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清賬 親君臣,明算賬
第47章 清賬 親君臣,明算賬。
天知道那句“你的心意我明白”一脫口, 封長恭的喉間一緊,仿佛頃刻哽住了幾口淤血,還死活咳不出來。
……好在随之而來的後幾句, 輕而易舉就幫助他脫離這種進退兩難,随時都羞憤地想要以頭搶地、好一死了之的境地。
封長恭也是這時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間, 衛冶的一舉一動已經能影響他至此。
“這不是件好事。”他默默地想。
可不管他心裏怎麽想, 翌日清晨, 衛冶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封長恭還是無比精準地掐着點,熱了一碗溫度恰好的醒酒湯, 又親手收拾了一桌小菜配舊粥飯,默不作聲地端到了長寧侯的枕邊。
衛冶揉着脖子爬起來, 蹭锒作響的神經還鼓鼓陣痛呢,這點兒體貼入微的小細致, 已經快燙化那顆連酒糟都發硬的心了。
都說北都的雪催酒涼, 催人醉, 催天命老而後成賊。
唯獨衛冶是越活越年輕,甚至到了有點不怎麽講道理的地步。
他盯了那一桌碗碟好半天,摸了摸鼻子,心下倏地一軟,一時間都忘了當初是為什麽拼死拼活将人藏在府裏,突然就有點後悔兒昨天喝多了酒, 一時失言,把那些遠沒有要他們兩個半大小子面對的事兒, 擺到臺前絮叨個不停。
衛冶暗自罵了句:“造孽喲,簡直都要和任不斷一個德行!”
這時正從外邊兒推門進來的任不斷,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他很有些納悶地回頭瞅一眼外頭春暖花開的時節, 揉揉鼻子,轉頭望向衛冶,語氣平靜地丢下一句:“徐達死了。”
“意料之中。”衛冶不以為意地踹開被子,伸手一捋鞋襪,“與虎謀皮就這個下場,早晚都一樣,死在春天沒什麽不好,起碼凍不着。”
任不斷:“惑悉那玩意兒嘴硬得很,硬是撐着要見你,連審幾日都撬不開嘴——摸金案都蓋棺定論了,我瞧着,是沒什麽回旋的餘地,這人你怎麽想,還審麽?”
“審啊,為什麽不審,反正不也閑着沒事兒麽。”衛冶站起來,随手端過碗仰頭喝幹了醒酒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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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撂下碗之後,看也沒看那幾疊小菜,随手拿了個包子咬在嘴裏,邊抓了外袍邊往外走,嘴裏含糊地對任不斷說:“不過不急在一時,審的人多了,他還真以為自己還跟從前似的那麽有用,嘴當然硬……先晾着他幾日,飯食不必給得太勤,也用不着太多兄弟守着——我是說明面上,要是人真丢了,你第一個提頭來見我。”
任不斷在心裏琢磨了下這個流程,随即露出一點蔫壞的笑容:“見你還是這麽缺德,我就放心了,就前幾日你那樣子,還以為得一蹶不振了呢。”
“我要再起不能了,”衛冶笑起來,“你還能跟誰啊?”
任不斷不想跟他這麽個大男人在這兒調情似的打機鋒——主要是怪惡心的。
他刻意誇張地做了個嘔吐的表情,被衛冶反手一腳踹在了屁股上,才大笑着說:“反正我一個走江湖的手藝人,餓是餓不死的,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行了,不跟你扯淡。”衛冶說,“我上朝去了,你幫我去接個人。”
任不斷一愣:“誰?”
衛冶微微翹起嘴角,神秘莫測地示意他湊頭過來聽。
片刻後,長寧侯飄飄然地背手離去,剩下任不斷在院中無能抓狂:“姓衛的,我上輩子是坑了你百八十兩贖身銀子了吧,啊?不是,你他娘的往府裏撿人有瘾啊!”
今早的大朝會,大約是自長寧侯舌戰群儒,力争翻案之後最熱鬧的一次了。
啓平皇帝先是在朝會上正式宣布了每年例行的春耕,今年不由自己出行,而是由太子蕭承玉代君祭天,祈禱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要知這可是啓平帝雷厲風行的執政生涯裏,第一次有明顯的放權痕跡。
與此同時,他還面不改色地接連炸下幾聲巨響。
派遣肅王遠赴西州,代表大雍與西洋、南蠻,漠北乃至西域沿途的諸多小國簽訂通商協議,再現當年“絲綢之路”的瑰麗風光,并且适當放開西州的邊境限制,鼓勵往來,互通有無。
甚至還側面暗示了如若肅王賺不了銀子,坑不來帛金,那麽他自己賣身當家底都得把國庫的空懸填上。
當然了,作為補償,啓平帝也挪了部分北覃權柄,與西部駐軍的部分調令,給了滿臉寫着“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肅王殿下。
緊接着,啓平皇帝一刻未歇,又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直截了當地問了長寧侯衛冶。
“揀奴啊,朕看你先前上的折子,說是想要北覃衛從西洋進購一批燃金火器。”啓平帝說,“可這數量不是小數目,要的銀子更不是小銀子,朕思來想去,該給的軍費不能少,可國庫的底你也知道,所以朕一意孤行開了絲綢之路,也有一半是為了你——倘若這批火铳真如你所說,那麽好用,那麽将來讓朝中的冶金師研究調配了以後,充入軍中也是好的,到時候朕還得記你一功。”
啓平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也是相當地扯破面皮不要臉——絲綢之路雖然是朕窮瘋了,非要開的,可若真出了什麽事,你衛冶也得陪我擔一半的責,畢竟是你要的軍費嘛……不過那火铳如果真的有用,該給你的口頭贊譽也少不了。
總之親君臣,明算賬,你覺得怎麽樣?
衛冶心下一哂,面上搖搖欲墜的平靜僵在了嘴角,都快氣笑了。
他從來不是個肯吃悶虧的,說是年輕氣盛也好,說是不知天高地厚也罷,總之這人就這德行,記打不記疼。
既然聖人這麽問了,那衛冶就大發慈悲,頂着張皮笑肉不笑,明擺着很不爽的臉,幹脆利落地直接告訴他:“若是火器足夠強勁,到了戰場上,別說非要大将軍坐鎮軍前了,是個人來指揮都行!”
末了,此人還很有些小肚雞腸,拿眼角瞥一眼時不時看他兩眼的嚴豐,冷哼一聲:“反正臣久不在軍中,這些事兒自有人管……臣不管了,您讓國舅爺來吧!”
啓平皇帝被當衆駁了面子,也沒露出怒容,反倒像是縱容小輩撒野般無奈:“你這性子,半點虧都吃不得,整個北都上下,就數你最放肆……罷了,退朝吧,朕也乏了,改日揀奴你也再去北齋寺裏多多拜會淨蟬大師,多學學出家人的好性子。”
鐘敬直的眼色轉得相當快,當即尖着嗓子高喊一聲:“聖人有旨,退朝——”
群臣的議論紛紛暫且不提,散朝後,只把自己當個富貴瓷瓶的蕭平泰卻是一臉釋然,連連慶幸。
可不到一會兒,他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又不由得唉聲嘆氣:“還好,還好這回是沒我什麽事兒……可蕭随澤這同我一樣德行的都擔事兒了,難保這種費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日後不會落在我頭上……哎,愁啊!最好是一直沒我的事兒。”
龐定漢此時恰好路過,沒留神聽了一耳朵,眼神頓時有些訝異地望了過去。
見着是六殿下,他随即了然,笑不露齒地露出一絲笑容:“殿下啊,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您乃聖人親子,金枝玉葉,生來便是衆臣之表率,怎可這般妄自菲薄?依臣來看,這春耕就——”
正此時,身後忽然揚起一聲拖了長腔的嗓音,格外惹人厭地打斷了話。
“我竟不知龐尚書何時也擔了監察禦史位啊?”
兩人聞聲轉頭望去,只見衛冶落後宋閣老半步,前後腳地并排走來。
宋閣老照舊是胡子花白,一副笑口常開的喜氣洋洋,見狀說:“哎呀,六殿下年紀輕,貪玩瞎鬧也是常有的事兒,聖人看在眼裏,都不覺得什麽,你我何必多嘴多舌,撺掇他發奮求上進呢!”
蕭平泰一愣。
到底也是麗妃親自教養在身邊的皇子,雖說平日沒什麽心肺,終究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待對上宋汝義暗含告誡的眼睛,蕭平泰恍惚明白了什麽,背後倏地冒出一身冷汗,結巴道:“是、是啊,我上頭有個太子皇兄,本也要不了我做什麽……況且父皇本就不喜歡做兒子的心思太多,龐尚書這話好沒道理,顯得我想争什麽似的。”
龐定漢暗道一聲失策,面上只是笑:“是臣失言了,還望殿下莫怪。”
打着哈哈送走了蕭平泰,龐定漢自覺待着沒趣,正要離去時。
衛冶突然叫住他:“龐大人,聽說那罪大惡極的沈氏,當年可是得了您的保舉,才能送得了廢貴妃進宮?”
“是我的名頭,卻不是我的保舉。”龐定漢彬彬有禮地擡手往上指了指,單這一個動作,就同匪氣十足的長寧侯割了席,“侯爺啊,您能救別人,也該救自己……舉頭三尺有神明,諸天神佛都看着呢。”
“他們要看就看。”衛冶飄然下了臺階,連一點兒餘光都沒分給他,“假若護國不同宰相,守城不要大将,都跟廟裏菩薩似的屁事不幹,坐在這兒吃齋念佛倒是能填飽肚子,但那有什麽用呢?”
龐定漢不說話了,目送他施施然離去的背影消失在了朝霞盡頭。
這天之後,不僅是朝會裏的官員熱鬧,就連滿北都的平頭百姓都跟着鬧騰起來。
萬衆矚目的春耕自不必說,整個大雍的農戶田夫都在跟随太子祈禱。
絲綢之路再度開放的消息一經流出,不僅是那些個蠻夷所住的驿站,就連蕭随澤的府邸門檻都快被蜂擁而至的商賈踏碎,以至于他不得不先調令了數十個北覃衛,才勉強維持住了激蕩的民意——好歹別一蹲着王府的馬車進出,就跟菜口搶折芹似的,鬧哄哄。
而驟然失了些許權柄的衛冶也沒閑着。
春分剛過,他先是往府邸一鑽,搜羅了好些绫羅綢緞,将其一分為二——一半連同厚重的紅封一道,大張旗鼓地送去了魯國公府,午時自己也去吃了喜宴,替終于擺脫了“光棍”之名的趙邕守了一夜房門。
另一半,則送去給府中的繡娘,讓她們抓緊趕制出一批盡快能穿的衣裳。
而這衣裳的主人,就是封長恭最近相當不願意搭理他的原因。
——天曉得衛冶是又打哪兒撿回來了個姑娘!
況且撿了就算了,反正衛冶沒別的不好,就這毛病,愛往府邸裏丢東西——那只這會兒又不見影的肥貓就是其中之一。
偏偏衛冶對那小姑娘的處理态度,除了男女需得避嫌,沒能跟封長恭似的,讓人抵足夜談個大半宿,其餘從送東送西、再到遣人伺候……都跟當初對待封十三和陳子列一樣!
而且是完完全全的一模一樣!
所以也怨不得封長恭不是滋味,就連任不斷這樣不解風情的都免不了多嘴:“不是我話多啊,揀奴,你這真的是把人當羊放啊,統統給吃給草就能養得好了?”
衛冶想了想,的确是這麽個理。
于是他虛心求教:“可我就是這麽長的,家中也沒個什麽姐姐妹妹的……不然你給支個招呗,這麽十歲不到的小姑娘,給吃給穿還不夠?還能怎麽養啊,我總不能把趙邕那幾個妹妹全都拐進府裏吧?那像什麽樣。”
任不斷頓時噎住了——他哪兒知道啊?
兩個人面面相觑了半晌,無言以對,衛冶只得冷笑道:“我當你批評得這麽起勁兒,還以為有什麽妙法,光挑錯兒有什麽難的?我看你不該待在北覃,你也該去巡撫司做監察。”
任不斷摸了摸鼻子,納悶:“也?”
衛冶回憶了下,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什麽時候還拿這話擠兌過人,幹脆就不想了,轉頭問:“算了,就知道你也靠不住——不說這個了,這幾日忙着給肅王打包行李,顧不上诏獄那邊兒。惑悉呢?有沒有哭着喊着求着要見我?”
任不斷沉默片刻:“沒哭沒喊……求是求了,我瞧着就這兩日,也該撐不住了。”
衛冶點點頭,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不是東西的話:“那行,再放兩日,等哭出聲了我就去見他。”
任不斷習以為常,應聲稱是。
兩人一道邁進了侯府內院,一進院牆,就看見頌蘭一臉為難地彎腰正對着抱膝坐在牆角的少女,邊輕聲哄着,邊用求救的眼神往這邊看——不用出聲,衛冶就能明晃晃地從中感受到嗓音嘹亮的“救命”。
……可惜這小姑娘比小十三那會兒還難搞。
任不斷好容易才從待貶奴籍的涉事官員家眷中隐去一個人命,剛給她換了個身份,接進府裏沒一炷香功夫呢,就被敏銳察覺到這是進了長寧侯府,雙目瞬間赤紅的女孩兒死死咬住了肩頸。
那力度是極兇狠的,幾乎是要活活撕扯下一塊血糊的肉。
由此可見,衛冶這長寧侯做得是多不招人待見吶!
連無端受牽連的任不斷都吓了一跳,忍着龇牙咧嘴的疼痛,心說侯府的風水果然不好,接進來的姑娘有一個算一個,不是剛烈的潑婦,就是兇狠的殺神,沒一個例外的。
任不斷用眼神暗示他——還看什麽,快去啊。
衛冶看見當沒看見,心說去個屁,那小孩兒手裏拿的還是當年我送給她,以資武學精進的小刀呢!沒準睡覺多閉了一只眼,那刀都得往我脖子上劃,誰愛去誰去!
長寧侯這麽想着,半點沒有朝堂之上為非作歹的勇武,相當懦弱地落荒而逃,試圖上小十三那兒躲個清淨。
豈料衛冶又一次老調重彈,拎着酒來主院裏找他談和的時候,封長恭練琴練得正心煩意亂,并不很想見他。
好在衛冶沒別的優點,臉皮夠厚,想上門也并不需要人樂意。
作為一個常年淫浸于吃喝玩樂,在風花雪月一道上相當正統的纨绔子弟,衛冶一聽琴音,就知道這人沒認真,心思壓根兒不在這上邊兒——學得稀松不說,指尖也沒幾寸勁兒,純粹是為了敷衍自己假裝沒空才在這兒瞎彈。
衛冶側耳仔細品味了一番,終于還是沒能過良心那關,實話實說道:“選的曲子,是好曲,戰樂激昂,容易煽動人心……就是你這彈的吧,別說戰東風了,帳春風都夠嗆。”
封長恭猝不及防地被撲面而來的“春風”糊了一臉,再瞥見衛冶好整以暇的含笑神情,真是一點兒跟這人鬧勁兒的心思都沒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能折騰人心的混賬東西啊?
他想不明白,只好繼續彈着鋸木頭的琴音,衛冶實在聽不下去這人青天白日地在這現眼,幹脆說:“別彈了,再彈下去那只肥貓是真不稀罕回來了。”
封長恭心想:“你自己都三天兩日不着家,還管它回不回來呢?”
但他嘴上只冷冷淡淡地說:“侯爺先前說要彈曲兒,到現在也沒能聽着,正巧今日得空——”
“好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衛冶興致盎然地示意他挪開尊臀,準備在這個小院亭內大放異彩,“今日侯爺就給你露一手,看看什麽叫天籁!”
封長恭當即起身,衛冶這麽配合的态度讓他一下子拘謹起來,陡然逼近的那股熟悉的藥味,更是讓封長恭瞬間忘了跟侯爺怄氣,轉而開始擔心起這人是不是又哪兒不舒服,什麽時候吃的藥。
衛冶伸手撫琴,撥了幾下琴弦調音,嘴上還不忘調笑兩句:“十三娘,唱支曲兒聽聽呗?”
封長恭:“……”
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看在衛冶此時看上去難得心情舒坦的份上,僵着嗓子唱了兩句。
只是他本身不熱衷于這些,又沒跟人學過怎麽發聲,雖然已經完全變了聲的嗓音隐隐含着混音,低沉又好聽,可這點兒優勢在氣息不穩前就成了其次。
更別提連個詞兒都是現編瞎造的,一時間唱得磕磕巴巴,十分寒碜。
衛冶凝神靜聽了半晌,最後嘆口氣:“十三啊,你這曲兒唱的,還真忠言逆耳啊。”
封長恭這下是真氣得連琴都不要,轉頭就走。
衛冶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又覺得自己這麽大老遠跑來就為了氣人,實在可恨。饒是如此,他腦子裏還在想着事兒,蓋上胳膊遮着眼睛,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聽着還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