
和他的輕佻相比,幾個樂聲卻帶着毋庸置疑的強大靈力,就像是看不見的巴掌要從天而降,拍死江連星這只小蟲。
青鳥使在千鴻宮也是很高的地位,他顯然不是只靠着血緣才在這個位置的……
卻沒想到眼前少年眼睛半閉,就像是能看得清樂波走勢,腳下步法微動,避開鋒芒,與此同時,他擊向院中高大瓷瓶的邊沿。瓷瓶中有些雨水,一聲悠揚透徹的嗡鳴樂聲,頓時從瓷瓶中回蕩而起,巧妙地抵消了大半樂波。
不過江連星确實是修為差距太大,仍是不小心接了半個音,只感覺心頭驟跳,兩鬓發緊,眼前昏花,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渾身內息生亂。
宣琮面色一正,眯起眼來。
……這少年非常了解千鴻宮的招式武藝,甚至比元山書院、梁辰塔這種老對頭,更了解如何破招。
宣琮覺得也不必收手,不如幹脆以樂封穴,暫時廢了他修為。
馬上就到試煉,羨澤若是不想讓他兒子死在試煉之中,肯定會求他來幫忙。
他再次吹動笛子,半首急切淩厲如雨打芭蕉般的樂聲流淌而出,江連星瞳孔一縮。
這是封穴的招式,如果他真的中了,以他如今的修為,說不定一旦運轉靈力就會七竅流血!
千鴻宮果然一個賽一個歹毒。
江連星自知難敵,正想着幹脆離開此地去警告師母,卻沒想幾道水滴似擦過他鬓角而過,朝宣琮的方向射去!
宣琮面色忽然一變,玉笛在指尖翻轉,朝空中揮袖,那幾點雨滴被他靈力擊破,竟在空中砰一聲炸成水霧。瞧也知道,這幾點水的力道怕不是想穿透他的軀體!
江連星心道不好,剛要開口,身影便從他一側掠去,甚至還在擦身而過的時候,輕飄飄的拍拂過他肩膀,似要他安心。
下一秒,一道磅礴至純的靈力從宣琮天靈蓋而降,他擡眼,對視上那雙點點金星的雙瞳,以及她手裏能将他對半剖開的巨刀!
刀身烏沉沉布滿暗紋,逼近就是一股似乎要能吸走他靈力的詭異,巨刀勢頭太猛,他捏訣來不及了,側身讓開。
砰!
刀尖直直劈開他剛剛身下的石階,攪起的風甚至割碎了宣琮的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