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寒 封十三已經将自己逼成一把削鐵如……
第35章 春寒 封十三已經将自己逼成一把削鐵如……
長寧侯當然可以每日吃酒劃拳, 可北司都護自然不成。除卻最有出息的那麽幾個,大雍世家子弟大多領個閑職傍身,領着俸祿, 靠着家族蔭蔽過日子,與必須每日臣起點卯的文武百官幾乎不像一個品種。
不過同是文武群臣, 也分閑出屁的, 與忙昏頭的。
衛冶小時候拿踏白營當家住, 後來被丢進北覃衛,也恨不能幹脆打包了行李住哨房,若非這份對自己不要命的勤苛, 哪怕以他衛氏獨子的身份,也很難在這個年歲裏坐到這個位置上。
而今重掌北覃大權, 更是變本加厲地折騰起手下北覃,朝中重臣。
總之, 衛冶是自己不好過, 也不肯讓人舒心。
也因如此, 封十三見着他的次數越來越少,從前若是起得早,那麽運氣好了,天不亮或是月将挂的時候還能與衛冶說上兩句話。可現如今,別說是如除夕那日一般,夜談到了酉時方歇。
就連跟年初一似的, 給醉醺醺的侯爺小火煨一碗醒酒湯的時間都不剩。
好在封十三雖沒什麽職位,也輪不到他管府中一應事宜, 照舊有很多事要做——自那日北齋寺交了心,李喧就半點不遮掩地開始傾囊相授,恨不能在一朝一夕間, 便将史記千年的風流全灑進兩個小少年的心裏。
再加上衛冶似乎也沒打算将兩人的功夫盡數荒廢,于是向來随心所欲的任不斷,這些時日都顯得苛刻了。
因此,不論是本就迫切渴求的封十三自己,還是陳子列,都不得不在卯時起來,戌時方歇。
這樣非人的待遇在某種程度上說,已經可以算作折磨了。
按照陳子列背地裏忍無可忍的說法大概是:“這些人是瘋了不成!當我一日有二十四個時辰,還是拿我當燃帛金的鐵怪物啊?能不能偶爾把我當個人!”
封十三倒對此毫無介意——畢竟再苦再累,學進去的就是自己的,旁人誰也拿不走,奪不去。
他唯一有些游移不定的,還是對于李喧當日教導他的話。
李喧似乎是希望他也能表現得荒唐一點,別再勤勉得好像苦大仇深,下一秒就恨不能當場謀反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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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封十三實在沒見過很多人。
衛冶這不知道裝了幾分,總之裝得十分入木三分的浪蕩子暫且不算,從前住在鼓诃衛府對門,成日呼來喝去的周小胖子在他眼裏,其實已經算是廢物之極,毫無半點威脅的傑出人物了。
但封十三已經将自己逼成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可以抹殺掉所有的七情六欲,俗世紅塵,那麽便萬萬不能再将自己堕落成本該挨刀刮的牛鬼神蛇。
于是此事就這麽不得不暫時擱置了。
與此同時,還有件事兒也深深地印在了封十三還沒來得及被刀削平的心尖。
據那常來侯府中晃蕩,好像偌大個烏郊營屁事沒有的北都著名碎嘴子——魯國公世子趙邕所言,衛冶雖然無妻無妾,可紅袖知己實在不少,最近一段時日,非但一有應酬就去了仙頂閣,還因為其中的哪個姑娘,跟六殿下都當衆對上鬧騰了一番,讓聖人好一頓臭罵。
一時間,整個北都的茶樓說書人都很振奮。
封十三當然沒空去聽人唾沫橫飛地扯淡,太學規矩嚴,學生自恃身份,也忌憚有名有勢力有實權的長寧侯府,沒人敢跑他跟前說三道四。
可這事兒不是想避就能避的,偶爾馬車路過了街口巷尾,還能聽見不少癡漢閑婆激動不已地編排此事,消遣時光。
平心而論,封十三當然恨不得喝令他們當場閉嘴。
可我朝自伊始,便有“不禁言令,直言上奏”的老傳統,這也就意味着哪怕你是天王老子,管天管地也管不着人家嘴裏講什麽。
封十三做不到給衛冶惹是生非,只好沉靜地閉了嘴,狀似無虞地在心中默念佛門聖經,以止不堪言明的洶動殺孽。
他當然不是因為這些閑言碎語生氣,也不是因為這些傳聞中的另一主角兒是個風塵伎子——不然憑他的出身,早該在懂事那年便毅然自盡。
只是在這個節點上,封十三驀地意識到了他還從未想過的這茬事。
從鼓诃衛府,到了京城侯府,衛冶的身邊從未有過任何女子,哪怕是所謂的紅顏知己,或者什麽青梅竹馬,相知相許,這也讓封十三确實意識不到,原來時間一直在往前走,從來沒停下來等過誰。
自己已經在初八那天迎接了有生以來最盛大的生辰賀宴,衛冶不僅掏空了錢袋子給他做席,還嫌他成日待在屋裏,怕他年紀輕輕的容易悶,特地親自上門連求帶搶地弄來一只宋閣老家的貍奴作禮。
拿人家心肝寶貝給自家小公子消遣,氣得小老頭兒接連幾個朝會與長寧侯當庭作對。
經此一遭,結結實實已經十四周歲的少年在北都徹底出了個名兒。
可惜是個驕縱跋扈的壞名——這也恰好合了李喧與封十三自己的意。
可他的揀奴呢?
從前忽悠自己的生辰自然是作假,長寧侯本人寫在玉碟上的出生日實際在驚蟄,而這也正意味着,至多不過再半個月,衛冶就實打實的,業已二十有二。
這正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紀,何況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世襲罔替的長寧侯也好,權勢滔天的北司都護也好,上至無父無兄,下到後院空空膝下無子,甚至就算撇開一切不論,單憑衛冶那張臉,那說起甜言蜜語就好像不要錢似的嘴……都足以讓他成為北都裏最金貴的女婿人選。
至于名聲好不好,相對來講就實在是無關緊要了。
封十三這時才茅塞頓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哪怕長寧侯夫人的位置長久地空懸着,聖人不提,衛冶自己也不上心,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吊着所有人的眼睛——
可總有一天,他的揀奴也會娶妻生子,不再記挂着跟他一條死路走到底,過一般人該有的平靜卻溫和的日子。
到了那時候,自己又會在哪裏?
自己又能在哪裏?
難不成還要厚顏無恥地賴在侯府的主院中,做個無名無姓亦無用的累贅嗎?
衛冶這個人,他本以為是從此往後都要同舟共濟的人,可封十三還沒來得及重新給他調度出一個全新的位置,這猝不及防的一遭,便将他原先的急功近利,不滿焦躁,甚至是純粹的不定性通通弄得亂七八糟。
以至于陡然來去間,平白添了些許道不明的旖旎。
封十三不敢再去多想多看這個人,覺得自愧,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不希望衛冶身邊多出個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不管這人是誰,也不管自己那時還在不在揀奴身邊。
這幾近于癡心妄想的念頭,快要叫封十三進退兩難,走也走得狼狽,留也自認不配,那樣太沒道理了。
……也太難堪了。
也正因如此,封十三才要能借着這個可以名正言順遺忘的時機,擺脫掉那個在午夜夢回之時總會記起的噩夢,也能夠在忙碌到頭腦昏沉的間隙,暫時忘掉那個總也不打一聲招呼,就入到自己夢裏……可現實卻是一面難見的人。
這樣廢寝忘食的日子總是難捱又好過的,不知不覺,便過了北都最嚴寒的日子,那樣鵝毛大的雪很少再下了,有也是撒鹽小雪,不值一提。
據樓管事說,再過上十天半個月的,今年的倒春寒就要來了。
運送紅帛金進京的踏白營通常都是這個時候到達北都,連同回京述職的一衆将領一道進宮面聖。入春前,還有幾個西洋國家,與東瀛等小國派遣侍臣遞了折子,說要來給啓平皇帝恭賀太平,順帶一并獻上今年的歲貢。
衛冶這幾日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卻還不忘臨出門前,囑咐樓管事再從庫房裏翻出幾匹好料子,不要吝惜,舍不得給一日竄得比一日快的少年多裁幾件厚衣裳,春衫薄服也可以預備着往大了做。
夜深了,白霧濃了幾分。馬車剛駛過侯府門前,就拐到進了後頭窄門。
明日就是休沐,總算是能喘口氣,衛冶倦容很深地睜着眼睛,困極了但不想睡。
坐外頭趕車的任不斷聽見了壓抑的呼吸聲,無奈地說:“都跟你說了,前邊兒走就前邊兒走,這麽點動靜又吵不到他們,玉做的嘛?天天挨我抽的倆小子哪兒那麽嬌貴!”
衛冶犯病就是這毛病,不想說話。
任不斷自顧自接話:“這兩日你好好休息,伯擒和同舟那兒我會跟進,這姓惑的實在狡猾,前後抓了七八次,跟溜煙兒似的說沒就沒,也真邪門了。”
衛冶閑來無事,懶洋洋地開口辯解一句:“人南蠻子不姓這個,那玩意兒是花名,鬼曉得那麽長串兒蒼蠅腳似的名兒念什麽……喏,這不,再幾日那群名字一樣不知所謂的西洋人也來了,回頭抽空問問他們,認不認得,反正我瞧着沒什麽差。”
任不斷:“哎呦你可少說兩句吧!嘴不疼麽?”
沉默了不到一息,任不斷又忍不住說:“不過你說東瀛人就算了,他們向來是不打不行,打疼了就曉得怕,但那幫西洋人來幹嘛?當年被攆回去還不嫌丢人嗎?聽說離咱這隔了好幾片海呢,真是跌份兒跌成浪打浪——不嫌水的。”
西洋人無利不起早,商人脾性重得很,這麽殷勤地裝孫子上趕着貼冷屁股,自然是還有東西沒圖謀完,要麽就是發現什麽了新東西可圖。
左右來者必然不善,不如打開門了都來看。
誰知道誰能把誰謀了呢?
不過這些話,就沒什麽必要跟任不斷解釋了。
衛冶閉目養神,聲音不輕不重:“指望他們要臉呢,的确是苛求了,史書都不見得能有我衛家族譜厚,可要說心口不一,那倒是舉世數一數二……算了,不提也罷,這些那倆時日習武習得怎麽樣?可有進步?”
任不斷下了車,用力的胳膊攙住了衛冶,将他緩緩挪進了溫暖如春的寝屋內。
同時嘴裏說:“十三還行,可惜下手沒什麽輕重,容易傷着自己……倒是子列,沒什麽血性,玩玩兒筆墨紙硯倒是很在行,有時候去廟裏接人,李喧也說了他相當适合做個文臣,就是不太适合拿刀。”
衛冶從床頭取出青瓷小瓶,咽下藥丸後,強忍着痛意緩了會兒,方才沉聲道:“明日我休沐,自己過去看兩眼吧,也給你放個假,盯南蠻逛大街都好,一切花銷走府上的賬。”
任不斷哼笑一聲:“最近花得可不少,收了不少賄款吧?”
“滾蛋!”衛冶有氣無力地哼哼了聲,“我娘給留的老婆本兒都快砸沒了……還好當年他倆堅守住了,沒給我添個妹子,不然這會兒連嫁妝錢我都掏不出去……”
任不斷笑罵道:“這是你不娶媳婦兒的理由麽?”
衛冶眉心痛苦地緊皺,實在沒力氣跟他拌嘴,只好祭出獨家法門,往任不斷的傷口處戳。
“總歸跟你光棍兒的原因不一樣。”衛冶慢吞吞地往外蹦字兒,胳膊蓋在了眼皮上遮住光,“侯爺我哪樣不是超塵拔俗?上街随便喊一聲都一群姑娘想糟蹋……唉不說了,滾滾滾,跟你這想送送不出去的沒話聊!”
奈何任不斷是親眼目睹他這進氣比出氣困難,好像下一秒就要撅過去的倒黴樣兒,非但沒被這色厲內苒的吓到,反而從中參透出“本侯自認姿色無人能敵,爾等庸常凡物豈能糟蹋比拟”的自戀之心。
簡直是無藥可救。
任不斷懶得理他,也知道有了藥,就出不了大事,趁長寧侯還不了嘴的機會飛速罵他幾句,轉身消失不見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