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齋宴 “侯爺又當了官兒,這是喜事
第33章 齋宴 “侯爺又當了官兒,這是喜事。”……
大雍盛行佛教, 古剎林立,修羅森嚴。
北齋寺作為皇家欽賜的“護國大庇寺”,各州州府均立寺修碑, 裏頭還供奉着太祖皇帝親手禦點的長明燈,平日便香客衆多, 今日更是車水馬龍, 絡繹不絕。
陳子列在寺門口被他爹當年的舊友撞見了攔下, 這會兒估計是忙着執手相看淚眼,互念往昔峥嵘。
白雪覆在鍍金牆瓦上,朱牆掩住了泥濘的青磚小徑。
少年脊梁挺直的身影映在透亮的日光裏, 這個年紀的孩子實在抽條很快,才半月未至, 行經寺外那棵老矮松的時候,已經比它高出一截, 俨然有了日後如圭如璋、玉樹臨風的影子。
封十三輕車熟路地繞到了一處僻靜地, 拾級而上到了半山, 這裏遠遠地能望見燈火通明的北都良夜、宮牆紅瓦,也能俯瞰山寺門口細若游蠅的求度衆生。
每次到了這裏,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駐足凝望片刻。
……好像這樣就能從中獲得某種莫大的勇氣。
李喧只管教書,鮮少育人,反而是時不時晃過來的淨蟬和尚愛說些大道理。
淨蟬有時看不下去他這樣的不要命, 時常啰嗦:“凡事過猶不及啊,施主。常言‘父母之愛子, 則為之計深遠’,雖說侯爺撐不起‘父’這一字,但人心往往是相通的, 他既有打算送你入寺避世,自然能護你長久周全,文治武功都是一輩子的修行,何必急于一時呢?”
這道理封十三不是不懂。
可在這黑影重重的無聲夢裏,紙糊的歡喜好像一把随時會熄的燈芯,任憑衛冶再怎麽表現得心大如盆,充作蠟油的心血攏共就那麽點,微弱火光足夠自己搖搖晃晃着混到幾時呢?
他只好拼命趕在年歲跟前,逼迫自己快快長大。
大年初一,照例是要宴請百官,文武皇親。
天色還未暗,蕭随澤便早早地等在宮牆外,沒骨頭似的撐在高頭黑松上,直至等來了長寧侯,才收斂起漫不經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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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揀奴,你且瞧着吧。”蕭随澤在呼嘯的北風裏,語氣無端篤定,“今晚上這酒,你是要陪我吃定了!”
說到酒,衛冶不由得又琢磨起昨晚上陪小十三喝的那壇女兒紅——那是老侯爺撿回童無養後埋下的,本打算作陪嫁酒,奈何童姑娘沒這個打算,一回北都就将這十壇酒白白送回給了衛冶。
這會兒了,他還記着任不斷仿佛月事不調般的蛋疼表情。
“這沒用的蠢貨。”衛冶在心裏嗤笑,“但凡他有本侯的三分膽識,一點兒眼色,也不至于連小十三都當場跟我痛哭流涕握手言和了,他還在那兒一廂情願地單相思。”
埋汰完人,心情通常就能舒暢幾分——哪怕這“事實”純屬捏造。
衛冶懶洋洋地眯下眼,踱步進殿:“不見得吧,不是好酒,不喝,侯爺可金貴着呢。”
蕭随澤拿胳膊肘頂他一下:“幹嘛不信我,都說等着瞧就是了。”
衛冶不置可否,問:“今日來晚了,那幫廢物又編排什麽了?”
“老一套呗。”蕭随澤對這些事兒總能信口拈來,“宮宴嘛,都在對聖人陽奉陰違,順帶捧鐘大監臭腳,再拿一堆破事去煩咱們太子爺……哦,最近你也新鮮,暑擇剛過半年,皇城裏換了一批新人,不少人惦記你那侯夫人的位置。”
進了殿廊,宮中舞姬身上的脂粉味就香。
衛冶不禁失笑:“有心惦記,有命享麽?”
“揀奴,話可不能這麽說。”蕭随澤難得正色道,“嚴家妹妹身子本就不好,太醫也說了,就是那年冬天的事兒,跟你願不願娶關系不大。”
衛冶:“行了,跟我扯這些做什麽,娶不娶也不是我們能說了算。”
蕭随澤眸中透露出幾分無奈:“是啊,好在我爹沒得早,上頭沒人管,聖人也知曉我荒唐,不想叫我糟蹋好人家的姑娘——不然今日正月伊始的,我還沒法尋你玩兒。”
衛冶哈哈大笑,調侃道:“所以還是荒唐好?”
“不。”蕭随澤含笑挑眉,“得跟你沒人管得了一樣才好,橫行霸道!”
禁軍在大殿外戒嚴,近衛見着兩個開罪不起的大爺一塊兒來的,先是一愣,再要領人進門。
衛冶随手攔了下:“不必——這地兒我熟,自己能進。”
将跨門時,蕭随澤才頓了頓,低聲念了句:“不過有件事你得留點心,後宮沒有衛氏女,在聖人那兒就容易落人後頭一步——午時我去向太後請安,聽見有人說你心氣小了,費盡心思,也只能保住一條喪家犬。”
太後韋氏非啓平皇帝生母,卻是力排衆議,扶持皇帝登基立威的中堅力。
因着這個原因,啓平帝對她很是敬重。
“知道什麽叫酒色誤人麽?”衛冶似笑非笑,“仙頂閣裏的好酒全在嚴國舅手中,嚴懷逑昨日還強納了西直門外賣茶女作了九房妾……可見後院事後院畢,拉到臺前誰都讨不了好。要不怎麽說還得是國舅爺有先見之明,管兒自作逑……自求多福吧。”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入座時,便聽高堂之上的啓平皇帝興致極高地招呼道:“随澤,揀奴,等你倆許久了,還知道來啦!”
蕭随澤笑着行禮。
衛冶也笑:“臣等知錯了。”
啓平皇帝假意訓斥他,态度卻是有目共睹的親昵:“又是這句!知道朕疼你,就仗着胡作非為了!”
衛冶還是笑:“謝聖人疼我。”
兩人一前一後打了幾句不會出錯的閑話,蕭随澤間或打岔幾句,若非帝王身側依舊有跪地伺候的內侍,底下的八方視線裏仍然是掩飾不住的打探,乍一晃眼,幾人不似君臣,熱鬧親近得更好像是一家人。
看着眼前兩人同從前一般模樣的并肩而立,啓平皇帝不由感嘆:“說起來,這還是阿冶及冠後第一年在宮中開宴,方才這麽看着,朕一下子都有點兒恍惚了,還以為重新回到了你倆少年時住在宮裏的日子——不過揀奴你也是,那封家小子如今也算沉冤昭雪了,你怎麽不把人一塊兒帶來熱鬧熱鬧,還往廟裏送?”
衛冶聽出來了明晃晃的敲打聲,神色不變道:“臣知聖人寬宥,可到底那封世常無能在先,縱使承蒙聖人垂憐,不忍舊臣之子在外受凄風苦霜,特允臣接在府裏養着已經是大恩德了,怎麽還敢有入宮的念頭?臣以為十三那孩子品行尚可,德性不夠,做個閑人就好,總好過無知小兒輕狂,在外惹事生非!”
啓平帝看他良久,和顏悅色地喚他到了身側,輕拍了下手背:“既如此,你拿主意就好。”
衛冶不知道神通廣大的肅王殿下是怎麽忽悠皇帝的,可從這短短一句話裏,聖人放權的意思卻是塵埃落定了。
他心下一動,意味深長地與蕭随澤對下視線,一雙靈動得能說話的眼睛充分表達出:“哪兒的酒,怎麽吃,吃到幾更才停,侯爺都能陪得了你!”
蕭随澤在一旁端茶潤喉,不發一言,只是笑。
熱鬧散得快,快下席時,啓平皇帝冷不丁地下一道聖旨,将北覃大半的權柄撥回給了長寧侯,重新封他做了北司都護。
席間一半是如潮洶湧的暗流,一半是此起彼伏的恭賀。
衛冶含情目中滿是笑意,一身挑不出錯的意氣風發,端得氣宇軒昂,君子無雙。舉杯者來者不拒,每個前來敬酒的官員都不約而同地瞥一眼孔皓,可惜孔指揮神色自若,半點看不出情緒,窺探反而沒什麽意思。
幾大碗黃湯下肚,胃裏燥熱的仿佛火燒,可衛冶卻連眼皮都沒顫動一下。
鐘敬直是個不長胡子的老白臉,年紀很小就進了宮,幹兒子快要比皇親國戚家的宗室子還多。同在外稀爛的風評不同,此人周身的氣質很讓人舒心,體格也長得人高馬大,幾乎快要比啓平皇帝都高出半個腦袋,看着很能安心。
身為掌印大監,平日在外自是架子很足,吆三喝五得仿佛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
可在啓平帝跟前,鐘敬直只能細聲細語地上着眼藥:“聖人心疼孩子是好事,可那封世常辦事不力……”
“是真不力,還是假不力,只怕如今也未嘗可知吧?”啓平皇帝不痛不癢道,“再者,長寧侯都尚不明了的事,你拿什麽擔保?”
饒是鐘敬直已在啓平帝身邊待了将近二十年,也有時洞察不清聖意。
直到這話一出,方才如夢初醒地陪着笑臉:“哎呦,奴婢也是聽見了些風言風語,那李喧好歹也曾是太子太傅,如今被侯爺請了做先生,教的還是個不明不白的罪臣之後,終究是不合規矩——”
啓平帝到底上了年紀,早年間連年征戰也傷了根本,熬了這麽些時辰,大約是精神不大好了,沒空搭理鐘敬直的讨好。
他只遠遠地望着衛冶,輕聲呵斥一句:“不管如何,那也是朕親封的侯爺,永遠輪不到你這奴才同他犟嘴。”
假糊塗是種難達的境界,一不小心,就成了真糊塗。眼下言侯稱病未至,那麽整個殿內上下加起來,論起扮聾作啞,還得是宋汝義當個中翹楚。
見狀,宋閣老照例是笑不露齒地伸手撚一把胡須,沖身側的蕭随澤道:“你說這大過年的,何必呢?侯爺又當了官兒,這是喜事,他們沒福氣享,我開心!當年我就說,還得要看肅王殿下好肝膽,這時還不忘張羅着一塊兒去耍!”
蕭随澤笑眯眯地說:“那太不謙虛,揀奴如今是好本事,哪兒用得着我橫生枝節?”
宋閣老:“聽聖人說,你這兩日老往侯府跑?”
蕭随澤知道他想聽什麽,嘆口氣道:“見着人了,封氏子的确如傳聞所言,揀奴喜歡得不得了,養得不是一般好。”
“哈!”宋閣老一樂,“衛元甫的種,就是要這硬氣!”
蕭随澤沒搭理,心想要是老侯爺還在,就衛冶這胡作非為的動靜,想必又要拎竹條追着打出十裏街的婉轉嚎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