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狐朋 “揀奴啊,節後一道吃酒去?”……
第30章 狐朋 “揀奴啊,節後一道吃酒去?”……
若說長寧侯是假混賬, 那麽這肅王就是個真浪子。
兩人年紀相仿,前後差了不過三月餘,死親爹的速度更是争先恐後, 生怕披麻戴孝的速度比對方慢了一步。
可不同于真情實感有過痛心的衛冶,此人年紀輕輕死了爹, 葬禮上半點關系也不沾的人哭得死去活來, 他卻不哭不鬧, 半點不見傷心,掌印大監鐘敬直前去頒布禱文聖旨的時候,還頂着張軟鼓鼓的臉蛋, 動作利落地下了跪。
領旨、磕頭、謝恩、受禮,承爵……直至一氣呵成地做了王爺。
之後便被啓平皇帝接近了宮裏教養。
入的是太學, 教他的是太子太傅,吃穿用度只比東宮差了一星半點。
這等殊榮本該萬古千秋的長存下去, 供後人流芳百世拍馬屁——只可惜肅王殿下的十歲生辰剛過, 那同樣剛死了爹的小衛冶也就跟着進了宮, 做了太子伴讀。
太子蕭承玉本性仁善,實在純良,可這肅王蕭随澤雖跟太子殿下留着一半相同的血,脾性卻大相徑庭。
說直白點,肅王蔫壞,很不好對付。
比起太子, 跟衛冶更像是親兄弟。
幾年下來,雖于太子功課無半點益處, 兩人卻在成日裏的鬥雞走狗,滿城現眼中,結出了格外情深似海的厚誼, 俨然臭味投到了一處去。
衛冶一見這人就頭疼,看見當沒看見,毫不猶豫地伸手撥開他,二話沒說喝了句:“滾蛋!”
“這麽兇做什麽,不就是早朝跟你唱了兩句反調,至于生氣麽,你從前也不是沒當衆把我的面子當球踢啊。”蕭随澤是個能跟衛冶比賽不要臉的,不當回事兒,笑眯眯地擡腳跟上去。
兩人就這麽你追我趕地飛奔到了前廳。
誰知衛冶剛一扒着門框,準備同少時一般繞着門柱甩開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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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頌蘭正好帶着一衆侍從稀裏嘩啦地搬着恩賞,而在他們前面領路的,正是要從門廊轉入內院的兩個少年。
領先一步的封十三就這麽同活蹦亂跳的侯爺撞了個滿懷。
見到眼前這情形,同樣清楚這人魔王脾性的肅王殿下當即倒吸一口冷氣。
在聽見衛冶忍不住的痛哼聲中,蕭随澤猛地剎住蹄子,接着,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好整以暇的雙手環胸,等着長寧侯趕緊換個人發洩早朝時候受的氣,自己才能尋着機會說正事兒。
出乎意料的,衛冶大概是從撞入懷之人的一聲不吭中意識到了什麽——本來也沒幾個人敢在撞了侯爺之後不吭聲的。
他利落地一把扶住額角傷口剛好,又被折騰出一塊淤腫的封十三,大尾巴狼似的擺出一副沉穩大氣的莊重,惡人先告狀道:“慌什麽,後邊兒是有流氓追你嘛,走那麽急——來,讓我看看,撞疼了沒?”
時任流氓的肅王殿下:“……”
究竟這人還能不能要點臉了?
怎麽一別經年,還能把這套倒打一耙用得如此得心應手呢?
剛換上的衣衫總會帶些涼意,封十三被他這麽毫不避諱地抱在懷裏,立刻就能感覺到自己的溫度與衛冶胸口的起伏交錯着,依稀還能從那單薄的衣衫中,嗅到一股太和殿內獨有的龍涎香氣。
不過他覺得還是衛冶自身那股淡淡的氣息好聞一些。
總帶着點經久不散的藥氣,仿佛是有一股冷清的草木遭了霜,将敗不敗的暖香。
……什麽香?
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想這個,封十三原本還在惦記着該說些什麽的腦子,頃刻就空了。
他一時間心亂如麻,連動都忘了動,都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這位……這位分明在他心中合該要打碎牙齒和血咽,但仍然活潑太過的長寧侯了。
蕭随澤站在幾人身後,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被衛冶光明正大藏在府裏的封氏餘子,若有所思地說:“李喧,任不斷,如今又進了太學,聽說學問做得很好,想必日後也能順理成章地進江左……封小公子啊,衛冶這人當真是拿你當棟梁養。”
聽見有陌生男子說話,封十三本能地想要擡頭去看。
衛冶反倒把他護得更緊,回過頭沖肅王挑了下眉:“那不然呢?又不是像你我這樣沒出息的,養得再好,也是爛泥扶不上牆。”
蕭随澤看見衛冶手上的動作,好笑地沖他喊了句:“幹嘛,還真跟我犯起混了,上門來瞧都不給正眼看?”
“沒氣你,跟你這樣的長毛蠢驢有什麽可氣?就是比較意外,幾年沒見,堂堂肅王也開始學會跟閹人玩耍了,這種心胸實在令本侯欽佩,太驚喜。”衛冶漫不經心地接話,無意識地揪住幾根小十三腦後的長發,來回撚搓着玩兒,一不小心,還扯下了兩根。
好在封十三已經被這親昵太過的動作攪亂了腦子,別說是扯斷頭發了,就是抓破頭皮也不見得能讓他回神。
他只是頗不自在地略微拉開了距離,卻還能感受到衛冶說話呼吸時,微微起伏的胸腔乃至顫動的喉結。
陳子列不明所以地看看來人,沒琢磨清楚該喊什麽。
頌蘭卻已經輕巧地福身,低眉道:“請肅王安。”
“起來,自家府上,何須多禮。”蕭随澤活像看不出衛冶的怨氣沖天,示意她起身,很不拿自己當外人道,“許久不見頌蘭姑娘了,想必你家侯爺一不在府裏,你們日子就都能過得不錯——這不,瞧着模樣越發俊俏了,快要趕上本王一半風姿。”
平心而論,蕭随澤确實長得不錯,劍眉星目,一張年輕的面龐總被盈盈的笑意籠住。
而且還不是衛冶那種怎麽看,怎麽顯得陰陽怪氣,總讓人想要上前揍他一拳可惜從來沒人敢的招牌冷笑。
相反,蕭随澤雖然是個貨真價實的浪蕩玩意兒,可歸功于那張獨具天賦的臉,他只要這麽和顏悅色地沖人笑一笑,就能讓人如沐春風,好像自己是他心中尤其特別的某某。
衛冶自己不吃這套,也不肯讓身邊的人吃,剛想說句什麽。
頌蘭卻一聽這話就笑了,見衛冶看過來,她倒也不怕,樂呵呵地開口:“侯爺也總說呢,肅王殿下是真的很俊俏。”
衛冶愣了三秒,一時之間甚至沒能記起追究頌蘭“假傳聖旨”的罪名,而是直直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半晌,衛冶搖搖頭,嘆口氣:“早跟你說了,你呀,沒事兒也別總守在侯府裏,就算是不喜出去見人,好歹……你……哎,求你多出去看看男人吧,要不侯爺真不放心你給自己挑夫婿……別笑了說真的,啊,良心話。”
蕭随澤一聽,足足笑了好一會兒,從懷裏摸出一點用手帕裹了的小糖包往她手裏塞:“好眼光,可惜當着侯爺面兒,不方便賄賂,下回一定給你帶點兒值錢的當添妝。”
頌蘭沒立刻收,下意識看向衛冶,直到衛冶對她點點頭,便笑着謝恩收了。
之後,衛冶手一松,撒開懷中還有些怔愣的封十三,話卻是對着頌蘭說:“帶他們回後邊兒先休息吧,晚點我送走了肅王,再來尋你們——頌蘭,你可把他倆看住了,別讓外人在後院瞎竄,我一眼就看出有些人沒安好心,成天惦記着侯爺府裏的顏如玉!”
“外人”蕭随澤多少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目送幾人離去。
衛冶:“說說吧,是從鐘大監那兒新學來什麽花活,要找我玩耍?還是你蕭随澤要同我耍?”
蕭随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衛冶這是在問他早朝之事,究竟是不周廠要與他過不去,還是自己與他過不去。
蕭随澤看了他一眼,避而不答,反道:“你這一走三五年,鐘敬直就硬是惦記了你三五年,連他那幹兒子周署賢都死咬你不放……要說南蠻這事兒吧,跟他沒半點關系,那我不信。可‘花僚’的攤子之大,你這麽一通鬧騰,我就是瞎子也能瞧出背後絕不僅他們閹黨一家。”
衛冶無心聽他打馬虎眼,問得更直接:“所以你怎麽想的,還敢跟我作對?你當那花僚是個什麽好玩意兒?”
早先花僚也曾在北都風靡一時,不少煙花柳巷到處都是嗆人的白煙,街頭巷尾都能尋着幾具不成人樣的枯瘦屍體。
直到死的人多了,而且死相都還不甚美妙,這股争相吸食花僚的風氣才往下降了降。
連天子腳下都如此,何況山高皇帝遠的邊境?再這麽下去,恐怕活人都不見得有死人多了。啓平皇帝大概覺得這實在很不像樣,掃帛金黑市的那幾天,順手也把以花僚為首的一應南蠻毒物給掃了——左不過查抄的時候多記一批貨罷了,要不了什麽事兒。
蕭随澤是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此刻默然不語。
衛冶道:“早年行軍打仗,打空了國庫,花僚雖然是個明擺着害人的東西,可走明路上買賣的稅銀賬目的确看得人眼熱,那龐定漢身為戶部尚書,窮瘋了也不是什麽不能理解的事情……可随澤,他們這幫當官兒的上頭壓了政績,是鐵了心要收這筆銀錢入賬,問題活生生的人就在跟前,我也是真不能容忍把人命當錢算。”
蕭随澤苦笑一下,說:“你當我就忍心?”
衛冶無奈一笑,國庫空得連皇帝本人都恨不能當個鐵公雞一毛不拔,他怎麽會不知道蕭随澤身負聖恩,為皇室宗親之表率,就是再不情願,也必須跟着聖人的意思走?
可這麽一來,從戶部臣官,到閹黨廠公,乃至皇親國戚都有意将此事瞞下,好從中撈自己想要的那杯羹……那這天下的百姓呢?
誰來保證他們安穩立世的那一池鍋碗瓢盆?
“啓平二十五年,我承了爵,聖人當時心疼我,勸我萬事過猶不及,想我惜福。”衛冶說,“我想來想去也沒想通什麽叫‘福’,什麽福該‘惜’,最後還是選擇去的北齋寺——在裏頭待了得有大半年吧,天天聽和尚念經,旁的沒學會,性子倒歷練出來了,這才下定決心去了鼓诃城,想要惜一惜這衆生福相。”
衛冶說着,同少時一般擡手搭上了肅王的肩膀,腦袋也跟着湊過去貼近。
“随澤,滿朝文武都覺得我得寸進尺,連聖人都嫌我事多,不肯體諒他。”衛冶說,“旁人我不管,可你該明白我的,撫州之外有南蠻,東瀛人自前朝開始就是明目張膽的虎視眈眈,西夷漠北的質女在咱們朝中壓了這麽多年,她親姐蘇勒兒我也有所耳聞,一上位就将不合已久的北蠻部族規整合力,這是何等的手腕與決心?難道能忍下這種屈辱?”
蕭随澤不說話了。
衛冶緩緩嘆了口氣,沉吟片刻道:“何況就我所知,這些老黃歷也就罷了,如今他們的背後,可不止隔了血海深仇,還站了那些不懷好意的西洋人啊……這些真刀實槍打下的血債,可不是朝中公公們取個彪炳千秋的名字,就能糊弄過的。”
“丹青冊上一撇一捺,都得活人來扛。”
說完,他拍拍蕭随澤的肩:“我掏心窩的話,能說的都跟你說了,不管後頭是誰要你來打聽,我還是這麽句話。”
蕭随澤看着他轉身就走,堪稱心如鐵石的無情背影,露出一個喜憂半摻的笑容,擡了嗓子朗聲問:“揀奴啊,節後一道吃酒去?”
“再說!”衛冶頭也不回地高擡胳膊擺了擺,不以為意地回了句,“好好的大年夜,就你個上了年紀的忒晦氣,專程跑來找侯爺不痛快!今晚守歲才不帶你,我自己去找小十三玩兒——看看人家,那才叫年輕俊俏呢,你可別不要臉了,還專程跑人府裏調戲姑娘!”
蕭随澤凝神看他兩秒,忽地笑了:“你丫才上了年紀,小爺我至死策馬揚風過。”
舉國上下同慶,意在阖家團圓的除夕夜,在封十三眼裏就跟普通的一天沒什麽區別。
一來呢,封十三本來也沒什麽好寄托的願景,本身就沒打算過這個節。
畢竟他這人說白了,實在很獨,覺得凡事大都只能靠本事做到,其餘三分也全靠運氣,而時也命也,命運這玩意兒對他向來不怎麽友善,對上諸天神佛實在沒什麽事可求。
不像陳子列,寄居人下也還有個血脈相連的親妹妹可以思念,剛下學回了府裏,就屁颠颠地滾回自己院裏守歲,希望能求佛祖庇佑他們兄妹平安。
至于這二來嘛,封世常還在的時候,從來沒拿他當回事。封十三一個不明不白的外室子,沒認祖,沒歸宗,嚴格說起來就是祖上沒根的一條未亡魂,也沒個什麽需要他惦記的祖宗顯靈,自然也要不了他替誰守歲——
奈何活潑無雙的長寧侯有這個意思。
于是封十三只好木然着一張俊臉,看着衛冶動作娴熟地翻窗進來,胳膊往兩邊随手一揮,如狂風過境般将書桌上的策字竹簡全部掃落在地,“咣當”砸了兩壇子酒缸在桌上,一臉“求誇”的神采奕奕,笑眯眯地問他:“想喝酒不?剛溫好的。”
封十三:“其實不是很想……”
衛冶選擇性地裝聾作啞,興致勃勃地壓低嗓子:“這酒好,地窖裏埋了快十年!今天就咱倆自己偷摸着喝,不帶他們玩兒,好不好?”
封十三:“……”
封十三還沉浸在方才那陣莫名其妙嗅到的香氣裏,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覺得衛冶一個男人身上的味道好聞,很想一個人靜靜。
可惜長寧侯顯然不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妙人。
他無比心累地與衛冶對視片刻,好像從中明白了自己沒得選,瞬間無話可說,一臉麻木地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