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恭 原是自我約束的話,倒也适合眼下……
第43章 長恭 原是自我約束的話,倒也适合眼下……
衛冶這話一落地, 封十三呼吸裏幾近凝固的心亂便已生了根。
先前的心驚膽戰,同胡思亂想後将全部過失加諸在自己身上一道,封十三的臉上已經不止是蒙了一層灰白的慘淡了, 更有血紮的金鐘在耳邊撞出“咣當”巨響,驚動了滾燙的熱血, 不由分說地湧上赤紅雙眼, 歇斯底裏地如鲠在喉。
他好像是承受不起這短短一句話的重量, 瞬間洩了力。
少年人方才還如同桅杆一般硬挺的身軀,這會竟然驀地一軟。
以至于封十三不得不将手死死扣住浴桶的側欄,發了狠地咬住牙, 才能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以便他刨根問底地追問下去:“這些時日不是翻查出了數十萬兩白銀麽, 北覃衛不是在你手裏麽,你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他們的江山社稷嗎?他憑什麽這麽對你?他怎麽敢這麽對你!”
哪怕表現出一副雲淡風輕, 可凍着跪了一整夜, 哪裏能真是個沒事兒人?
本來就煩躁得頭都快要爆炸了, 又讓封十三這麽不識趣兒地問東問西,衛冶眉心的痛苦不易察覺,一口氣憋到了最後,也只能漫無目的地想着:“看來這有人肯惦記冷暖,也不是那麽好消受的。”
封十三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一雙滿是沉郁的眼睛鼓足勇氣望了過去。
封十三:“……”
只見衛冶死死地閉上眼, 呼吸刻意地漸漸放緩——又開始裝睡了。
滿腔恨不得“提刀為士死”的破釜沉舟之心,就這麽被當成了驢肝肺, 而且以最廉價的形式給敷衍過去。
封十三真是連一點脾氣都沒了,咬牙切齒地盯着他,一字一頓地惡狠狠道:“別、裝、了。”
看來兩人相識太久, 相熟太過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兒,肚子裏揣漏勺,藏着幾根筋幾根脈互相都知道。
怨不得那麽多老夫老妻相偕過了大半輩子,臨到終了,卻鬧着要分家。
衛冶腦子裏莫名其妙飄出了這個念頭,想了想,又覺得這例子舉的很不恰當。
Advertisement
但不管怎麽樣,裝是裝不下去了,他只好重新睜開眼,格外不情願地慢吞吞道:“你既然去請了衛夫人,難道沒聽她說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封十三沒想到都這時候了,衛冶還想将此事糊弄過去,剛才還強撐出的表面平靜瞬間化為了水波泡影,眼裏幾乎要噴出火。
他忍無可忍地怒吼了一句:“既如此,你當年就該認下這條命,做什麽要我陪你!”
衛冶頓住了。
看見衛冶驟然又難看幾分的神色,封十三猛地止住嘴,滔天的怒火攻心瞬間成了後悔的無力,手指不聽使喚地抽搐了下,他沉默着拼命自我調節,一邊生着悶氣,管不住手地挨了過去,習以為常地替王八蛋侯爺按起了太陽穴。
邊游刃有餘地揉弄着,一邊還能勻出幾分心力,亂糟糟地想:“這睜眼說瞎話的好本事怎麽也沒見你往該用的人身上使,成天就知道欺負我,算什麽本事?”
可是這樣明晃着譏諷的話,嘴上是不忍心說了。
封十三深吸一口氣,狀似無意地在埋汰中表露了幾分真心:“起先還以為你是要我還你一條命,沒想到侯爺當真大義,自己身先士卒,先一步不要命,早說啊,我白擔這麽些閑心。”
衛冶欲言又止,但想來想去,也沒什麽好說的。
他幹脆閉上眼睛,任憑自己沉浸了在恍若隔了塵世風雪的一隅裏,全心全意地享受起小十三久違的親近與貼心。
同時心中盤算着:“耳鳴、頭昏、眼花,發虛……唔,算不清到底是淋的還是凍的了,總之冷汗也有……看來離蠱毒發作不遠了,得趕緊找個理由把十三弄遠點兒,省得痛死了還得撐面兒裝沒事。”
封十三垂眸斂目,強迫自己不去看浴桶裏脫得精光的長寧侯,全心全意替他按着穴位,半點沒察覺這人已經打算支開自己。
可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
起碼任不斷端了藥推門進來的時候,衛冶還沒來得及琢磨好理由忽悠,就已經發着寒熱地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
至于剛低下頭準備端詳一下此人是不是裝的封十三……
封十三好像被這區區開門聲吓着了一般,閃電般的挪開了目光,僵立片刻,才偏頭認清了來人,硬邦邦地伸手開口道:“他睡着了,藥給我吧,明日太學裏休沐,我來給他守夜。”
任不斷不明所以,但折騰了一天也累了。
封十三這一整日的表現看起來都很是靠譜,當機立斷的本事也遠超常人,任不斷原來還有些防備的戒心,在昨夜之後漸漸松散了。他将藥遞過去的同時,側頭看了幾眼衛冶,确認沒大事兒就點點頭,說了句“好,別泡太久”,轉身合上門離去。
側室中一時只剩下了封十三和昏睡着也躺不安穩的衛冶。
衛冶大概是疼迷糊了,沁出汗的鼻尖急促地喘息幾下,眉頭微微皺起,一條直而長的大腿跟耐不住燙似的,大大咧咧地橫在了木板外。
因疼痛而繃直的腳尖鈎着紗幔,踩在了盛放苦艾藥液的小凳上,浴桶旁待添的熱水還在騰着白霧霧的水汽。
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四散着,漫不經心得像它的主人,鋪滿了潤玉一般的肩頸。
從封十三站着的地方看去,可以輕而易舉地透過朦胧的簾布,看見窗外的雪影反射進昏光,跳躍着照在那被冷汗打濕了的,看起來這樣無助、這樣好欺負的侯爺身上。
其實這場景本來也沒什麽,在鼓诃城裏,封十三就沒少照顧病恹恹的揀奴,甚至在更早的時候,他總要在他娘忙完了一夜數錢時,拎一桶熱水來回擦拭髒污的榻面,不然就沒他從這皮|肉錢中分一杯羹的份——這樣的日子久了,別說是照顧病患,就算是親眼見着了什麽活春景,封十三都跟見一塊白花花的豬油一般,沒什麽區別。
可眼下不知怎麽的,封十三忽然生出了些許的不自在。
這感覺來得急,又猛,早在一開始守在府門擁住了腳下打跌的冰團子混賬起,封十三就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他渾身上下蠢蠢欲動的某種沖動,仿佛被什麽無可抵擋的東西阻攔住。
封十三全部的自制力都只能克制住自己快步上前的沖動,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他并沒有想入非非,思緒也并未信馬由缰地不聽勸。他只是癡癡地站在原地,死死盯住那道仿佛是觸手可及,又仿佛是咫尺天涯的身影,呼吸輕得快要聽不見。
……然而他手中的藥碗卻端得很穩。
屋外再次起了風,窗棱被吹得呼呼響,碗中散發着清苦的液體喚回了搖搖欲墜的理智,封十三用力咬住舌尖,破了皮的腥氣叫人清醒,他手腕神經質地抖動了下,喉間戰栗着,氣息不穩地低聲喊了句:“揀奴?”
屋內總共兩個人,一個昏着一個瘋了,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話。
封十三再不敢多看了,他随手放下碗,匆匆撈起了濕淋淋的衛冶,偏過頭三下五除二地擦拭幹淨了,套上裏衣和大氅,再将果不其然發了寒的侯爺利落地挪回了屋裏,緊接着又轉了回去,取了藥碗仔仔細細地替他灌進了肚裏。
在這一切之後,封十三疲倦不堪地站在了床邊,神色晦暗不明。
他深深地看着衛冶,在心裏對自己說:“你是該拿命賠他。”
少年人的成長,往往沒有一個既定的時刻,通常只在瞬息之間。
自這一日起,封十三來的十分匆匆,又過得兵荒馬亂的年少,就這麽過了。
當然了,這其中的諸多糾結與自我厭棄,服下藥後睡得相當踏實的衛冶一概不知。
他只是從昏睡了三日醒來後,第一個興致勃勃沖上來的任不斷口中得知:“我瞧着,十三是真長大了,性子穩,個頭也高了不少,還真能看出幾分大人的影子——你是睡死了沒見着,這幾天他眼都不合地守在床前服侍你,就是娶個媳婦兒也沒這樣的貼心!你府裏的小婢女兒都紮堆說他呢,真出息!”
衛冶不知所謂地上下打量他幾眼,睡蒙了的腦子還沒轉過彎,與生俱來的欠揍天賦已經盡顯。
他脫口道:“羨慕吧,可惜童姑娘不肯同你生一個!”
任不斷大人有大量,不和病患計較,嚴肅了神情問:“剛才姓鐘的拽了黃布當太子——來下旨了,你得在府裏安心軟禁着,不能出去亂晃,那快到嘴的惑悉怎麽辦?錢同舟那日可是都摸到衣角了,就這麽讓人跑了,他不痛快。”
衛冶一邊很有些調侃兒女情長的閑情逸致,琢磨着得找機會,拿這事兒逗逗封十三,免得這小子天天苦大仇深的,不像個年輕人。
一邊微微笑起來,瞳孔暗縮,表情竟然顯出幾分可怖。
衛冶:“我豁出去半條命換得聖人松了口,哪兒能那麽輕易讓人跑了?”
任不斷壓低聲音問:“你的意思是,他們不保這南蠻了?”
“嗯,”衛冶說,“那南蠻才值幾個錢,關鍵是這南蠻背後的勢力表面一套背後一套,貪了本該給聖人的銀子,還得罪了侯爺……這還是我沒把江左黨扯下水呢,到時候一說,太學裏三千書生也得激憤,兩廂一平衡,傻子都該知道怎麽選。”
任不斷無意摻和朝廷事,裏頭的彎彎繞繞一聽就頭疼。
他轉而問:“那徐達呢?我們這幾日還審不審?”
“別管了,沒死就行,到時候抓了其他的陪他一塊兒上路。”衛冶眯起眼,想了想說,“這幾日你們盯緊嚴豐,還有那個姓沈的,人一旦狗急跳牆起來哪兒想得了那麽多,破綻百出都是輕的,近日與他倆有私下牽涉的官員一個不落,全部記下。半月之後,各國來朝,屆時需得北覃維/穩,我肯定能解禁,攢一攢,挨個查。”
任不斷點點頭,剛外走了幾步。
接着,他又像記起什麽了似的,轉過頭問:“那十三呢,他和子列這幾日還去寺裏麽?”
十年磨一劍倒也不算太晚,可霜刃未曾試就頗有些麻煩。
衛冶眸光一閃,連同凝成冰棱的錐尖一齊橫斜向朱牆的一角。他默默地望向落了大半的玉蘭,沉色良久,忽地冷聲道:“不,四夷來朝,宮中必設宴席,到時候他和子列都随我同去,這兩天你帶着他倆多去北覃衛裏晃兩圈,露露臉,免得再有不識相的惹到了我跟前。”
封十三這時正端着一碗新藥邁進了門檻,淡然地将一切聽進了耳裏。
任不斷看着他摸不清情緒的表情,暗道一聲“不好”,心說這會兒是誰當值啊,怎麽連個人都攔不住。
卻聽封十三面色如常,甚至語氣頗為贊成地颔首道:“事到如今也該仔細考量了,該拿誰做刀,拿誰開刀。侯爺拿定了主意,這很好,倘若我能在其中盡綿薄之力,還望不吝指教。”
話音未落,兩人都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封十三坦然自若地站在原地任憑觀賞,半點看不出那天夜裏被埋藏得相當隐晦的情不自禁。
他平靜得好像入春三月裏剛融化的薄冰,滲着水,底下藏有兇狠的鋒利。
衛冶率先咳了聲,清了清嗓道:“那什麽,其實本來暫時也用不着你,就是……呃,我怕有什麽人跟那姓沈的一樣沒長腦子,氣哭了你,到時候不還得我來哄……”
封十三微微笑了下,沒反駁這個說法。
衛冶自然不可能老老實實待在府裏吃幹飯,見封十三這邊兒沒什麽問題——起碼表面上沒因為那天的事兒,生出什麽恨不能将一切付之一炬的不滿,他接過藥碗,仰頭一氣兒喝幹了。
臨出門前,衛冶拍拍封十三的肩膀,意識到他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後,感慨萬千地說:“福子都有自個兒的大名了——就叫來福,你呢,再過些年就是大人了,想好自己要叫什麽了嗎?”
封十三沉默片刻,低低地開口:“想好了,就叫長恭。”
“唔。”衛冶在心裏默念了下,“封長恭……好名字,有什麽寓意麽?”
封長恭垂下眼:“凡日所長,事必躬。原是自我約束的話,如今想了想,倒也合适眼下的境況……許多事我從前不懂,給侯爺添了許多麻煩,從今往後,再不會了。”
衛冶仿佛從這寥寥數語中體會到了什麽,怔愣了下,可不待他回過神來,又一道聖旨傳進了侯府。
徐達徐大人在長達數月的嚴刑拷問下,終于供出了幕後主使——卻并非數條線索統統指向的嚴家。
包藏南蠻惑悉,多年前設計陷害忠良封氏,乃至年前在撫州鷺水榭中派人追殺長寧侯的人,正是不日前衛冶親手斷其一臂,又因其跪足了八個時辰,病倒了三日有餘的沈氏族人。
至于敢這麽做的緣由……那自然是貴妃娘娘聖寵過隆,反成禍患,仗着腹中胎兒就妄圖染指帝位。
可這帝皇位,哪裏是血不夠冷的人能坐上的呢?
衛冶身披薄薄的一件外衫跪在地上,他閉上眼,耳畔嗡鳴,心中忽然騰生出一股無法言喻的脆弱認命:“……就這樣了,行差不過一步,三年蟄伏,數千條人命,真金白銀流回來的花僚……就值這麽幾句。”
傳旨的小太監的眼神隐隐帶着幾分微不可見的憐惜:“侯爺,接旨吧?這下您就不必再拘禁了,封公子也平了反,得了清白,皆大歡喜麽。”
衛冶低低笑起來,深吸一口氣,輕聲說:“十三吶,聖人這是在叫咱們看傀儡戲呢。”
風光旖旎,歡喜太過,總會叫人失了本心。
封長恭沉默良久,第一次意識到了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憑什麽成了孤家寡人,他被衛冶保護得太好,不過是波谲雲詭的暗湧狂風掃到了一角,心中愈是悚然,面上愈是不動聲色:“……是啊。走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