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畫舫 “他不是會因此一蹶不振的人
第44章 畫舫 “他不是會因此一蹶不振的人。”……
都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這道理先帝爺不懂,泡在後宮一衆的莺莺燕燕裏修了一輩子仙,收拾世家的手腕倒是強硬, 可其餘就是一派綿軟,以至于上行下效, 整個大雍都充斥着欺軟怕硬、為非作歹的狗腿子。
而當今陛下卻很信奉這點, 不落窠臼地把誰都當作待宰的小螃蟹。
啓平元年, 他自登帝位,大刀闊斧清了君側——這中間就包含了他的親爹。
八年,四夷侵華的戰亂初歇, 國庫窮得能當褲兜,軍饷也是一日賽一日的捉襟見肘。
對此, 啓平帝想得很好。
他彼時尚且年輕氣盛,又是個衆望所歸, 滿心抱負的皇帝, 對“集大權于一人手”的渴望簡直快要把啓平帝折騰得睡不着覺了。
可歷來維護統治, 靠的莫不過兩點——一是能過安穩日子的錢,二是能讓人甘于安穩的兵。
帛金的大面積鋪入可謂是能将此二者一舉兩得地解決了。
于是啓平十年,老侯爺娶妻生子清閑了還不到兩年時間,剛一抱上兒子,尿布都還沒來得及換兩片呢,就被嫌棄他軍威過盛的啓平皇帝拾掇拾掇, 丢去了滿大雍的收金子。
啓平帝禦旨一下,無人不從——畢竟敢不聽話的要麽是“內通外敵”的戰犯, 要麽是“蠱惑先帝”的內賊,沒一個能有命再開口反對。
老侯爺就這麽不容抗拒地丢下妻子老小,在大雍全境四處奔波。
期間戰時枭雄的諸多叛亂, 民間白衣的諸多不理解、不配合……當然麻煩不到啓平帝身上,他有心做大事,解決完了大将冗軍的問題,就準備頻開科舉,選拔官員——最好是能和自己穿一條褲子的那種。
就這樣,大雍上下統統裹着亂到了二十年,戰後重建的許多嚴苛律條才慢慢放寬了。
不論如何,這樣的鐵石心腸總歸是很有效的。
直到啓平二十五年的摸金案蓋棺定論之前,整個大雍,上至紮根盤踞許久的世家大族,下至不問世事的田畝農戶,都過了好一段平心靜氣的順遂日子,太平得好像一切本該如此,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從來沒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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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有想到,啓平三十年剛入了春,以長寧侯為首的一衆要員,就這麽被啓平皇帝不動聲色的“烹着小鮮”,不由自主地卷入了那場舊案。
依照統一的對外說法,當年貴妃依仗聖恩,勾結母族外通南蠻,企圖攏入大量帛金,并以成瘾性極高的“花僚”控制朝中大員——乃至聖人,試圖挾天子以令諸侯。
豈料此事被西南提督封世常所察。
為護國祚,他毅然拒絕了同流合污,想要上報中央。誰知因此遭沈氏族人察覺,派人追殺滅口,一夜屠戮提督府滿門。
在陳家忠良的掩護下,封世常僥幸逃脫,中途托孤外室子——也就是封十三,無奈未果,封提督就這麽死在了打娘胎起,就沒見過面的親兒子門前。
好在長寧侯衛冶與其交往甚篤,有所察覺。
不僅趕在當晚救下其子,事後還特意辭去北司都護的官職,籌謀一年,鼓诃三年,終于在啓平二十九年尋到了如山鐵證,又在撫州知州李岱朗的幫助下,成功借着回京述職的契機,将此事揭發給了啓平帝。
至此,“真相”大白于世。
事後牽涉數百官員的加封賞賜,谪遷下獄不一而足,朝中争議四起,民間也輿論嘩然。但不管這些人心裏怎麽想,啓平帝早年積攢的餘威尚在,聖人冒着“朝令夕改”的風險親自下旨翻的案,一錘定音說的話,起碼表面上是沒人敢提出質疑的。
何況中間還夾着一個生辰之日就敢見血,大庭廣衆之下也敢拂了太子面的長寧侯衛冶。
重罪之下,這批有待問斬的人甚至沒能留得到秋後算帳。
流放的流放,貶籍的貶籍,菜口坊前的斷頭臺上血就沒幹過,足足飄了小半月的血腥煞氣。
在這樣的人心惶惶中,來朝貢的八方蠻夷先一步嗅到了朔風裹挾的警告意味,得到了最好的下馬威,老老實實地在驿站待了好些日子,半點沒找事兒。
春寒将過,外頭的雪化了一夜,再大的陣仗有如千軍萬馬席卷,在這樣溫吞的冰涼裏,也輕得仿若聽不見風響。
衛氏榮已登頂,封無可封,這樣的大功自然就在衛冶和啓平帝的默許下,旁落到了衛子沅,乃至封世常那外室子的身上。
向來不問世事的衛子沅婉拒了一切封賞,剩下實在推不掉的,也全換成了軍饷,送入了遠在西洲疆域的岳家軍手上。
至于封十三——現在該叫封長恭了,則在衛冶的暗示下,将褒獎嘉賞盡數收下。
誰都以為衛冶費盡心思保下這個人,一定是憋了好大的陳年舊勁兒要跟哪個倒黴蛋鬧,總之是斷然不會将此事簡簡單單地放過,可長寧侯行事,向來出人意料,別說是站着高地居高臨下地鬧騰了。
他所表現出的順從,分明是對這個結果沒有絲毫異議,恨不能高舉雙手贊成。
而再次處于漩渦之中的封長恭呢?
那可就更讓人驚喜了。
衆人都猜測,若不是長寧侯早早就東一榔頭西一棒地捧着各色好東西,将他養成了一朵萬物不入眼的金花,只怕這樣大的隆寵,遲早會混亂了這個打窮鄉僻壤裏來的少年。
誰知他非但沒有眼迷心亂,反而寵辱不驚地一頭紮進廟裏不出來,連太學都不去了。
這下,閑出鳥的人們只好紛紛把眼光投向了同在平反之列,但明顯沒長幾個心眼兒的陳子列——這就更可氣了。
天曉得衛冶成日裏都是怎麽教養的倆少年,封長恭滴水不漏的疏離有禮,已經讓人很糟心了。
陳子列那笑眯眯的有問必答,可惜答的全是屁話也好不到哪兒去。
李喧聽陳子列活靈活現地鹦鹉學舌,挨個模仿那些人吃癟的神色,沒忍住笑了起來,感慨似的說道:“所以你們瞧,史冊汗青,就是這麽半遮半掩地編造落墨的。為人處世,不失本心方為正道,稀罕青史留名才是因小失大。”
陳子列見他高興,露出一個龇牙咧嘴的笑意來,連忙拍着馬屁應和道:“是是是!”
這笑自然是真心實意,可按照封長恭看慣了衛冶那張臉的審美來對比,簡直醜得讓人膽寒。
他頗感傷眼地挪開視線,繼續提筆,專心致志,低着頭一遍遍地臨摹着字,便聽李喧被哄得心情舒暢,難得閑适地湊過來說:“當代堪能臨帖的書法大家之中,侯爺不是個心靜的人,臨他的字,不如臨我的。”
“先生的字筆力雄健蒼勁,內蓄骨力,乃當世一絕,但依學生拙見,中宮未免收得過緊,失了幾分灑脫……”封長恭漫不經心地說着,被打斷了話。
陳子列掀袍跨坐在了圍杆上,負手裝相:“反正不如侯爺,對吧?”
封長恭二話沒說,撂了筆往狗叫的方向一甩墨。
結果陳子列反應極快地往後一仰,半點沒沾到身上,反而是正巧推門進來的淨蟬和尚遭了殃。
和尚過了年,腰肢又圓潤了一圈,被撐到極致的袈裟沾上墨,居然也只能在一片金黃裏看出零星細碎的黑點,不知道的,還以為只是沾了灰。
還好佛法無邊,如若不是心術不正,肥頭大耳的和尚倒也看不出什麽膩味。
淨蟬和尚慈眉善目地念了句佛號,就算把此事揭過,從身後拎出一只前爪濕漉漉的三色貍花,說:“這位小友殺生未遂,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趕在得手之前讓貧僧親眼看見。”
封長恭這段日子跟換了個人似的,态度和緩到近乎溫吞的程度。
他擡頭瞟了眼讓人抓到現行的小貓,沉思半晌,颔首道:“一人事一人畢,池魚之殃,它造的孽,您做主處置了便是。”
“那可不行。”淨蟬和尚把貓輕輕放在了桌上,“這可是我忘年交,得客氣。”
這段孽緣說來話長,原來是自從有天福子趁人不注意,跳上馬車跟來了北齋寺裏,淨蟬和尚就和它一見如故,可以說是相當喜歡,去哪兒都帶着,以至于長寧侯府的馬車每回都是淨蟬和尚親自迎進的寺門。
而福子呢,是個小沒良心的。
察覺到封長恭并不喜歡它,但淨蟬和尚特愛放任自己之後,幹脆就不認人了,三天兩頭地鬧失蹤。
一經追查,鐵定的就窩在北齋寺旁的香江裏摸魚呢!
“貍奴喝墨水,隐貓可是好福氣。”李喧笑笑說,“這些日子我借住此地多有叨擾,擾了佛門清淨,還未謝過淨蟬大師……”
“行了,虛的咱們就不談了,總之你在不在這裏,除了太子殿下,其餘人都是還要來的,多一個少一個的也沒差別。”淨蟬和尚不以為意,說話時望向封長恭,“我來是受言侯所托,為了提醒你倆,趙邕趙統領前日裏領了聖恩訂下婚事,連着幾日請了吃酒,侯爺醉在畫舫下不來,再這樣下去,遲早得喝廢了。”
封長恭微怔。
陳子列已經收住了笑意,急躁不安地跳在了地上踱起了步:“怎麽會這樣,我們進寺之前都還好好的啊?”
淨蟬和尚看向李喧,嘆了口氣,沒再多說,轉身推門離去。
“這些事,他一個出家之人來答總不像一回事。”李喧像是早有預料般,平靜地說,“聖人快刀斬亂麻,只言片語截了全部的功績,幾年時間盡數作廢,他心裏好過不了。”
封長恭放下筆,沉聲道:“他不是會因此一蹶不振的人。”
李喧反問道:“所以不是讓趙邕娶妻給他看了嗎?”
封長恭止住了話,默不作聲。
陳子列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靜了片刻,不解地問:“他娶妻,和侯爺有什麽關系麽?又不是娶的侯爺。”
“子列,你還是沒明白。”李喧嘆了口氣,站起來,望向了院中的竹,窗外的雁,沉吟道,“他不好過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你可知為何當年摸金案事發,他足足晚了一年才去的鼓诃?”
不待兩人答話,李喧有些悵然地自言自語:“他不甘心啊……說到底,他有什麽錯呢?再錯不過姓了‘衛’。都說殺人不過頭點地,該死的人一刀下去,早也轉世輪回了,唯獨留他一個,聖人忌憚他,又不得不依仗他,滿朝文武畏懼他,又不得不讨好他。從前老侯爺和夫人還在的時候,阿冶好歹也有個盼頭,再怎麽忍,再怎麽退,天下之大也總有他一個家。可如今呢?恨是能殺人,也是能救人的啊,十三,這你是知道的,你當年怎麽撐着那股恨往下走,他就是怎麽走去鼓诃,走到現在的。這半個月死的這麽些人,都是聖人在償他的恨,要他洩憤。”
說到這,李喧停頓了很久,久到陳子列耐不住性子,問:“可是這與趙邕娶妻……”
封長恭閉上眼,語氣沉郁:“聖人的意思,就是憤恨還沒完,那就賠還給他一個家——娶妻生子,也是一樣活法,還安穩些。”
重權在握的将領想要行伍踏實,大多留有親眷在京,好比岳雲江,又好比從前的長寧侯衛元甫。
風雲幾遭變化,形式早就不如當年,岳家軍自有衛子沅牽挂,可段眉死後,偌大一個侯府,還有誰能攔得住鐵石心腸的長寧侯?
何況衛冶是什麽人,他怎麽會心甘情願地受這份軟肋的脅迫?
李喧不說話了,拿總泛着涼意的粗糙手心撫了撫兩個少年的發頂。
“這一切也不是誰的錯處,聖人不握大權,先帝時的戰亂仍歷歷在目,可聖人要握大權……”李喧說,“那就錯了。聖人錯了,侯爺錯了,我們都錯了,只要帛金還在,人心還貪,這一切就不會停歇。你們也不要覺得事已至此,自己就沒了用處,痛楚是個好老師,逆境當中最能磨砺筋骨,當年我們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現如今揀奴已經大徹大悟,懂得了該恨的東西還在,他就廢不了。”
這道理封長恭怎麽會不懂,可在這個瞬間,他還是無可避免地心痛如絞,緊緊咬住牙關,不讓自己洩露一絲脆弱的端倪。
他聽見李喧聲音很輕,語氣很重地告誡自己:“十三,你才是他現在勉強支撐着的唯一指望,香江之水再遠,也遠不過人心短兵相接。”
天已經入了夜,湖面晃着重重昏影,豔色的燈籠照亮了紙迷金醉的千裏軟紅塵。
與此同時,一個不速之客很是嫌棄地撥開醉醺醺的人群,直接找上了醉倒畫舫的長寧侯。
言侯沒有半點貿然打擾的羞澀,毫不客氣地一掌下去,拍醒了嘴唇緊抿,沁着汗好像喘不過氣的衛冶。
他中氣十足地喝令:“醒來!要麽就丢你下水清醒一下,總好過任你在這兒丢人現眼,跌份兒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