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佳人 “荀二啊,我得接他回家
第34章 佳人 “荀二啊,我得接他回家。”……
年節前後, 官路多有往返,邊關戍守也需得大量駐軍紮護,因此不論是年後立馬要運送紅帛金入京的踏白營, 還是名震天下的岳家軍,此刻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
外頭忙, 留眷府中就空。
岳将軍府中已有近七年不曾開門迎客, 将軍夫人衛子沅更是一心禮佛, 不問世事。
連親侄兒衛冶回京這樣的大事,也沒見着她出面。
岳雲江的家信送到将軍府小厮手中的時候,衛子沅正攏着白裘大氅坐在院子中間。月華籠在雪光上, 小厮推門進來,坐在她身前的言侯偏頭看了眼, 笑笑說:“雲江記挂你,半月修了八封信, 他人又木讷, 哪兒來的這麽多話?恐怕一下職就鑽回屋中琢磨怎麽寫了。”
衛子沅靜靜地接過信紙, 按在膝上:“荀二哥何必這麽說,若當真是塊木頭,我也看不上他。”
言侯笑了下,轉而道:“今日衛冶獨自赴宴,擺明是要闖鴻門。雖說世家大族總要避諱連襟相親,可雲江在外征戰多年, 早已不在乎這些,你不肯插手, 那只好我幫他——替阿冶找到了李喧的事兒,你怪我,但我不後悔。”
衛子沅說:“可我後悔了。”
言侯眼角的笑容隐去三分, 嘴唇弧度不變。
衛子沅不再作聲,眼底少見地露出幾分迷茫,片刻後方道:“兄嫂臨去前,要我親自撫養阿冶長大,我卻沒能争來他,反而是放他入了宮,還得要你替我多挂心。後來的日子,阿冶沒有一天是真的開心。我心知肚明他過不慣紙迷金醉的活法,啓平十七年掃黑市的那會兒,兄嫂都還在,阿冶那年也才七歲的年紀,可我看得出他那時才活得盡興。嫂嫂是個有膽識的奇女子,可我不如她,我許不了她拼命才給阿冶保下的自在,倒是哥哥不讓阿冶進軍營,我防得卻很好……時至今日,我沒臉面見他,也不知道将來怎麽跟兄嫂交代。”
言侯:“元甫對你時常虧欠,拉不下臉訓你,至于段眉……我同她多年的交情,敢做這個擔保,她那性子怨不了你。”
衛子沅不吭聲,手指無意識地撫着帶有幾分寒意的信紙。
過了會兒,言侯聽見她問:“這些天,你見着阿冶了嗎?”
言侯點點頭:“大朝會上見過幾面,模樣愈發好了,性子也好,讨姑娘喜歡,比他爹強。”
衛子沅無聲地笑笑:“聽說他憔悴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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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侯不說話了。
衛子沅好像也沒打算聽他說什麽,視線投向不遠處的月色,霧蒙蒙一片:“當年阿冶還未出生時,誰都盼着他能是個女兒,将來不管是誰,都能過得輕松些。可世道如此,我寧願他是個生而有罪的衛家男兒,總好過做個不遭忌憚的女子,不明不白就給配給了哪個皇室姻親,無權無用了這一輩子。”
言侯感嘆:“還真是老話說的……麻繩專挑細處斷,悲運總找苦命主。”
衛子沅将信收進懷中,垂眸道:“都是命。”
說罷,她呼着寒氣,狀似無意地搓了搓手,只見那手骨節分明,指節處卻粗大,拇指與中指內側有着厚厚的老繭,瞧着不像一般夫人小姐的柔荑,反倒更似夥夫行屠之輩,一眼就能看出是挨過磨的有力。
風刮得愈發大了,吹滅了廊下幾顆燈籠。
衛子沅喃喃地說:“荀二啊,我得接他回家。”
聞言,言侯起身而立,識趣兒地告辭:“夜深了,雪也大,再晚怕是行不動馬,我便先走一步。”
風太大,門被吹得吱嘎一聲響,驚掉了枝上的厚重積雪。衛子沅生來有些低沉沙啞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被寒風裹挾着,卷進鼓脹的耳膜中,撞在言侯深不見底的眸子裏。
她說:“京華多風波,湖亦乘風雪。你去罷,且多保重自己。”
子時又結了霜,雪屑紛紛落在了檐上,寺廟清門,夜深人便靜。
陳子列問:“所以按先生的意思,今日宮宴後,侯爺便能全無顧忌了?”
“你這麽想?”李喧披頭散發地看他一眼,轉頭問,“十三,你呢?”
封十三思量片刻,說:“若如先生所言,肅王是拿了幕後之人所收的賄款做憑證,半點不藏私,而賬目銀款遠超皇帝以為的數目——花僚昂貴,本身默認上繳皇家私房的利潤已經高得吓人,如今憑空多了這一筆,足夠有心人無聲無息砸出一批私兵,皇帝是鐵腕人物,斷不能容忍……因此他才肯放權,讓衛冶替他做這個出頭惡人。”
“所以這些時日,侯爺勢必惹眼,他總得想法子挪一挪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李喧合上書冊,扣指輕敲木桌,“而你,你可知為何人人都把眼睛往你身上釘?”
封十三:“因為我身處風口浪尖。”
“錯!是因為衛冶把你護得太好,好到叫人挑不出錯!”李喧說,“你們且記住,世間大才何其多,言侯為何閉門不出,宋閣老為何諸事不聞,乃至是肅王,長寧侯,凡位高權重者,總有可诟病之處留于衆人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已有為人之首的帝王,那你就不能越過他去,搶着去做這衆人表率!”
說到這兒,李喧垂眸飲茶,卷起的竹簡朝向陳子列,話卻說給封十三聽:“……你瞧,這道理有人就比你要懂。何為藏拙,這是門大學問。有些人不浪蕩,正人君子總把自己往死路上撞。有些人太荒唐,卻反而活得長。”
封十三若有所思地靜了少頃。
在這短暫的沉默裏,卻是陳子列忽然開口:“先生大才,何至于此?”
李喧不說話,還是看向封十三。
侯府的馬車鈴已經響在了徹夜無聲的窄路盡頭,封十三起身,擡首,與那沉郁的目光相望,他眉目間揮之不去的茫然與焦慮此刻都消失不見了,唯餘一種堅不可摧的沉靜,使得正在長開的少年五官愈發堅毅。
屋外狂風怒雪,呼嘯而過。
只見少年眼底帶有一種稚拙的堅定,沉聲道:“寧為玉碎百夫長,不作湖嶺一書生。”
李喧終于呼出一口白汽,眸光中帶着一絲近乎癫狂的暢快,澀聲道:“好孩子,如今就算侯爺不保你,我也要教你真本事!”
酒過三巡,夜便深進了三更天裏。
酒樓客散,燈火闌珊,跌跌撞撞被人攙出來的六殿下蕭平泰年歲小,長到現在也就同封十三一般大,上頭幾個哥哥命都薄,死的死,夭的夭,折騰到如今,只有他跟太子兩個皇子,理所當然被寵成了好一個廢物團子。
蕭平泰醉醺醺地指着衛冶,臨上轎前,還不忘攔着這位他仰賴多年的“頑劣一等公”撒潑道:“不管!芩莺姑娘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你得讓我,不許争!沒道理即升官,又能招紅袖,佳人俸祿全有,便宜全教你一人占!”
衛冶沒搭理他,不客氣道:“喝傻了吧,誰帶的誰送回去!”
蕭随澤自己也醉得腿軟,半哄半騙地硬拽着人上了轎,轉頭沖衛冶使了個狹促的眼色,也走了。
待人散了幹淨,顧芸娘才攏好了發髻,毫不客氣道:“你剛才那鬧的,雖說芩莺不肯賣身,六皇子非要,但那也有我在中間周旋,有你什麽事兒?難不成你還真打算拿這麽點紅樓風流錯開他們的眼吶?”
“有什麽比這更打眼呢?”衛冶斜倚長欄,随手投擲出了一杆綠漁尾。玉竿應聲而落,與玉壺撞了個叮當響,衛冶頗為滿意地挑眉,漫不經心道,“這天下不就只有四樣時節,英雄冢,美人鄉,古今事,茶餘飯後事……”
小子大了不聽勸,顧芸娘嘆聲氣。
衛冶微微笑起來:“一出凡間事,便提風月事,準沒錯。”
這時,兩街的紅樓商鋪逐漸靜了下來,均挂上宵禁的燃金哨,極低純度的帛金嵌在裏頭緩緩地燒着,燒出一把燙人的灼眼火光,風吹響了哨音,遠遠有人打馬而來,身後還跟着輛昏燈搖晃的馬車。
“侯爺。”馬上的人翻身下來,膝蓋扣地行禮,“今夜風大得厲害,人吃多了酒容易冷,衛夫人令我等盡早接您回府。”
顧芸娘皺眉,對上姓衛的總是不客氣:“不必,侯爺自會回去。”
“姑母她……”衛冶神色莫名複雜地看向這人發頂,猶豫了下,才問,“我不在京中多年,這些年她可還過得順心?”
來人恭順地答:“夫人向來最疼您了,您若是萬事順遂,她便能順心。”
衛冶垂下眸:“姑母可有讓你叮囑我什麽?”
“侯爺酒醉。”那人說,“夫人擔心您的身子,只吩咐奴才接您回家,溫一碗醒酒湯。”
“回家。”
衛冶在唇間細碎地喃念着,眼裏透着一股幾近純良的懵懂。
過了一會兒,他才如夢初醒般笑起來,擺手道:“去回了你們夫人,不必擔心我,再過幾日各地駐軍将領也該入京了,多替岳将軍操持吧——別看我了,沒太醉,侯爺自會歸家去。”
将門中人總有些說不出的固執,來人遲遲不肯起。
換作旁人,衛冶早走了。
可這是衛子沅的人。
衛冶只好溫和了嗓音,簡短地解釋一句:“勸她寬心,總歸這麽多年,我身邊也不是沒有貼心的人,不至于連碗熱乎的湯都喝不上。”
來人有些懵,不大機靈地問:“可是府裏有小娘子了?”
衛冶沒撐住笑了,不以為意地說:“娘什麽娘,我待價而沽呢,還等着留一個清白之身許個好人家,沒準備那麽早把自己給交代出去!”
不待那人再說,衛冶便同顧芸娘辭了行。
他翻身上馬,迎着寒月疾風憑空撞出滿腔熱氣,目空一切般恣意大笑着,揚臂高呼,打馬而去:“北有佳人,不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