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江 青鴉未啼,烏發先雪,揀奴這人吶……
第45章 春江 青鴉未啼,烏發先雪,揀奴這人吶……
衛冶冷不丁讓人這麽一榔頭砸在了後腦勺, 登時起了零星火氣。
可待他一轉頭,認清了來人。
這點兒火氣就随風飄然落下,夾帶着不便宣之于口的委屈與憤怒, 在酒香圍獵的聲色犬馬裏,稀裏嘩啦地絕塵而去了。
“哦, 是你啊……”衛冶慢吞吞地說了句。
通常來說, 對上言侯他就很難再全無顧忌地展露那副混賬樣, 只好蹭了蹭鼻子,好沒意思地仰頭靠着船棱:“來瞧姑娘,還是來湊熱鬧?”
言侯面沉如水, 月牙白的長衫被他穿出一身殺氣凜然:“是來揍你的!”
衛冶無奈地“哎”了聲,很是厭煩地翻身, 拿背對着他:“別來管我,煩着呢……趙邕剛和我打完一架, 喝多了還打輸了, 憋一肚子火。”
對此, 言侯相當客觀地評價:“活該!”
衛冶整個人都無比疲倦,他現在仿佛處于一個拉扯的交替縫隙,極端的清醒,極端的迷茫充斥着這副軀殼,好像天幕之中有一只大掌,将他狠狠下壓, 随着坍塌的大地一道堕往更深的地方。畫舫的酒不足以将他灌醉,緊繃的弦卻斷得搖搖欲墜, 這種感覺在今夜尤為明顯,衛冶總覺得自己已經站在了高聳峭壁之上,只差往前一步, 就能得償所願,跌進一個再也不必憂心浮沉的極樂世界。
這話一出,如彈丸一般彈碎了這層假象。
衛冶猛地翻身而起,滿腔不知是對誰的沖天怨氣,統統被他無賴似的轉移到了言侯身上。
衛冶怒氣沖沖地瞪了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荀止一眼,不滿地掀了掀眼皮:“說得輕巧,被遷怒的人又不是你!”
“是啊,的确不是我。”言侯說着,腳步随之挪動,換了個方位繼續怼着衛冶的眼睛,低頭俯瞰他,“趙家小子不就被你拖累了嗎,他自己不就找你撒氣了嗎?這不正如你所願,你哪兒來的臉還敢不滿意?”
若說原先還只是借酒撒瘋,沖潛意識裏可以肆意親昵的長輩撒野,那這會兒就是真來了勁兒。
衛冶狠狠地咬牙,驚怒交加地罵了句:“放屁!如誰的願?這是我的願麽!你睜眼說瞎話,為虎作伥才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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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賴樣給我收起來,你第一杯酒還是我陪你喝的,你幾兩的量我不知道?這點酒,裝什麽呢!”言侯臉色一沉,就近抓了塊象牙制成的牌九,手腕輕輕一擲,毫不留情地砸到了外厲內荏的長寧侯頭上。
他單刀直入地逼問:“我且最後問你一遍,你做這些事,做得這麽絕,步步緊逼不準備給任何人留活路的那副樣子,難道有人逼你嗎?你敢說你這般作态,沒有一點預料聖人不是那待宰的羔羊,吃下的悶虧,遲早得向你讨回來?”
衛冶心中有鬼,猛地被戳到了心理防線,瞬間洩了氣。
他幹脆就無賴到底,裝模作樣地敷衍着痛呼一聲,随手抓了塊手帕香巾往臉上一蓋,只敢在視野一片模糊的時候,表露一點自暴自棄的真心:“随便了,我不管了,累死了也讨不到一點好,這些破事誰愛管誰管……反正如今我也想通了,一個人也沒什麽不好,生也一個人,死也一個人,左右礙不着誰,侯府也不差我這口飯,橫豎不虧欠——”
這話忒不像樣,話音剛落就被言侯打斷:“那十三呢?你不經他點頭就硬拽了人入局,如今你生氣了,你不玩了,你想攪局了,那我再問你,你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可曾想過他?”
衛冶呼吸一滞。
片刻後,他強行拽回了被這句責問吓唬得撲騰在半空的三魂七魄,堪堪維持了表面上的平靜,抿了抿嘴,有氣無力地嘟囔道:“再想又能怎麽樣,反正總不會委屈了他,你不說,我還不知我有這樣大的本事,聖人都只能縱容我肆意妄為,這大雍也沒人能管得了我,何況他區區一個……”
言侯冷笑一聲,擡手一指不遠處的來人:“你要人管你,那人我替你請來了!”
衛冶愣了下。
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然湧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像。
緊接着,這股不好的預感愈發鮮明,胡亂跑馬不負責的嘴立刻閉上了,衛冶倏地睜開眼,看也沒看一眼言侯,本能的反應仿佛福至心靈,他鬼使神差地側頭望向畫舫的盡頭。
魯國公府乃世代簪纓,聖人賜婚,世子定親,要娶的還是同為京華大族的韋氏嫡女,派場自然是夠足了——國公府前接連不斷的流水席,大擺了三天三夜,前來祝賀的不分男女老幼,都能領着分喜賞錢,北齋寺裏則由老夫人親手供奉了一柱經年不滅的長明燈。
寺外香江自環山直流而下,繞北都京郊半圈,才緩和下流速淌進了護城河裏,同時還與連接了北都南北的運河交彙。
而在這交彙處,正是畫舫停歇的望江臺,臺前立着的仙頂閣乃是京城最頂有名的花酒間,南來北往的名妓詞客均在今日,立于上頭唱曲兒吟詩,下邊兒則是來來往往的逢迎客。
位高權重的在畫舫上,讨賞賣好的在隔岸觀賞。
每隔一刻,都有一曲落幕,無數紅绡翻飛着從臺前下墜,鑼鼓喧天,金絲紅紙随風翩轉。熱鬧好像一只會吞人的野獸,将所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卷進漫天溫暖的錯覺裏。而這樣的熱鬧非凡,自酉時起,到亥時三刻的宵禁方歇。
衛冶在鼓噪一樣的燈火通明裏,直直望着繁華盡頭的燈火闌珊。少年匆匆趕赴的衣襟沾染了冷意,這時候的喧嚣再也不能入耳,他一時失了言語,臉上的表情喜怒難辨。
天幕間的夜色被無端沾染了俗紅,封長恭背對昏光,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難掩倉促地看着他。
言侯好像就缺了那點兒心眼,此刻居然開口來了句:“驚喜吧?”
衛冶:“……”
驚喜個屁!
他渾身上下的汗毛小刺都快被少年難得幽怨的眼神折騰得倒豎了,整個人呆滞了半晌,不消風吹,喝足好幾日的酒都一下子清醒了大半。
“當年我同你講法紀,你同我說人性,如今我同你說人性,你又要怪我目無法紀——這時候了,言侯,你還拿個孩子當令箭!”衛冶這下是真出離憤怒了,他咬牙切齒地一句一頓,凝出的煞氣快要有如實體将至,“姓荀的,你是不是對我求得太足了些啊?”
言侯佯裝驚訝:“讓你少喝點,這就要求足了呀?”
衛冶皮笑肉不笑地說:“少裝蒜,我說的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言侯道貌岸然地搖搖頭,咳了一聲:“反正呢,該帶的話,我是帶到了,聽不聽是你自己的事兒。你以為我成日閑着沒事,真那麽願意管你啊,還不是受了你爹娘囑托,你姑姑這幾日也常來求我,不然我才懶得搭理你,真拿自己當個香饽饽,誰來都想啃一口!”
“那有本事你別啃!”衛冶說着,拿眼角瞟了一眼盯着這邊兒不放的封長恭,壓低了嗓音,略微心虛地抓狂道,“算我求你了,荀叔,自古忠孝難兩全,我若是忠,便是不孝,我若是孝,那便是不忠。這路多難選,至多我也就放縱這麽一時半會,有必要麽你?啊?要我真不樂意陪着玩兒了,你以為拿他就能威脅住我麽?”
言侯不愧是年輕時能與宋閣老鬥得雞犬不寧的奇才。
對此,他八風不動地回應:“我以為什麽,都不要緊,關鍵是這以為的人的确好用就行——不管你怎麽嘴硬,我是知道你心軟的,他用來對付你肯定好用,你愛信不信。”
衛冶聽了這實在厚顏無恥的話,無語凝噎了半晌。
可真要反駁吧……這鐵一樣的事實,活生生的人就憑空出現在了眼前,又不是政見,也沒什麽能駁斥的。
他當即心煩意亂地撂了酒杯,破罐子破摔般站起身,煩躁地說:“行了,要我幹什麽,都随你們的意還不成?又不是什麽好地方,把他帶來做什麽,還嫌不夠煩的跟着裹亂。”
言侯:“不止他——那個,陳小兄弟也在了,我讓人把你的廂房清出來了,你們今晚好好……”
“好什麽好,亂七八糟的地方都是亂糟糟的人,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躲這兒來吹風。”衛冶頭也不回地截斷話,憋着勁兒悶聲道,“我是能帶他們喝花酒呢還是自己上去唱兩聲兒啊?沒完沒了了真是……”
衛冶真心實意地抱怨個不停,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當口,不僅是那些個皺巴巴的老頭跟他過不去,就連本就貼心,自打挑破了天窗說亮話就更加體貼入微沒二話的封長恭,都不肯饒過他。
一進了廂房,沉澱已久的冷香攜帶着藥味,将周遭暧昧不明的氣息一掃而光。
封長恭一言不發地将藥伺候着衛冶灌下,動作娴熟,姿态柔和,卻免不了幾分氣急敗壞的急促。
就連眼力勁兒向來修煉極好的陳子列,此刻都擺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愁容。
他西施捧心狀地唉聲嘆氣,欲哭無淚道:“哎喲我的天爺,怎麽了就得借酒消愁了啊,犯不着啊咱,多傷身呢……”
封長恭一想到剛被言侯的人帶着進廂房,就看見幾個膚白貌美的解語花——這花生得還有男有女,其中兩個看着跟自己都差不多年紀——這麽一想,就可氣了。
他當時二話沒說,生平第一次端起了侯府少爺的派頭,差人将這幾個打哪兒來的送回哪兒去。
總之是少在這裏待着礙眼生事。
聰敏早慧如封長恭,如果有心挂念,自然能輕而易舉地看出衛冶強撐無恙下難隐的落寞。
偏偏那幾個格外識趣,模樣也格外風情萬種的小妖精,讓他很快就意識到,他們的順遂順從,全然因着衛冶的權勢滔天——這也正意味着,若非他封長恭實在幸運,能在諸多不幸中就這麽正正好好地得了衛冶的青眼,而衛冶也願意讓自己暫時掌舵……那麽其實這份落寞本來就是不必要的。
有哪條律法規定了,長寧侯必須要陪自己守着清燈長明呢?
他又是心疼又很不是滋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衛冶,輕聲道:“喝這麽多酒,還……還叫了人陪,這樣的日子就能好過了嗎?”
衛冶一聽簡直了,怎麽連小十三都要教自己做事兒!
他欲哭無淚地将帕子按得死緊,死乞白賴地說:“哎好十三,你真放過我吧,要連你都這樣,我這條命可真是輕賤了,随便找條江投河自盡了也總好過無依無靠無人可解閨中怨……”
封長恭:“……”
怎麽你還委屈上了。
衛冶做戲做到了一半,一不小心瞥見了他的表情,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不知為何,封長恭忽然覺得這般模樣的衛冶實在是……好看得緊。
青鴉未啼,烏發先雪,揀奴這人吶,眉眼生得實在占便宜,再怎麽一副天生的混賬樣,也有一半春情二許碎,餘下三分攏給了滿城叫他沾水便揉碎的風絮。
不論這副模樣在他心中增色幾成,但底色的豔絕是毋庸置疑的。
在此刻,在封長恭驟然複雜的心緒裏,也有一點是無需評判的——恐怕他此生再也沒有哪一個時刻,這樣迫切地想要擁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足夠他護住所有的渴望。
然而在這勉強可以糊弄成“求勝心切”的心情之外,還有其餘念頭的繁雜千端。
一方面,封長恭對自己這種不分青紅皂白只曉得盯着皮相的本性,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齒。
另一方面……
“都說琴是有情物,該為知己奏。”衛冶軟着胳膊,借着酒勁兒起了興,撐臂就要起身,大半個人側過廂榻去夠牆上琴。
他邊取琴,邊醉意盎然地笑,撐在榻上的手臂居然還很穩當:“你們兩個,都還太小,我也不知道往後能不能算我的知己。但今日既然來了,我也在,那就來!來!侯爺給你們唱首曲兒!”
可他這個動作實在危險,一不小心,就容易透過畫舫的窗打跌砸進湖裏。
封長恭只好一手攬住衛冶的腰,迫不得已地靠過去,一邊偏頭囑咐陳子列拉緊自己,免得到時候一跌跌倆,那樂子可就鬧大了。
這個安排本來沒什麽差錯,甚至這麽點小事,本就沒什麽可安排的,但問題就出在這——畫舫雖大,廂房卻不大,幾個人湊在一個角落裏更顯得擁擠。琴挂得太牢,難取,衛冶的胳膊總是蹭到封十三的下巴,疼是不疼,但撞得他心慌意亂,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合适。
最後,封長恭只能不得已地垂眉低首,忽地想起那日藥浴過後,衛冶疼迷糊了便倒頭睡過去,還是自己送的他回去。
他沒着沒落地想:“衛揀奴好輕,一攬便入我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