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龍蟠 “讓權是一條必經的路
第46章 龍蟠 “讓權是一條必經的路。”……
這時, 廂房外頭忽然起了一陣鬧騰。
動靜極大,吵嚷得封長恭不由自主地皺起眉,心中起了幾分不解的惱怒——吵成這樣, 還能聽見琴聲麽?
衛冶堪堪取下琴,陳子列才敢撒開手, 側過身打開一點兒門縫, 探頭探腦地透過縫隙朝外邊兒看。
他眯着眼, 艱難而敏銳地從紮成堆的華服人群中,認出來幾張尚算熟悉的臉龐,喃喃道:“侯爺啊, 快可別彈了,是肅王和趙統領他們來了……”
“什麽?”衛冶愣了下, 還真就不彈了。
正巧水面上起了波浪,船身跟着晃動了下, 衛冶踉跄了兩步, 想要越過兩個少年往外邊去。陳子列早早就縮着胳膊腿躲到角落裏, 封長恭拿這酒鬼沒法子,只好伸手攙住人,很不情願地帶着人穩穩當當往外去。
算起來,這已經不是封長恭第一次伺候醉醺醺的侯爺了。
雖說當初在鼓诃城裏,衛冶實在算不上什麽恪守本分的正人君子,可的的确确, 他也不算個貪杯之人。但在北都待了不過半年,光是醉得下不來榻, 乃至犯了病,封長恭就親眼見了不下十餘次——這還不算微醺,小醉, 或者說稍稍腿軟得走不動道。
再好的身子,也吃不消這樣糟踐。
況且就衛冶那廢物體魄,仗着年輕還能耗上兩年,萬一上了年歲呢?
後邊兒的日子他是不準備過了嗎?
封長恭裝了一肚子的質問,恨不能與衛冶推心置腹地訴說情衷,甚至下一刻便易地而處,替他擔了這些必要和不必要的應酬……可惜眼下,卻只能依賴在衛冶的庇護中,躲在他的身側忍住心事重重。
只因他羽翼未豐,年歲尚輕,凡事無能為力。
甲板上站着的一群人剛見着衛冶幾人出來,頓時停下了叽叽喳喳的聲響,轟然散開,瞧着模樣,跟見着老鷹的母雞趕崽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子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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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着,侯爺身上是綁了炸藥麽?這聞着也沒硝煙味兒啊?
衛冶沒忍住笑罵道:“跑什麽,我又不吃人!”
蕭随澤也跟着笑,招手重新聚了人,大張旗鼓的架勢像要打群架:“剛才聽說你和準郎官兒動了拳頭,都以為争風吃醋呢,哪兒敢這時候觸你黴頭?”
這聲調侃沒人當回事,衛冶大笑起來,已經很有點不着調的長輩模樣,第一反應就是偏頭逗倆小孩兒:“你們就放心吧,我決計不會随随便便弄個什麽不清不楚的小娘子回來。”
當着一衆人面,衛冶像在開玩笑地漫不經心道:“以後真到了我娶妻的時候,一定帶來給府裏人過目,通通讓相看一遍,不喜歡的咱們就不要,好不好?”
有個臉生的年輕人仿佛聽不下去,揮手打斷了話。
他穿一身大袖青衫,模樣清苦得像個久試不第的窮書生,可腰系的金絲嵌招文玉牌卻明晃晃地彰顯着身份——此人正是趙邕将來的大舅兄,蕭随澤當年的伴讀韋知非。
韋氏雖為世家,卻是不折不扣的皇黨,世代清流,高人一等,韋知非更是聽不得有人談及韋氏族人,言語如此輕慢。
他一把扯下腰側墜着的馬鞭,擡手抛給衛冶:“聽聽說的什麽胡話,喝大了吧衛冶?再說上一句,不止趙邕要怄氣,我也得同你鬧會兒氣。”
衛冶不動聲色地輕拍了下封長恭緊握着不放的手背,安撫的掙開束縛,溜達到蕭随澤身邊,擡手就勾了肩搭上背:“看吧,結了親就成了一家人,褲子都快要穿同一條!如今只有你我還沒個着落,抓點緊呗?你娶妻了,我也不用愁沒理由惦記了,不然上頭沒個老太太做主,我一光棍兒成天打聽哪家姑娘合适,顯得怪不正經的。”
這話說的,好像先前就是個正經人似的!
蕭随澤“哎”了聲,刻意壓低了聲音——雖然也沒多輕。
他用正正好好夠周圍一圈人能聽清的嗓音說道:“那你可有得等了,乞顏蘇勒兒去年剛繼位,漠北部族就連着起了四五場叛亂,她一個女流之輩,不到一年就收拾得他們服服帖帖,這是多大的能耐?那幫西洋人鼻子比狗還靈,漠北一太平,西州邊關也有十來年沒起過大災,立馬就心思活絡了,只等岳家軍掃清了沙匪,就想重新開放絲綢之路——聖人大約是看膩我這張臉了,剛起了這個念頭,二話沒說就要把我攆去北疆,估摸着,吃完趙邕的喜酒就得動身走,沒個一年半載是鐵定回不來了。”
說罷,蕭随澤似笑非笑地問他:“揀奴你要想和我前後腳讨媳婦兒,那得跟我一道去才行……怎麽樣,還去嗎?”
“那就再說吧。”衛冶慢吞吞地摸了摸下巴,“我還是在北都多待一陣,免得這麽一張舉世罕見的俊臉,輕易便宜了外族人。”
封長恭:“……”
原先避無可避地牽扯到了這種話題,他本不願意聽,更不願意細想,剛低眉斂目逼着自己擠出一點兒僵硬的笑意。
結果這樣厚顏無恥的話一出,他居然真的想笑了!
簡直是太沒道理。
這下不止是陳子列和封長恭面面相觑,憋住了嘴邊一絲笑意的端倪。
就連開始不情不願跟來的六殿下,都将仙頂閣裏怪吓人的北司都護給忘了,轉而對着平易近人的侯爺嘻嘻哈哈:“正是這個理兒!裴安這幾日快嫉妒壞了,他想見長寧侯許久,沒料到讓宋家小姐纏住,沒能來得了,下回再見,沒準兒要念叨一個月。”
“所以還得你替我帶句抱歉,這些時日裴守事兒多,就忙,沒能常得空回去看他。”衛冶使勁兒眨了眨眼,強行合回了倦意。
回神後,他又跟突然記起什麽似的,正經了臉色嚴肅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可是知道你倆都不學好,成天不是逗鳥鬥雞,就是欺負授課先生,去一次,給人氣撅過去一次——你倆怎麽樣我管不着,別帶壞了我府裏的人,聽見沒有?”
蕭平泰不當回事,嘻皮涎臉:“這有什麽,誰不知道你疼他們,我哪兒敢啊!”
蕭随澤朗聲大笑,對着蕭平泰說:“六殿下,你可別被他唬住了,當年我們幾個念書時,就數阿冶他最沒規矩,比起你也不差了!”
這話是鐵一樣的事實,衛冶不置可否。
他順水推舟地一把扯過兩個少年,摟在懷中轉而道:“那又怎麽樣?我問你,咱們這一群,包括家裏那些什麽兄弟姐妹的全加一塊兒,誰有我府裏出來的——諾,這倆,誰有他倆學問做得好?”
那就沒得聊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為首的這幾個是這德行,還能指望其餘的人像模像樣?
于是迫于淫威,只好紛紛點頭誇耀。
饒是封長恭本質涼薄,性子不好,可耐不住表面工夫向來做得很足,出門在外,裝得那叫一個人五人六,非常給衛冶長臉。
聽着這些半客套半真切的附和酸話,衛冶嘴上謙虛:“哎哪裏哪裏,我哪兒懂什麽教養有方,都是人自己争氣,要不也不能舉家受了那種委屈,還能沉得住氣平反不是……”
可腰板已經默不作聲地挺直了,再耐心也沒有地聽完了人家油嘴滑舌的誇獎,心情十分舒暢。
陳子列悄聲細語地嘀咕道:“看來侯爺是真喝大了……”
剩下的半句匿了沒出口——“要不也不能這麽真情流露的臭不要臉。”
而封長恭呢,雖然沒出聲,但陡然紅透半邊的耳垂也明顯是這麽個意思。
通常來講,喝到這個份兒上的男人,最怕的就是心情太好,一旦自家的人誇完了,順着毛捋順了氣,那麽越發挑剔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就會随機投擲到偶然路過的任何一個倒黴蛋身上。
靠着甲板放眼望去,迎風招展的紅袖添香蹿擁着一派的牛鬼神蛇,歌舞升平,好不熱鬧。
衛冶大言不慚地指點:“你看這一個二個的,醜得那叫一個此起彼伏!就屬于半點兒沒沾上我們府裏好風水的那種!”
衆人哄笑起來。
這時,一直蔫蔫膩靠在韋知非背後的趙邕,卻好像終于攢夠了力氣,倏地睜眼,歪歪斜斜地直起背,一把推開姓韋的擡手指着衛冶:“出息!也就是能嘴上硬氣了!有本事,有本事你……”
“你”了半天,也沒你出朵花兒來。
蕭随澤抓住他的肩,将人往後一帶,意有所指道:“你什麽你,你半點沒體面地追着人咬,能這樣輕拿輕放地過了,已是幸運,還求什麽呢?”
“這運氣給你,你要不要?”趙邕不情不願地跳着腳,仿佛是被逼良為娼般,赤目紅臉地嘟囔道,“我是真拿她當……啧,我小妹還是她手帕交!現在好了,亂套!”
韋知非敏感地瞪他一眼,憋着氣,心想:“你當誰樂意嫁你呢?多大年紀了還一條光棍兒,我妹妹還沒哭呢!”
總之是各懷心思,吵吵嚷嚷地亂成了一鍋粥。
走的時候,衛冶這個醉鬼樂呵呵地揮手:“趙邕,成親,成親好啊!禮金我得給你包個大的——最大的!”
趙邕也成了個腿軟發虛的酒鬼,大着舌頭美滋滋地回話:“無妄之災!遲早的事兒嘛,不怨你了!”
這下韋知非是真忍不了了,袖子一撸,自去找趙邕這得了便宜還不識好歹的打架鬥毆。
乘着小舟下了畫舫,周遭的空氣立馬就安靜了下來。
衛冶掀起眼皮看了看周圍,沒瞧見什麽形跡有異的人,于是很快收回視線,自顧自地說:“聖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人做媒,賜這場婚,背後的意味李喧跟你們說了嗎?”
“說了。”陳子列說,“他說聖人這是在殺雞儆猴……呃,侯爺。”
衛冶沒撐住笑了下,輕聲道:“這是其一,其二呢,他不說,你們能自行體會到麽?”
“朝堂之上,無非文武百官,而百官之中,除卻手握重兵的各軍将領,無非依仗皇恩的清流,還有自成一派的世家。”封長恭一邊留神腳下的路,無微不至地照顧着腳下發虛的長寧侯。
一邊心中盤算着局勢,對衛冶如何看待自己的回答非常重視。
他仔細斟酌了一會兒,慎重道:“如今趙、韋兩家成了姻親,于情于理該往同一條船上踏,趙邕再怎麽偏向于你,也不得不考慮韋家,乃至韋家世代皇蔭的态度。我猜測,應該是先前聚集上奏,要求重查翻案的勢力太過,即包含了魯國公府為首的世家大族,又有諸如龐尚書、李知州等江左清流,乃至手握國之命脈、一力統管帛金運籌的郭将軍,鎮守西北的岳家軍……偏偏還都是由侯府牽線搭橋。聖人心中忌憚,但這點忌憚,又不至于逼得你們君臣勢如水火,誰先撕破臉皮都不免在輿情之中落了下風,因此幹脆借着這道賜婚,一則明着警告咱們,二則暗示群臣站隊投誠,分裂黨羽,至于三則麽——”
衛冶:“三則什麽?”
封長恭沉默了會兒,語氣依稀有點不太确定:“三則是正好趁着蠻夷入京,太大張旗鼓地招待不免顯得色厲內荏,可太收斂吧,又顯得底氣不足,不如借這個機會,隐晦地宣揚一下國力?”
不然單是一個訂婚宴,就是太子成親,也用不着整這麽一出財大氣粗啊?
又不是錢多沒地兒燒的。
可再怎麽往細裏想,這個“三則”也實在有些牽強附會,有種為了湊數而言他的意味,以至于封長恭其實心裏也沒底,迎着衛冶晦暗不明的目光,多少有點兒半甜不酸的心驚膽戰。
衛冶凝視了他良久,終于将目光虛虛晃晃地停滞在了鼻尖上。
半晌後,他露出來一點如釋重負的笑意,心想:“看來李喧把他教得很好,就是有天我不在了……想必也能護得住自己了。”
衛冶這麽仔細想着,同時慢慢撒開手,領着兩個少年沿江邊的小徑慢慢走,記憶深處裏那些和緩起伏的思緒逐漸浮出水面,帶出了無數鮮活在過去的人和事……可很快的,記憶與現實交錯縱橫,赤|裸裸的面目全非頃刻就能點醒所有的酸脹心思,衛冶不再暗自期盼着放任自流,而是驀地呼出一口濁氣,企圖将前塵舊景一掃而光。
大抵這就是塵世間所有人的宿命,終其一生,庸庸碌碌,若非能夠永遠格格不入地懷揣一腔赤誠天真,那便只能随波逐流,匿于人海之中,直至麻木不仁到再也發不出一句微弱的吶喊聲。
“聖人忌憚之心不假,可若說厭煩,他終其一生,最恨的想必還是先帝爺。”衛冶嘴角噙着一絲笑,“耳濡目染……這詞造得當真精妙,聖人從前有幾分怨恨先帝,如今就有幾分肖似先帝,就連對西洋人的态度都相近——又看不起,又自以為聰明地想從人家手裏撈好處,卻也不想想,西洋人是吃飽了撐得麽?早十來年就惦記着這片土地了,如今膽子只怕是越來越肥,憑什麽上趕着孝敬?”
封長恭眉頭微蹙,若有所思道:“侯爺的意思,是他們不安好心?”
衛冶聳了聳肩,沒答是,也沒答不是:“不管是不是好心,來而不往非禮也,當年一窮二白的時候,都沒從咱們手裏讨到好,現在更不必畏畏縮縮地裝孫子——可惜聖人不這麽看,身居高位的人一旦有恃無恐,底下人說再多也沒用。”
陳子列啞口無言,萬萬沒想到臭不要臉了一晚上的長寧侯居然如此有自知之明。
他居然還真把自己當個“底下人”!
封長恭默然不語,誰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衛冶忽然問:“你倆能耐啊,送廟裏都看不住了,說說吧,怎麽找到這兒的?”
陳子列搶先一步:“言侯着人來請的——要我說是請對了,人是血肉之軀,又不是鐵打的,哪能把酒當帛金灌?侯爺你這樣真的不好,又氣大,又酗酒,容易傷身……”
“所以說你倆蠢,別人說什麽都信,萬一騙你呢!”衛冶沒好氣道,“都給我記牢了啊——言侯的話,多半是興致所至,說話像放屁一樣不負責任,聽也只聽個別一句。至于跟他一個德行的宋閣老,他嘴裏的話,你聽聽就行,不可全信,但也別全部反着來。這倆老頭都壞得很,跟咱們不是一條心。”
陳子列頓了下,忽然鄭重其事地問:“那侯爺和我們是一條心嗎?”
衛冶愣了愣,在人精堆裏紮根久了,還真很難見着這麽直白的愣頭青了。
他想了想,強撐着精神眯起眼問:“兼聽則明,不可全信——這話李喧同你們說過嗎?”
封長恭:“嗯。”
衛冶笑起來,眼神裏似乎有些懷念:“當年李喧還是太傅,在宮裏教我們讀書的時候,也總喜歡說這一句。我到現在還記着他說,‘為君者,乃人之大成,亦為人之大棄。非人中龍鳳不可得,得之亦不穩,然龍鳳終非人’……嗐,總之你們聽着,在這北都裏,哪怕是位高權重到了我這份上,也還有很多的不得已,以後有什麽事兒呢,不要別人一跟你說,你就傻愣愣的全信,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也別随随便便就跟人走了,被賣了還傻乎乎擱那兒數錢……”
“那你呢?”封長恭突然問,旗幟鮮明地跟着陳子列一齊發難。
衛冶理所當然:“本侯那肯定不一樣啊,我這張臉拿出去一晃,便是正人君子了,嘴裏說的什麽倒不是重點,只管聽話就完事兒了。”
陳子列:“……”
他憋了一晚的肺腑之言終于憋不出了,小聲嘀咕着:“真不要臉。”
衛冶不慌不忙地調度出一個得意的眼神,意滿志得地笑起來。
封長恭等了許久,也等不到一個切實的回答,忍不住追問:“侯爺?”
衛冶垂下眼,好像刻意避開了他執着探究的眼神,微微遲疑了片刻,才伸手按了按兩人的頭頂,揉了兩把輕聲道:“不管聖人心裏怎麽想,他已經老了……讓權是一條必經的路。”
那掌心涼得像一場晚風裏的夢境,封長恭心下一顫,忽然有種無法言明的不祥預感——好像這不是一次偷得的親昵,而是一場一板一眼,諸多私人情愫不便宣之于口的鄭重告別。
而流光漸逝,歲月更疊,江山代出的才人總會毫不留情地将先人抛之腦後,又随時間緩緩淌過,被後人抛在了半路。
“十三。”衛冶微微阖上眼,嘴角的笑意浸透了乏味,“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不想再讓任何人來決定,我什麽時候該走什麽路了……而這點,那位也遲早得習慣。在這之前,我保證咱們永遠都是一條心,可人心到底是會變的,将來的事沒人能說準,我已經騙了太多人,實在不想騙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