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犬友 “好十三,算沒白疼你
第28章 犬友 “好十三,算沒白疼你。”……
那天回府之後, 衛冶明顯是心情很好,半點兒沒有剛跟老皇帝打過機鋒的糟心。
他大手一揮,直截了當地從內院裏挑了兩個最大的主院, 一個劃給了封十三,一個劃給了陳子列, 又吩咐管家給他倆的小廚房都開上竈, 免得長個子的時候, 大半夜裏肚子餓了還吃不上飯。
當然,府裏的管事是老管家了,理應勸阻主子興頭上來時的諸般不牢靠, 這做法确實不合規矩。
哪兒有主人家住偏院,外頭的野生少爺住主院的道理?
但衛冶當時的原話是——我有床就行的一條光棍, 又沒兒沒女的,那麽多院子空着做什麽, 規規矩矩地養鬼嗎?
連向來鋪張奢靡的侯爺都擺明了态度, 就是自己清貧得只能睡張小破床, 也要将兩個孩子往富足裏養。
這下,樓管事也沒什麽法子了,只好順着侯爺的意思盡職盡責地收拾院子。
之後,衛冶又頗有耐心地陪了心神不寧的封十三一下午,替他細細解釋了京中衆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糾葛與利益網, 直到晚間把終于過明了魚符的陳子列也從城外接入了府,衛冶這才意猶未盡地收住嘴, 伸手撫平了封十三緊皺的眉頭:“放輕松,就當話本故事聽,有個大致的印象就成了, 別想太多。”
衛冶的手不論冬夏,通常都很冰,唯有春秋的時候還有幾絲暖意。
心思向來很重的少年仿佛是被這冰涼的溫度燙着了,哆嗦了下,恍回神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問:“告訴我這些,是需要我做什麽嗎?”
衛冶笑眯眯地反問:“你是覺得你能做什麽嗎?”
封十三于是自認無能地閉上嘴,低下頭,徹底無話可說了。
見他滿臉緊繃,肉眼可見的羞愧難當,衛冶那顆從鼓诃城開始一直不痛快到了京城的心,好像終于從吃癟的少年身上找到了找補。
他不由大笑起來,笑出了一身肆無忌憚的佻達,拍了拍封十三的後頸,對他說:“少年人心思別太重,往後有的是你愁的地方……不過侯爺在,你就用不着擔心府裏住得不舒坦,寬下心,過會兒好好休整一二,沐浴用膳,晚點兒我帶你們出門逛幾圈。”
長寧侯金口玉言,說出門就出門,先上繡房拾掇了一人幾身成衣——自然了,擺外邊兒的成衣鐵定是入不了侯爺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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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滿府上下全都伺候衛冶一人,除他所用之外,府中所存成衣實在不多,就是有,一時半會兒也拾掇不出适合少年身量的衣裳,趕工加急也得小兩天,只好暫時委屈了衛冶那雙寫滿“嫌棄”二字的金貴眼。
之後,他又帶着兩人一道上北都八坊裏轉了轉,點卯似的給一衆大人跟前混熟眼,尋了個由頭,将他們走後門塞進了太學裏。
這種事事體貼入微,恨不能手把手替人疊被鋪床的小心對待,已經足以讓初來乍到的兩個少年心下稍安。
別說是本就心思淡,丁點兒血性起了就散,平生最愛随遇而安的陳子列。
就連天生一根筋,不太容易拐過彎的封十三一時都說不出什麽。
吃苦多了的人是這樣,平生沒受過多大的疼愛,以至于眼皮子這樣淺得厲害,稍微被人疼寵些,就欣喜若狂自我懷疑甚至到了惶然無措的地步。
可憐他一腔剛被激出“壯志饑餐胡虜肉”的悲壯熱血,都快燙化了在了衛冶這樣的小意溫柔裏,連根呼嚕毛兒都找不見。
封十三頂着衛冶一副“你看我做得好嘛”,明擺着腆臉求誇的目光,心中震蕩得不像話,有些東西便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诘問出口,只好拿來為難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就算這些對侯爺而言,只不過是指縫裏漏出的零星半點……但我這樣無半點用的人,就真能配得上這份愧疚嗎?”
如果衛冶能聽見小少年敏感的心聲,那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能。
可惜他晚間吃多了酒,聽不見。
衛冶只是在一陣推杯換盞的應酬錯落中,用沾染縱容的嗓音推了一把封十三,輕聲囑咐:“回去吧,我讓任不斷來接你們……晚上早點歇着,不用等我回來,外頭事兒多,沒那麽快。”
這天封十三等到了天快亮,才等回了倦容很深,渾身酒氣的衛冶。
衛冶用力眨了眨昏沉的眼睛,才費勁兒認清了臉色不大好的封十三——要不怎麽說這人吶大都命裏帶賤,這些時日見着的小十三總是規矩太過,親近不足,渾身上下寫滿客套的疏離,侯爺不喜歡。
反而是眼前這個擺臉色的小王八蛋讓他感到一種熟悉的心安。
衛冶突然就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後背:“好十三,算沒白疼你。”
然而再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這樣的溫情已經攔不下鐵石心腸的長寧侯了。
在安置好府中的一切後,衛冶又恢複了往日在鼓诃城裏的德行,把侯府裏的兩個少年散着養——不同的是以前在衛府裏,好歹還願意屈尊降貴,操心一下一日三餐,如今到了侯府,就連吃也不怎麽上心了。
多大一個人了,左右餓不死。
于是時間就在這放羊牧牛似的日子中一天天過去,封十三也從先前的日日等待,變成了三兩天等一次,最後變成了不再守着大門讀書習武等他回來。
只是時不時地偶然想起,就吩咐小廚房的廚子煮一碗醒酒湯。
李喧沒住進侯府,而是住在了京郊的北齋寺裏,由端州疫病初歇,一同跟着回京的淨蟬和尚代為照顧。
他這老師做得極為輕松,吩咐了兩個少年凡事聽侯爺安排。
該請師傅請師傅,該進太學進太學,只要每月的初一十五來一趟北齋寺,跟着夫人小姐們上完香,就溜進禪房把這半月以來不懂的問題拿來問他,再捧着一摞書單回去自己找書看。
封十三內心的鼓噪未歇,卻已經能被他完好無損地壓在心裏,那些說不出口的、無比陰暗的恨意好像成了吊在他前行路上的蘿蔔一般,指引着他目不轉睛地朝某個方向行進。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封十三才不得不承認——或許他娘臨死前說的掏心話沒錯。
人唯獨得讀書,方能明理得志;而人唯有得志,才能全須全尾地護住他所在意的人和事。
不論他在意的是什麽人。
……也不管他想一力獨擔的是什麽事。
北都氣候幹燥,凜冽寒風在一場大雨過後,已然涼得刺骨,青磚瓦上鋪了一層淺淺的薄雪,嗆人的白霧自寅時起,同踢踢踏踏的馬車一道,随風灌進了早朝方開的太和門裏。
把“長寧侯那禍害終于回京”這一消息大面積帶入北都的,便是烏郊營統領趙邕。
要說這趙邕也算奇才,國公嫡長,太子伴讀,軍營統帥……甚至是長寧侯從光屁股時期玩兒到大的狐朋狗友,哪個身份單拎出來走足以光耀門楣。可此人志趣并不在此,把本職工作做好之餘,趙統領一心熱衷傳播消息,恨不能十家聯姻九家親,偏偏他自己一人孤身到了如今。
而且此事最讓人納悶的,還不是他不願娶,而是始終找不到個願意的姑娘家嫁。
今日早朝上,衛冶終于遞了折子,狠狠參了一筆徐達,順帶還把關了足足兩個月,臭烘烘的徐大人就這麽拎到了朝堂之上,好一番為非作歹。
天子腳下,豈容放肆?何況是當時沒憑沒據的,此人就敢私自扣押朝廷重臣,處以私刑,他這是要造反嗎?
再說,單看徐達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焉知不是屈打成招呢?
退一萬步說,眼下就算真是徐達受人指使,私通南蠻,可那活在證詞的南蠻子不也沒見着活人嗎?
朝堂之上,頓時吵吵嚷嚷的活像菜場。
可衛冶絲毫不亂地穩紮穩打,見招拆招,愣是吵不出個所以然,當即好些文官清流下了決心,一回去就要參這目無王法的長寧侯七八封折子。
啓平皇帝沒說什麽,只是押下容後再議,不鹹不淡地罰了長寧侯禦前失儀的三個月俸祿。
結果回頭又給人七零八碎地賞了好些東西,禮單壘了将近十張,以至于長寧侯不得不留在宮裏多待了半個時辰,等着人回府套車來拉。
太和殿內的氣氛鬧得僵,走到外邊兒也不見得有多好,數雙眼睛盯着宮門竊竊私語。
因為這事兒,接着衛冶乘車出來時,趙邕免不了又用這滿京皆知的倒黴孤寡事兒拿自己開涮,好活絡活絡氣氛,免得傷了和氣。
衛冶仗着個兒高腿長,一躍下了車,同這許久不見的老狐朋親切地打聲招呼:“回來得急,事兒又多,還沒來得及登門問國公爺呢,兒子娶着媳婦沒?”
趙邕嬉皮笑臉道:“沒呢,說等你娶了我再娶。”
衛冶“啧”了一聲,從中大概能聽出諸如“雖然本侯風姿冠京,你也不必這麽眼饞着事事看齊”的抖毛之意。
趙邕知道這人一貫不要臉,聽出來這聲裏值得挨上一腳的意思,也沒在此事上多糾纏。
他半開玩笑地說:“早先我爺爺,還有你親爹都還在的時候,見着生了我這麽個男孩兒,都巴不得你們侯府出個姑娘,這樣我也不愁娶,你也不愁嫁——可惜最後還是生了個你,忒不省心。”
聽出趙邕話裏的暗示,衛冶苦笑一下:“若真是個女兒……倒也就皆大歡喜了。”
如若長寧侯府後繼無人,往後幾十年一過,就再沒有個姓衛的給聖上添堵,想必也生不出這諸多事端。
趙邕默然不語。
不過衛冶的多愁善感從來只能維持這麽一瞬。
話音剛落,他就改了主意,一本正經地欠揍道:“不成,我剛細細琢磨了下,要我是個姑娘,那也絕不能看上你,擱北都高門大族裏,這麽些年還不能把自己順利賣出去的男人,想必多半有病!”
趙邕:“……”
說這話之前,能勞煩高擡狗眼看看自己麽!
衛冶看着他的表情,撐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我先回府了,這些日子光在外面轉,府裏還一堆事兒呢。”
趙邕:“去吧,早朝上這麽一鬧,你也勞累,早點歇着也好——哦對了,方才肅王專程來找你,你人在宮裏邊兒沒見着,說不準這會兒先去你府上等了。”
衛冶想了下,問:“随澤有說過找我做什麽嗎?”
趙邕聳聳肩:“不知道,倒是太子聽說李太傅回了京城也不肯見他,心裏有點兒不痛快。”
不痛快……
衛冶把這三個字在嘴裏暗自琢磨了下,無奈地笑了下。
趙邕:“想也是,說句冒犯的,太子先後有過四五位太傅,各個都堪當一句‘當世大儒’,可承玉這人你也知道,死腦筋,打心底裏也只肯認李喧這個老師……你說這從前李太傅行蹤不定,找不着人也就算了,可如今人都到了京郊了,卻沒同意見……嗐,要我說也是太子實在心眼兒太死,左不過一個先太傅,他真想見了,還得等人首肯才能見啊?直接闖進去啊!”
衛冶:“所以你知道為什麽承玉有妻有子,北都裏還那麽多姑娘想疼他,再看你呢,單一個人,卻連只母蒼蠅都懶得往你身上飛嗎?”
衛冶深谙“打完就跑”之道,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帶着一衆內侍太監往回府路上蹿。
可憐趙邕這好心好意來寬慰,反被當成驢肝肺的倒黴蛋。
眼見追是追不上了,只好頂着一衆大人們探究的視線,憤怒地沖他一騎絕塵的潇灑背影咆哮:“還有臉說呢,你自己能好到哪兒去!你府上難道就憑空有個知冷知熱的肯惦記你——”
衛冶聽見當沒聽見。
特別招人惦記的長寧侯只是在心裏嗤笑一聲,強壓下滿腔嘚瑟之心,暗想:“廢話麽,侯爺哪兒能跟你一樣,自己回府獨守空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