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守歲 “總之我倆是不可能清白了
第31章 守歲 “總之我倆是不可能清白了。”……
一般來講, 但凡是個靠譜的正經人,沒誰能做出哄孩子吃酒的行為。
只是封十三天生早熟,哪哪兒都比別家少年顯得穩妥, 因此衛冶對他“尚算個孩子”這一判斷,總會根據當時長寧侯自己的心思不同, 作出不同反應——比如說不希望封十三問東問西, 多管閑事。
那麽衛冶自然會厚顏無恥地對他說:“你一個小屁孩兒問那麽多做什麽, 找消遣呢?”
可如若衛冶有心借着守歲這麽個契機,同封十三談談心,那話就理所當然成了:“也半大不小了, 再過些日子就是正月初八,算算都已經滿十四, 擱一些人家都能當家擔事兒了,喝點酒有什麽不行的。”
封十三:“……”
合着這人是真心大如盆, 弄不清自己身骨幾何嗎?
之前每日都喝到臉色慘白才回來, 還喝不夠?
真要喝死了才開心不成?
衛冶被他眼裏隐隐帶着責怪的不情願頂得無比偎貼, 一下子連見蕭随澤的晦氣都能壓下了,心想着既然本就打算抽個時間,把心結說開,那麽此刻天時地利,何不就趁着今晚呢?
等他想明白這點,封十三就被不容拒絕地攬肩帶上了榻。
其實衛冶這個行為本身沒什麽問題——畢竟按照他自己琢磨的, 交心嘛,總得付出點誠意, 封十三又不看重金玉外物,難道還有什麽比兩個人抵足而眠,徹夜長談要來得親密嗎?
何況是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還不怎麽能被算作男人,擠一塊兒躺着怪熱乎的,實在沒什麽可避諱。
奈何封十三心裏那點兒不自在還沒過去。
之前遠遠地隔了幾步路,倒也還能維持住波瀾不驚的面皮。
這下直接給人帶上了床——哪怕是和衣上的,鼻尖頸側揮之不去的那股氣息,還是讓封十三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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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是有點過于親近了,親近得甚至沒了邊際。
好在不論是侯爺還是奴爺,都是個相當健談的人,本身要不了什麽回應,自己就能東扯西繞地說上一天不重樣。
從他口中冒出的話題天馬行空,真話假話聽着都像在扯淡,往往上句話的結尾還是“宋閣老家的貍花貓脾氣差,随你”,下句話就成了“所以哪怕當年踏白營才是掃平漠北的主力軍,可若沒有地雁軍對領空視野的全面監視,只怕勝負也未嘗可知”。
封十三今晚上的計劃很多,要寫太學裏的文章,要看《六韬》與《論衡》,李喧讓琢磨的問題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任不斷每日讓練的任義掌也還沒怎麽做……總之該幹的事五花八門,其中沒有一樣是聽人在這兒醉醺醺的念叨。
可許是這些時日聚少離多,哪怕是同住侯府裏,也總碰不上面。
封十三沒有阻止衛冶絮絮叨叨地講些有的沒的,只是在他說到渴了,拿酒當水灌的時候,不動聲色地遞了放涼了的茶盞過去。
轉眼已過戌時,屋內卻不顯得空蕩沉寂。
年節将至,北都上下都被燈籠罩得發紅,整個大雍都被一種喜氣洋洋的暖意包着,在這種深院難隔的熱鬧非凡中,早朝帶來的刀光劍影,随之萦繞在封十三心中的冰冷陰郁,都好像在沿街如星的萬家燈火裏消弭無蹤了。
燃金燈的浮光掠在眼前,衛冶說着說着,忽然止住了話。
衛冶:“十三?”
封十三剛開始沒吱聲,好一會兒才聽見衛冶又試探地喊了一句:“睡着了?”
這時,封十三才靜靜地說:“沒。”
衛冶:“……”
他撐不住笑了起來,悶聲道:“沒睡幹嘛不說話,我還以為……算了,沒事。”
在一片燈火闌珊裏,那頭頂的小暗燈是帳內唯一的光。
身體相貼的夜晚總會讓人短暫地迷失方向,衛冶說話的時候,封十三能清晰感覺到他散下的頭發擦過耳根,随着胸腔的震動,一點一點地傳遞着溫度。這種溫度太輕了,卻輕得有些沉重,封十三心裏奇異地泛起一種“生死與共”的錯覺,幾乎要燙化了那顆稍顯冷硬的心。
聽見衛冶驀地閉口不言,他下意識追問:“以為什麽?”
衛冶本能地不願意說真話,摻假的屁話倒是脫口而出:“以為你好金貴的一個人,聞不得酒味,熏撅過去了!”
封十三:“……”
他再次無言以對——不過這次是對他自己。
天曉得為什麽總是學不會吃虧,在衛冶這裏受騙上當了多少次都沒用,下次還能接着挨忽悠。
衛冶笑了起來,笑得很壞。
可漸漸地,倦意随着酒勁上湧,那笑容中的疲憊與恍惚快要藏不住,他只好将胳膊緩緩蓋在了眼皮上,遮住了那縷光。
衛冶半阖眼,略帶倦怠地開口:“逗你的,剛才以為你還在惦記太學裏的那群鹦鹉學舌,沒空搭理我。”
封十三不肯承認自己城府太淺,一言一行都露在表面。
他微微皺了下眉頭,偏頭看了眼衛冶的側臉,猶豫了下問:“你怎麽知道的?”
當然是仰賴一沒事兒幹就被侯爺派去聽你牆根的任大哥呗!
但此話衛冶是萬萬不會開口的,他有些自得地翹下嘴角,飛快地說:“不告訴你——除非你答應我,告訴我你還在賭哪門子氣。”
這下封十三是真的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他狠狠打了個寒戰,眉頭緊皺地心想:“難不成這人跟任不斷那種走江湖的混多了,還真學到了什麽窺探人心的特異本事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衛冶已經睜開了眼睛,偏頭無聲地看着滿臉寫着“驚疑不定”的少年。
衛冶嘆了口氣:“其實問什麽呢,有些東西你不說,我也心知肚明……是還在怨我瞞你吧。“
封十三沒再說話。
衛冶:“我承認一開始我心思不純,當時死死瞞着,除了怕你心有郁結,不肯與我連手,就是後來日子長了,慢慢開始心懷僥幸,總覺得你對我多好一日,我就多賺一日。”
封十三低不可聞地嗯了聲。
衛冶聽着這聲音,便有些莫名悵然,很不是滋味地說:“至于沒抓着惑悉,回了京,我知道你一定生氣,但還是僥幸,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你也鐵定沒轍,況且經此一役,咱倆從此就是過了命的交情,不管你怎麽想,以後咱倆也得牽在一起……我賭你心軟,還肯對我死心塌地。”
衛冶語氣心如死水,心中卻還有點難以言表的緊張——這是他神怒鬼怨了這麽些年後,第一次嘗試和人剖析肝膽。
他忽然一垂胳膊起了身,就這麽支着下巴側身看着少年,生平第一次表露了點真心實意的示弱:“十三啊,我知道把你牽扯進來,是我沒用,只是我那時……也還小,沒本事,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護住你了。”
封十三本想一口反駁“我不需要你護着我”,可話到嘴邊,莫名化成了一股郁結的濁氣。
封十三沉默片刻,低聲道:“我從前在鼓诃城裏沒什麽事可做,總是得閑,隔三差五只知道亂想,想得最多,就是萬一牙婆把我賣得早了,或者你壓根兒挑不上我,而是看上了哪個心思不正的,見你身子不好,就打你財産的主意,該怎麽辦。”
衛冶愣了下。
封十三大半張臉浸在昏黃的燈光下,神色竟是淡然到沉郁。
“所以侯爺也不必太過介懷。”封十三似有非無地笑了笑,自嘲似的語氣,“既然你從頭到尾都是為了我而來,如今倒也得了個心安,我這命是你給的,就算整個都還給你又怎樣?橫豎不虧,也省得左右為難,總惦記着要不幹脆仇不報了,就這麽給你養老送終算了——為這個,最開始的那段時間還天天在夢裏挨我娘的罵。”
床榻裏的混賬侯爺生出了幾分罕見的憐惜暫且不提,總之愧疚已經快把他毒啞巴了,一聲不吭。
封十三卻還嫌他自責不夠。
“揀奴,我不怕別的,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封十三突然說,眼睛還是直勾勾地望着床頂的帳,“……這世上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我怕只怕連你也是虛情假意。”
驟然聽見這些意料之外的話,衛冶唇角的苦澀與甜蜜快要藏不住。
他垂下眼,半是真心半是迷茫地想:“算我求你,可快別拿話刺我了,還嫌我不夠混蛋麽?”
但封十三明顯是沒打算輕易放過他。
封十三語氣平緩,冷靜而直白地分析着自己:“其實我知道,你一個侯爺,能有什麽事需要我擔心?我也明白,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好人,每個人都有自己說不出口的隐秘,這世上壓根不存在那麽多有來有往的真情……或者別的什麽好意。但我一直搞不懂,如果只是這樣,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如果這種好不是真心……那麽只要是想,也可以裝得這麽像嗎?”
衛冶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其實想要解釋的這個念頭本就是錯的,人的七情六欲何等玄妙,哪裏是他只言片語能輕易囊括的呢?
衛冶不願意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替自己開脫。
可他心中隐隐有個答案,哪怕是一時半會兒看不到具體的字樣,哪怕歲月無情而漫長,只要一直盯着那宏大的未來走去,想必那些不堪回首的隐秘就能這麽消逝在細碎的過往裏。
到最後真也好,假也好,忘了也好……恨也好,到最後能活下來的人都很好。
封侯拜将,左不過千秋一筆功。
“當斷不斷啊,小十三……總得有人做這個得罪人的事兒,口子也總要有把刀先劃開,要不然怎麽辦呢?”衛冶心中悵然,“只是如今這刀輪到了你我頭上,以後的事兒沒人說得準,就算是說準了也避無可避。我認命了,可我不想你也認。”
但他面上只是淺淺露出一個笑,心平氣和道:“這有什麽好想的,真的做不了假,假的成不了真……總歸榻也有,你也在,萬事俱備了不是?”
封十三:“……”
他當然不滿這樣明擺是敷衍的話,可衛冶語氣裏的疲倦,封十三一聽就能知道。
可就在良心尚存的小少年在“這是放的什麽狗屁,我一定要問個清楚”,與“問什麽問,問了他就能講實話嗎”之間無言掙紮的時候,衛冶忽然手一伸,冰涼的掌心貼上封十三的脖頸,往他脖子上摸了摸。
沒摸着那根紅繩。
封十三被他突如其來的偷襲吓得狠狠一激靈,惱羞成怒地一把抓住那只手:“做什麽!”
衛冶:“玉呢?”
封十三不由自主地頓了下,說:“放在盒子裏。”
說罷,就聽見衛冶輕笑一聲,好像又能從這短短一句話中察覺出他全部的心思般,容忍大度道:“我對你的好,真假都用不着避人,也沒什麽可覺得虧欠。我讨好你呢,你就踏實受着,不用去想什麽配不配……總之我倆是不可能清白了,日子還長,你得做好準備。”
話音剛落,少年的心亂如麻好像就能從他瞬間屏住呼吸,頃刻緊繃後脊的動作上展現出來。
衛冶面上不禁露出一絲莞爾,心想:“我還治不了你了,傻小子。”
“年紀輕輕的,別想太多。”衛冶自鳴得意地樂了會兒,閉上眼睛。
酒勁熏得人已經有些迷糊,可他還是盡力維持了最後一線清明,寬慰似的拍拍少年的額頭,幾不可聞道:“我畢竟虛長你幾年,凡事總比你想得周全……有很多事,我可能沒法顧慮到所有人,但我保證,以後有事一定不瞞着你,好不好?”
封十三說不出話了。
他心中驀地升騰起一個念想。
也許自己從一開始就耿耿于懷的,不過是衛冶離他太遠,遠得好像一個這輩子都不可觸碰的虛影……而他從始而終想得到的,可能只是一個願意哄着自己,觸手可及的活人。
衛冶往裏挪了挪,輕輕拍了拍床榻:“行了,睡吧,侯爺府上用不着守歲。”
其實不用他說,封十三本來也沒打算守,只是心中沉悶得厲害,加上身邊還躺了一個倒頭就着的衛冶,鼻尖一直萦繞着那股夾雜酒香的氣息,難免硬生生熬到了後半宿才睡着。
可他今夜的昏昏沉沉卻不似從前。
不到日旦,連長寧侯府上的雞都還沒從昨晚打的盹中醒來,封十三已經先一步頂着汗熱起了身。
他面無表情地僵坐在床上,掐着被子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濕漉漉的亵褲都泛出一絲涼意,封十三才格外靜默地下了床,将換下來的衣物一件件燒沒影兒了,又将手指一根根搓洗幹淨,把自己重新打理出一副竭力維持的體面人樣,這才面無表情地轉身回了屋。
這天夜裏,封十三沒再能合上眼睛。
他只是異常冷靜地垂眸看向還在熟睡的衛冶,好像有另一個自己,在冷眼旁觀着這一切。
從昨日突如其來的傾訴欲,一直到眼前的荒唐,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荒誕離奇得像一出夢魇……然而并不是。這世上的魑魅魍魉千奇百怪,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妖魔鬼怪會專程找上門,就為了促成這場無地自容的不敢言。
天将明時,封十三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我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