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碎 “命還在,不痛快
第41章 玉碎 “命還在,不痛快。”
明治殿的外閣溫着地熱, 巨大的燈籠飄在空中,由細細的鐵鏈拴在燃金的牆隴中,每隔半個時辰, 就自動往裏加一回帛金,罩得整個大殿四季如春, 恍若隔世仙境。
上頭是霧蒙蒙的氤氲, 底下跪着的青年眉目清毅。
長寧侯那雙總顯得輕浮的含情目, 此刻卻沒帶着笑。
不僅是他,就連他身側向來溫潤沉靜,不動聲色的蕭承玉, 現下也是臉色僵白,一頭強壓下的火氣幾乎就要擋不住——好在聖人面前, 哪怕是太子爺,也得垂眸收目, 這才沒讓人注意到他藏于袖中緊握成拳的手。
啓平皇帝瞧着二話不說, 撩袍便跪的長寧侯, 頗有些意外地問:“阿冶這是何意?”
“聖人恕罪。”衛冶緩緩地說,“臣自知愚鈍,自幼頑劣,若非得上垂憐,是萬萬擔不上如今肩上的擔子,因而自從打定主意回京, 臣便嘔心瀝血,殚精竭慮, 恨不能為大雍江山死而後已,為聖人安危鞠躬盡瘁,從不敢生輕賤之心……”
啓平皇帝猶疑不定地打量衛冶, 一時之間不敢确定耳中聽見的這些話。
難不成那小小鼓诃城裏真有那麽些個能人?不然怎麽才這些年不見,非但興風作浪的本事見長,就連自吹自擂的臉皮都厚上不少!
這當真說的是他長寧侯自己?
衛冶不緊不慢地将這些厚顏無恥的屁話說完,隐晦地環顧一圈周圍人極其精彩的臉色,繼而好像是才意識到該答的沒答,幾句話就解釋清了仙頂閣內發生的事。
說到這,他頓了下,直截了當地丢下一句:“可哪怕是貴妃自己,也萬萬沒有指着侯夫人罵的道理。做兒子的無能無德,可天地祖宗在上,臣斷忍不得親娘受辱——可惜太子來早了,只來得及斷了他一臂,命還在,不痛快。”
這最後一句可謂是石破天驚。
炸得滿堂神采各異不說,還輕而易舉的讓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啓平皇帝臉色鐵青。
啓平帝青筋暴跳,下颚繃出一道極為隐忍震怒的弧度——這出離的憤怒自然不是為了那嘴上沒把的“沈賢侄”,也不是為了那剛失了腹中幼子,又廢了自家侄子的貴妃。
可顯而易見的,一個帝王,特別是一個雄心壯志,而手腕鐵拳亦足以支撐他大展拳腳的有成帝王,可以容忍底下人的小陰私,也可以容忍他們有些時候的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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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萬萬不能容忍這世間萬物——哪怕只一樣,明目張膽就叫嚣着要超出他把控的範圍之外。
偏偏長寧侯是個不要命的,先敢威逼利誘,籠絡朝臣,和自己站同一條線就是要揪着那陳年舊案不肯放手。
又是當面給了皇帝一個巴掌,要他在寵妃和權臣之間選一樣。
……可再怎麽說,這難道是什麽不能共存的東西麽?
退一萬步來說,這些委曲求全早在先帝掌權時,啓平帝就挨個受了個遍,他衛冶算什麽東西,也敢讓皇帝受他的這份逼迫?
啓平皇帝半晌沒吭聲,就那麽直勾勾地盯着跪在眼前的長寧侯看。
到底是當年雷厲風行,統帥千軍的麾興武帝,只字未言,單單這麽壓着表情将怒不怒的,一股肅殺之風就溢滿了出來,在這暖得叫人骨頭都酥了的大殿裏,不由得骨縫都生寒。
鐘敬直生拉硬扯地擠出一個笑,朝外頭小吏匆匆使了個眼色,顫聲道:“聖人吶,皇後近些日子身子不适,嚴國舅适才進宮探望了,沒見着太子還頗感可惜,正巧太子也在,不如……”
蕭承玉忽然打斷他,也撩袍跪了:“長寧侯所行雖事出有因,算不上暴虐無道,可人命非草芥,天子犯法亦該與庶民同罪。兒臣以為,長寧侯犯下如此差錯,自該請官下退,只到底是為着母子之心,骨肉親情,不如暫且奪了北司都護的官職,收押府中押禁三日,罰俸三年。且那沈氏子出言不遜,自然也該下獄同審同罰。”
啓平帝像是被驚動了,緩緩地将目光移到了太子身上。
半晌,他才從嗓子深處擠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哼笑,居高臨下道:“太子當真是仁厚大義啊……”
蕭承玉閉了閉眼,靜靜地磕了個頭,算是認下了這聲遷怒。
衛冶好像全然沒有這對君臣父子的針鋒相對皆因他而起的自覺,反倒冷不丁地開口,沉聲道:“太子不偏頗,不偏幫,這是好事,聖人為何——”
“你閉嘴!”啓平帝眼角劇烈地跳起來,怒喝道,“朕看朕是真把你寵壞了,張口閉口就是忤逆!”
燈籠的火光燙得人眼熱,他終究是上了年紀,受不得太大的情緒波動,看見兩個青年人不約而同地低眉靜聲,好像鐵了心似的要與自己對着幹,偏偏哪個都是他的朝中重臣,打小疼哄着長大的孩子,誰都輕易發作不能。
尤其是衛冶,這人小時候跟現在可不是同一個牛脾氣,毛還沒長齊的年紀,性子又嬌又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典型。
若不是啓平皇帝自己喜歡得緊,就偏寵這肆意,老侯爺早把他皮都抽下來七八回了!
……想到這兒,啓平帝倏地心軟了。
與此同時,如同本能般的權衡利弊深入骨髓,升至頂端的憤怒剛有消退的跡象,啓平皇帝立馬就意識到,也是這會是個轉機。
說到底,衛冶的這番謀劃,都是為了那個本就問心有愧的摸金案。
既然他早就想要放手,那麽為什麽不趁着這個白遞上來的把柄,将此事高高擡起,輕輕放下,既施恩賣好了一直在觀望的世家,又好讓自己和長寧侯都能安心放權,安心做事呢?
思及此,那點兒憤怒是徹底沒有了,可過不去的心氣兒還在。
何況中間還夾了個明擺着要護着侯爺的太子殿下。
啓平帝只能狠狠一甩袖,任憑突如其來的柔腸将怒氣強壓下去,沒好聲道:“滾蛋,好好一個祈福延壽的生辰都能犯下這種大錯,你還有臉上朕這兒來倚功賣好,朕看你是臉都不要了——上外頭跪着去!省的日子太好過了,成日就曉得上趕着惹事兒!”
妥協的話猶如刀劍,夾雜刺骨冰冷的寒風全數紮在了心口,在這一刻,那些油嘴滑舌和賣好讨巧的本事好像又都盡數還了回去似的,跪在這裏的人仿佛仍舊是當年剃頭挑子一頭熱,做夢都惦念着投軍報國的少年。
衛冶唇角緊抿,愣頭青似的磕了個頭:“臣遵旨,還望聖人保重龍體,切莫氣大傷身。”
說罷,他幹脆利落地起身,仿佛要将一切過去的柔情全然棄之腦後般,頭也不回地跨過了大殿門檻,跪在了細雨蒙蒙的污雪中。
就在這個時候,被鐘敬直特地請來解圍的嚴國舅腳步匆匆地撐傘進了殿門,可惜還是姍姍來遲。
嚴國舅和花僚現在就算是扯在一起理不清了,衛冶一看這人就來氣。
見狀,衛冶也不管自己還渾身濕漉漉地跪着呢,面上率先輕車熟路地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輕蔑,不陰不陽地打了個招呼:“許久不見,嚴大人的身子骨可還硬朗?”
嚴國舅不是個心野的,莫名被傳來,又看見衛冶居然跪在雨雪天裏,心裏也沒底。
對上這種赤裸裸的挑釁,嚴豐也只是打量了他幾下,瞥見長寧侯單薄的衣衫上凝了一層雨都沖不掉的冰霜,他心下震蕩,不尴不尬地笑笑:“比不得侯爺硬朗,年輕人嘛,身子骨大都結實,耐凍。”
衛冶沒理會這種弱不禁風的反擊——總歸這幾年明裏暗裏聽見的埋汰話,也總比不過席間那句難聽。
今日這事,是他的怒不可遏,也是他的将計就計,投誠狀書,刺了嚴國舅一句,無非是想随手抓個人洩憤。
衛冶不是不清楚無論抓不抓得到惑悉,無論背後主使之人是不是嚴豐,只要太子還在一天,皇後仍然是中宮之主,那麽嚴國舅作為太子外戚,就必然要有一個清白正身。
那麽此事,無論真相,也就必然與嚴家無關。
蕭承玉做了這麽多年太子,饒是無功無過,只有賢德之名傍身,他也絕不是個不問俗世的傻子。
他既然知道摸金案與嚴國舅脫不了幹系,這些時日一直不敢與衛冶相見。
那難道還能不知道一旦衛冶鐵了心要翻案,而且如若真叫他翻了案,給自己舅兄定了罪,那麽他這太子之位,無形之中就沾染了諸如出身有罪,根基再不牢靠的陰影嗎?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衛冶可以記恨作為背後主使的人,甚至可以記恨默認這一切發生的聖人。
卻斷然記恨不了同他一起長大,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與自己外家和父皇一力對上的太子殿下。
雨越下越大了,髒雪随着夜深愈發泥濘。
衛冶嘴唇凍得發青,渾身涼得不堪一碰,整個人都僵硬得猶如一尊飽經風霜的白玉。他頭腦昏沉,麻木的疲倦如潮水般上湧,好像再也想不了那麽多事了。
……可想不想的,是能由着他樂意偷閑的麽?
衛冶眼前發黑,強撐着最後一點甚至盯着眼前暖光打過的窗紙,一時間,模模糊糊地只能想起當年在鼓诃城裏随手點上的那盞煤油燈。
說來可笑,這居然是他記憶深處屈指可數的一段好時光。
封十三一宿未眠,眼下熬得青黑,攏着大氅直挺挺地立在檐下。
一盞昏紅的燈籠照在他的側臉,随着年歲增長,也随着原先還張牙舞爪的氣質逐漸平和而淡漠,封十三那張愈發顯出俊逸出塵的俊臉,此刻繃得很緊,莫名能從中依稀感受到幾分漲滿的陰翳。
院門被人“咣當”一聲踢開,臉色慘白的頌蘭第一次失了規矩體統,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不消說,封十三就明白了衛冶還被困在宮裏,沒有出來。
可頌蘭驚慌失措的話語卻将情态遠遠拉扯到了他的意料之外:“封公子!言侯、言侯他托人來傳口信,說昨日那事兒惹了聖人龍顏大怒,侯爺也不知怎的,半點沒辯解,就那麽活生生在外頭跪了一夜……”
封十三呼吸驀地一滞,瞳孔緊縮。
不過一息之間,裏頭仿佛有鬼影重重、魑魅魍魉的妖魔驚怨閃過。可很快的,封十三死命咬了一口舌尖,任由鐵鏽的血腥氣強硬地拉緊了神經。他束緊領口,目視着皇城的方向,飛快地丢下輕聲一句:“派馬,我要去岳将軍府。”
在這竭力維持的漠然語氣裏,頌蘭好像是一把抓住了主心骨,驟然冷靜下來,轉身持了一把油紙傘,匆匆地飛奔離去。
封十三在朔風斜雨裏露出森然修羅般的一張面孔。
而在他的手邊,赫然是在春寒料峭裏凍了一夜,已然結了冰碴兒的青團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