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就計 “此計,殺的是那沈百戶,救的卻……
第40章 就計 “此計,殺的是那沈百戶,救的卻……
晚間起風了, 稀疏的雪落在了傘沿。
博坊設在玄武長街深巷子裏,連着外頭的路極窄,往裏走遠了才顯寬。此時, 有幾個身着北覃服的旗官快步流星往巷外走,在他們身後十餘步遠, 封十三收了油絹傘, 立在屋檐下朝那邊兒看。
“瞧什麽呢?”陳子列抱着剛出爐的一籠蟹粉蒸餃蹿了出來, 靠在他身後問,“例行檢查有什麽可看的。”
封十三拿眼瞥了下為首那北覃的腰牌,說:“挂着總旗牌, 形色還匆匆,不像是例檢, 更像是奉了什麽旨意……而且還不得不中止,沒把事兒辦好。”
“好啦, 先生指教的都忘了?這輪不着你我管。”陳子列眯下眼, 轉而問, “那青團你還要麽?掌櫃的說,佛跳牆金貴,做着麻煩,咱們沒預先要的就得現等,起碼還得兩個時辰才能拿走。”
封十三收回視線,點點頭:“要啊, 不然他晚間吃什麽?”
想也知道憑衛冶的德行,宴請壓根兒吃不下什麽, 出門前也沒墊肚子,好好一個生辰過得活像受罪,這麽過日子也不知道圖什麽。
陳子列無奈道:“府中又不是沒廚子……再說, 侯爺哪兒是那麽挑剔的人!”
封十三不置可否,一臉棒槌樣的将态度表達分明——他挑不挑揀是他的事,我願不願給是我的事。
陳子列拿他沒辦法,只好罵罵咧咧地找了個地兒坐下。
封十三正重新打了紅傘,要讓車夫先一步回府,免得等累了,卻聽沿街策馬奔過了幾個北覃,均動作迅疾勇猛,面色肅然。
天幕暗沉,微微飄了細雨,視線刺過傘沿,便能直勾勾地瞧見突然勒馬而下的為首之人。
封十三看清了臉,眼皮頓時一跳。
馬蹄在原地踏着髒濘的雪水,裴守看見了侯府的馬車,這才注意到了街邊的少年。
領先一步的任不斷此刻才轉頭回來,這還是陳子列第一次親眼瞧見他任大哥的臉色這樣難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任不斷冷硬着嗓,開口道:“別在外面晃了,我先送你們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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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列愣了下:“怎麽了嗎……”
裴守簡單解釋了下:“侯爺生辰赴宴,我等奉命查辦要案,具體也不知曉發生了什麽,只剛收到命令,侯爺似乎是吃多酒失了态,舉止欠妥,被太子爺帶着回了宮——事發突然,侯爺來不及多說,交代了屬下要護好您二位便倉促離開了。”
事發突然……可再怎麽突然,如果只是“舉止欠妥”四個字可以簡單概括的小事兒,又有誰能輕而易舉地帶走堂堂北司都護呢?
封十三天生九方玲珑心,本就不好忽悠,唯一的弱點就是稚嫩了些,很容易被一件事岔開了注意,帶偏了路。
可他到底不是初入北都的那個傻小子了。
衛冶要李喧教他做功,又要任不斷授他以武,吃穿用度比起高門望族的嫡親子弟只多不少,封十三心中明白,這樣的大恩大德,要的不是他不聽使喚,而是要他行思如疾風驟雨,趁手如狂刀猛禽。
封十三順從地上了馬車,不再糾結于那無關緊要的幾個青團。他在風雨不歇中沉默了會兒,掀開簾子問:“他能全身而退嗎?”
“衆目睽睽之下斷了一人臂膀,這是大事,何況現在還有那麽多人盼不得他好。”任不斷由着疏雨淋濕了額前的發,沉聲道,“哪怕是在江湖上,也是一報還一報,一命換一命的理。”
這樣的血腥事用這種平淡無奇的語氣說出口,總是讓庸常心腸的好人很難承受。
陳子列登時熄了聲,下意識抱住了懷中餘溫尚存的食籠。
封十三眉宇緊了緊,看向越下越大的雨,忽然道:“但你知道他會沒事的,對吧。”
“喲,還真學聰明啦。”任不斷挑下眉,眼中怪有些驚喜地看他一眼,“前幾日得了消息去博坊,又撲了個空,只留下空空蕩蕩的一處暫居屋。那惑悉鐵打的有人護着,不然北都就這麽大,哪兒來那麽多不透風的牆?揀奴他疑心是頭頂那位拿此事吊着兩邊兒人,又要抓,又想保,都要虧欠着天家讨好——可上頭那位也不想想,揀奴是那種随遇而安的人麽?這不,趁興頭上,索性就找點麻煩搏一搏注目了。”
封十三沉吟不語,片刻後道:“他這次把自己折騰進宮,有沒有幾成是為了藤陽閣的事兒……”
“口舌之争,那都是小事了。”裴守從另一邊拉開簾子,往裏丢了枚令牌,“封公子不必自責。”
陳子列手忙腳亂地接了。
馬車內的燈籠晃蕩着,光也暈,兩人一齊低頭看向那塊黑沉似鏽的令牌。
只見上面赫然寫着一個“岳”。
裴守:“一會兒我們都得去宮外接應,以免有人心懷不軌,借此生出事端。若是侯府出了什麽麻煩,你們兩個暫且應付不了,拿了這塊牌去将軍府,自會有人幫你們。”
可話雖如此,世間的道理大抵也還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稀。
蕭承玉這正經了大半輩子的人,生平第一次踏進風月閣,就是親手拿了自家衛兄弟進宮挨訓,鬧不好就得入诏獄,于是氣得半死不活,愈發堅定這種地方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廂是面沉如水的太子爺,這廂便是哭聲震天的沈家親眷。
那新鮮出爐的獨臂碎嘴是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家中獨子,名聲不好,這點和長寧侯不相上下,可其餘的就是一差八千裏。若不是祖上墳頭冒青煙,出了個親姑是貴妃,莫說是他了,連他爹都不見得能撈一個百戶當。
要不然,也不能眼紅得冒了煙,敢在衆人面就直言衛侯爺。
若放在平日裏,領閑職混日子的沈百戶自然不敢上門去讨衛冶不痛快,可這點“不敢”,到底是在沈家香火跟前,顯得無關緊要了。
屋內火爐烤得旺,春寒半分消受不到,周署賢半跪在腳踏上替鐘敬直脫靴,細聲道:“在外頭跪了兩個時辰呢,天寒地凍的,萬一出了個什麽好歹,只怕貴妃娘娘那兒難交代。”
鐘敬直閉着眼,說:“貴妃再得寵,左不過這兩年間的事,哪兒有聖人對侯爺的舐犢之情深。”
周署賢模樣清秀,這種面容很讨巧,笑容谄媚亦不顯得輕浮。
他奉承的讨好道:“義夫高見,那我這就去把他……”
“哎,剛誇你機靈,曉得用人,這會兒就不行了?”鐘敬直脫完了靴,盤腿坐在榻上,不輕不重地指尖一點紫檀桌角,“即使求人,總得擺出點誠心……人吶,好處得的太輕易,那就成咱們求他了——這豈不是颠倒了乾坤?像什麽話。”
周署賢了然地笑起來,手上已經利落地錘起腿,娴熟按着,說:“難怪聖人這般信任義夫,我們有時得了幸伺候,總被說伺候得不好,比不上老祖宗分毫……”
捏了得有小半柱香,周署賢的額角緩緩出了一點汗。
鐘敬直長舒口氣,擺了擺手:“罷了,邀他進來吧。”
外頭的沈百戶這才松了松僵硬的手指,卻也不敢站直了,就這麽半躬着身低頭跨進了屋,将姿态擺得極低,哀求道:“千歲救我,我那小兒無狀,全被他娘姑給慣壞了,可那到底是貴妃心尖兒上的侄兒,如今……如今竟是殘了,這可不是個理兒啊!”
“沈大人。”鐘敬直推開周署賢,拿把團扇搖了搖,“這人亦如刀,鈍點倒不要緊,關鍵是別的。”
沈百戶大氣不敢出,只紅着眼問:“還望千歲明示。”
鐘敬直懶散地說:“你一個做百戶的,本就是聖人垂憐才讨得的這份好差事,可如今呢,跟錯了人又辦錯了事——哎,你指望誰拉你呢?”
沈百戶連忙磕頭碰腦:“哎呦,這話可就……我哪兒敢背着您跟別人呢,貴妃能得聖人青眼,不還是千歲您得了空引薦的麽,說起來,您可是我們沈家的再生父母啊,我那可憐的兒子也得稱您一聲亞父!”
周署賢接過團扇,慢慢扇着,嘴裏不客氣道:“你可真好意思說,既認老祖宗這聲父,又是貴妃娘娘的親兄,怎麽還敢與皇後那邊有牽扯?”
鐘敬直舒服地眯起眼,不耐道:“行了,什麽牽扯不牽扯,這話是能亂說麽?貴妃娘娘剛失了協理六宮之權,沈百戶心疼妹子,進獻些稀奇玩意兒給皇後讨賞,不很正常麽?”
周署賢嬉皮笑臉地應:“是了,是正常。”
鐘敬直挺直了粗壯的身軀,睜開眼看着沈百戶,輕聲道:“我倒真想幫你,可你那寶貝疙瘩說了什麽要命的話,心裏沒底麽?眼下侯爺正在氣頭上,聖人也不高興,誰也不想被你一把拽下去啊,太重,啊,拉不動。”
沈百戶的臉色百轉千回,最終凝固在一片鐵青。
這些年的養尊處優到底給了他幾分底氣,沈百戶面色不虞:“千歲這是何意?莫不是覺得貴妃落了胎,便再無回首之力了?”
“你那兒子一名草芥,死不足惜!”鐘敬直一語雙關,語氣倏地兇唳,“可你既然說咱們有亞父的情分,那就學着點,識點兒趣,切莫為了你一人壞了咱家與侯爺的好交情!”
周署賢仿佛隐在了他身後,此時才悠悠開口道:“沈百戶,您覺得呢?”
等到姓沈的驚怒交加地走了,周署賢方才問:“義夫,這百戶小人秉性,記打不記吃,現在怕不是已經怨上了義夫,留他必定成禍亂。皇後眼下拿捏着貴妃,貴妃這才自顧不暇,可來日未必不能東山再起……既然您下了決心,要與長寧侯交好,為何不直接……弄沒了他,豈不是一了百了,還能讓侯爺承您一份情?”
“所以說啊,你聰明,但聰明得還不夠。”鐘敬直說,“這道理,你以為長寧侯不懂嗎?”
周署賢皺了皺眉,明擺着有些懵懵懂懂。
鐘敬直搖搖頭,笑了一笑:“今日他斷他親兒子一臂,還反手甩他一巴掌,這梁子就算結下了。貴妃能不能幫,如何幫,這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聖人怎麽想——你覺得他會是想要一個狗仗人勢的‘沈國舅’呢,還是要一個把柄在手的長寧侯?”
“此計,殺的是那沈百戶,救的卻是君臣之誼!”
周署賢停了搖扇的動作,半晌方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侯爺上趕着遞投誠狀呢!”
鐘敬直瞧他那樣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早大朝會之後,啓平皇帝就看着心情格外好,一直到晚間那事兒傳進了宮裏,啓平帝還在喂着八哥,神色溫和地談起長寧侯。
“多少年了。”啓平皇帝含嗔帶怪地笑着說,“你說這阿冶也是,同他父親一個樣,跟他娘也像,就是那麽根直腸子,想要什麽就非做不可,還便就有能耐硬逼着人家陪他上一條船。”
鐘敬直只挑不出錯的話說:“聖人千秋鼎盛,侯爺年少氣盛,自然也想多沾點光。”
啓平皇帝笑着搖搖頭,摸摸那扁毛畜牲:“年少是年少,但阿冶的心氣兒可不盛啊!瞧瞧,言侯向來疼他,宋閣老也慣着他,慣得他都能從龐卿指縫裏漏金子了……哦對了,今早上不止他們,前日夜裏,郭将軍還給朕上了封奏折,這莽夫,要銀子還不忘誇上他兩句……”
鐘敬直素來含笑待人,此刻不免冷汗直下:“想必、想必也是這事兒鬧得太大,動靜攔不下。”
“朕都允了,動靜自然大。只是我竟不知什麽時候朝廷裏的這些忠臣良将,都揣的同一門心思了……”啓平皇帝笑着摸了一把飼料,喂飽了八哥,“稀奇吶,真是稀奇啊……”
那扁毛畜牲不知遠遠地看見了誰,精光得很,張口就叫:“太子,太子來了!侯爺,侯爺到了!聖人!向聖人請安了!”
暮色四合,宮人小心翼翼地拎着燃金燈引路,步搖碰撞着清脆的響。
啓平帝回頭望去,便看見兩個青年人前後走來,他頓了頓,忽地笑起來,繼而似乎是有些疲倦地輕聲嘆。
鐘敬直分明聽見啓平皇帝的語氣略帶遺憾,幾不可聞道:“有時候朕是真的會想,怎麽阿冶就不能是朕的親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