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破冰 “這人心疼我
第27章 破冰 “這人心疼我。”
衛冶那點兒時斷時續的情商, 好像總要在機緣巧合之下才能體現。
封十三正是開始竄個兒的時候,人算不上多高,從側面看着卻很薄, 好像“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詞兒專只為他一人造。
然而此刻,在諸多或試探, 或窺測的目光中, 那點兒單薄到幾乎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出的茫然惶恐, 就在衛冶這麽低不可聞的一句話裏,悄然滑落了。
他難得有些懵懂失措地走進了黑磚高牆裏,一步一步地緊挨在長寧侯身側進了宮。
啓平皇帝登基的時候不過而立, 正是一個男人年紀最好的時候,後邊兒建功立業, 功勳卓著,而今天下大定, 文武百官俱俯首, 想必在秋千簿裏也能狠狠記上一筆聖賢名。
男人事業有成, 多半就不容易顯老。
因此啓平皇帝雖早已上了年紀,卻還依稀能從那張皺紋布滿的面皮裏,看出些當年清俊端正的好相貌。
想來世人皆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本能,封十三雖然從未見過哪一位皇帝,在恨錯人的諸多年裏,也從沒将恨意指向真下了聖旨的啓平帝, 可單從李喧談及此人時,總也不加掩飾的忌憚語氣中, 再從那些實打實的鐵腕手段裏,封十三不難斷定——這應該是體內淌着鐵血的無情之人,該有一副冷心冷情, 薄情寡性的面相。
可直到封十三真真正正站在了這位傳奇帝皇跟前,他才發覺這人的長相不見得能與性格挂鈎。
甚至就連本人實際的性格,其實也不能同一貫外露的态度攀扯上關系。
啓平皇帝年輕時候的神态已經去日不可追,此刻望向衛冶的目光卻格外祥和。他充滿挂念的視線在多年未見的長寧侯身上打轉許久,好像看不夠似的,要把這些年缺失的照面重新看回來。
良久,封十三才聽見他感慨萬千道:“敬直進來回禀的時候,說你變了很多,朕還不信,如今真見着了,才發現你們這幫孩子都是一歲大,一模樣……三年了吧,還是四年,阿冶你真是變了許多。”
封十三聽着這些話,心中驀地騰起一股怪異的情緒——這還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聽見有誰管衛冶叫孩子,語氣分外熟稔,又透着股說不出的親近……就好像那聲名顯赫的侯爺真是個要誰心疼的孩童。
衛冶面上挂着平淡到極致的笑,任誰都能看出他不怎麽熱情:“陛下也變了,風姿綽約了許多。”
啓平皇帝聽見這一句,足足愣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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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你,這麽多年了,還是你最能哄得朕舒心。”他沒撐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就好像把剛才那陣說不出,也總摸不透的隔閡笑散了,露出內裏幾分真心實意的和軟心緒:“早朝時我聽太子說,今早你入京,尋的他幫你辦事。”
衛冶:“是,臣不在京中多年,許多機要早已生疏,加之京郊暫時收押的一應疑犯衆多,拖的時間長了,恐生驚變,又因此事幹系社稷,只好有勞太子殿下替臣多操一份心。”
啓平皇帝頓了一下,忽然嘆了口氣,換了個稱呼喚他:“揀奴,朕也就罷了……連太子,你也要生分了嗎?”
衛冶抿了抿嘴,不說話了。
封十三聽不明白這話裏話外打的啞迷,也不知道什麽太子,兩人之間又有什麽可以生分的關系——李喧這些時日除了解釋了摸金案的前後首尾,只大概地告訴了他們一些國體之事。
當然,其中自然不包括北都裏雜七雜八的人情世故。
但他天生敏銳,從這只字幾句裏,封十三瞬間明白了衛冶約莫與那太子關系匪淺,私交甚篤。
果不其然,見衛冶并不答話,啓平皇帝嘆了口氣,苦笑道:“太子……承玉他當年到了該讀書的年紀,太傅要他挑伴讀,不肯叫朕插手,只讓他自己選。李喧那人也教過你,你也明白他的脾氣,倔!朕拗不過他,讓承玉自己在世家子弟中選……他第一個就要了你,說長寧侯家的小侯爺最好,之後再要誰,承玉都說随便,都行……”
提到這些往事,衛冶眼底閃過一絲說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緒,轉瞬即逝。
衛冶勉強笑了一下,點點頭:“太子仁厚,待臣一向很好。”
啓平皇帝沒再多說什麽,轉而道:“這事兒你辦得很好,西南乃我朝邊疆重地,朕絕不容許有人膽敢伺機妄為,私通南蠻。你眼下既抓出蛀蟲,立下大功,又與太子同心同德,如此一來,大雍的江山才能穩固,朕自然是要好好賞賜你!”
話到這兒,衛冶心中有數,這老狐貍的尾巴該藏不住了。
如他心中所想,啓平皇帝話鋒一轉:“不過你帶回來的那些人,人數實在衆多,若是全數放在北覃诏獄內,朕覺得有些不妥。”
衛冶微颔首,藏住唇邊一絲冷笑:“妄悉陛下聖意。”
啓平皇帝道:“如今北覃衛的北司都護是孔皓,當年做你的副手,現在接你的位置,做的沒什麽地方不好。我原想着等你舍得回來了,就另找個理由,劃個不委屈他的職位安排過去,只是你如今剛回來,就給朕立了如此大功,這時叫他遷官兒,倒顯得他無用無能,你反成了恃寵而驕,以權逼人之流了……“
大約是這話牽強到連啓平皇帝自己都覺得不像話。
他頓了頓,又開口道:“況且你自己也說,太久沒接手這些事,一時半會兒可能還不适應,北覃乃朕卧榻之鷹,诏獄內關押的都是罪大惡極之人,若是魚龍混雜,叫他們內裏私通,只怕還要釀出大禍。”
衛冶通情達理地略一思索,點點頭,不大走心地稱頌:“陛下所言極是,官不官兒的,臣不在乎,只要無愧于社稷江山,臣便無愧于心。”
啓平皇帝被他這說一句,回一句的态度硬生生給頂的笑了。
他似乎看出了衛冶軟硬不吃的态度,也不打算接着打辯機,而是直截了當地說:“朕知道,若是此事讓不周廠接手,你難免心中不痛快,朕不願讓股肱之臣受委屈。京郊之外便是烏郊營,如今的統領是趙邕,他是你世交的好友,放在他營下,你可能放心?”
衛冶靜靜地聽完,沉默不語,視線同啓平帝自進殿起第一次對上。
北都還未入冬,天便已經涼了,大殿內燃着暖烘烘的帛金碳,暖和得仿佛能頃刻融化了冰層,兩人只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就從中獲得了某種不足挂齒的默契。
衛冶率先一步跪下領旨,冰涼的地磚透過硬朗的膝蓋,将寒氣逼入體內。
時隔多年,初心如磐的長寧侯再一次上趕着招惹是非,與老當益壯的無情帝王面對面交鋒,卻不再是從前無功而返,尚懷一捧稚拙的少年郎。
風華正茂的青年人重重地磕了個頭,從老人的默許中得到了交鋒後的撫恤——他給了皇帝想要的妥協,那自然,皇帝也得順應自己的意思,留下他想要的人來……
好比他願意暫時放了那扶持徐達的幕後之人不管。
又好比身後的小十三也就暫時沒人敢去為難。
複起身後,衛冶微微往後退了一步,一把握住了封十三的胳膊,輕輕往前一推。
而衛冶身上熟悉的氣息才剛淡了些許,封十三就驀地回過神來,激靈一下,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
只聽衛冶微微壓低嗓子,沉聲道:“陛下,這是當年摸金案中唯一的目擊者,也是封世常的十三子,他生前将收集來的一些證據交到了十三手裏,奈何賊人窮追不舍,只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沒能把事情交代清楚,這才足足将真相大白的日子往後推了四餘年……好在封氏子年紀尚小,膽識過人,當年僥幸逃脫後很快就意識到了此案疑點,一顆報國忠君之心赤誠,一有機會,便急忙尋到時年剛上任的撫州知州李岱朗,求他将此事向陛下告解……”
啓平皇帝:“既如此,朕當年為何沒有接到李知州的折子?”
衛冶:“這正是疑點之一,臣很好奇,為何李州府上報批紅的折子會沒能到得了陛下面前?”
啓平皇帝沉聲:“長寧侯,你這是在暗示什麽?”
衛冶一低頭:“臣不敢。”
啓平皇帝卻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他甚至沒把目光放在封十三身上停駐片刻,而是一直望着衛冶,盯了許久,好像執意要從那雙冰涼徹骨的雙眼中看出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啓平皇帝擡手拍了拍衛冶的肩膀:“你不敢……阿冶啊,從前朕就時常想,太子若能有你一半膽識,朕也不會常常替大雍将來的江山憂慮了……揀奴,你的意思朕明白,朕答應你,若摸金案确有不察,朕絕不會虧欠忠良。”
衛冶得了保證,剛要謝恩。
啓平皇帝才像剛想起來似的,輕輕碰了下封十三的額角——之前被死士追殺時留下的那塊疤痕還在。
“可若非忠良,而是有人蓄意謀劃。”啓平皇帝緩緩地開口,施恩似的上下打量了幾次封十三的臉,起皺的面皮好似藏着數不清的寒意,他語氣含笑地敲打道,“揀奴,朕再心疼你,可也得治你個不查之罪了。”
因為皇帝的一句“想見”,封十三就像個吉祥物似的被衛冶帶了進來。
可方才在大殿內,啓平皇帝甚至都沒能多看他一眼,就被吏部尚書龐定漢的求見打斷了談話,只好頗有遺憾地讓他們先退下,說旅途奔忙,得好好回侯府休整一陣,敘舊的話可以來日再說。
宮牆深深,深似數丈拔地起。
而再深的宮門,除了帝王一人,或許再有聖眷正隆的幾位後妃,任何人都得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封十三一聲不吭地挨在衛冶身邊走着,像來時路上一般,依賴着那個并不算多厚重的,只在寬厚端肅的朝服才顯出高大的身影。
啓平皇帝和長寧侯的三言兩眼,好像就囊括了他的這幾年,這麽多時間裏的刻骨銘心,這麽反複不消停的來回拉扯,就在這不到一炷香的利益交換前,冰消雪融了。
這多好,只要這份彼此的妥協還在,他從今往後就是名正言順的一條命了,而不是茍且偷生的某人。
可是他心知肚明這一切是怎麽來的,他便很難高興起來。
封十三覺得自己此生可能都忘不了衛冶垂下眼,自嘲一笑的眉眼。
他好像是早知有這一遭般,心平氣和地謝主隆恩,卻在轉身跨階時佯裝若無其事沖自己狡黠一彎,手掌驀地蓋在了自己背後,安撫地輕拍幾下。
他想,原來從前對長寧侯的所謂“恨意”全是假的。
年滿十三的少年在這條長得好像永遠走不到頭的宮道上,在陰寒的北都晚秋時節裏,滾燙的眼球在眼眶裏不住跳動,寒風凜冽得像刀尖,從發酸的鼻腔一路劃到了喉嚨口,繼而刮進了胃裏,痛得他再也不想體會什麽叫做無能為力。
……原來這種恨極了的大恸是由不得人安穩度日的。
回侯府的馬車上,封十三一路沉默着。
直到馬車停在了侯府門口,他才嗓音澀啞地問:“揀奴,你不恨麽?”
衛冶避而不答,只掀開簾子,說:“十三,你心中若是還有氣,可以随便對我撒。但這北都裏有權有勢的人太多,保不齊就有哪個不要命的惦記上你。有些事兒避無可避,那沒辦法,但有些事兒過了也就過了,沒必要計較,更沒必要争那一口意氣。”
封十三卻不依不饒:“恨,還是不恨。”
大抵人心本就是個精巧的棱器,四方不平,然而這樣的事情一件件發生了,八面水土再往眼皮底下一填,滿滿的也就磨圓了。
衛冶看着滿臉寫着要給自己報仇的少年,心情多少有點複雜,一時半會兒還沒把狀态從“這人要殺我”切換到“這人心疼我”上。
出乎意料的,衛冶并不被這咄咄逼人的态度煩得鬧心。
相反,有那麽一瞬間,他心中那難以下咽的不好受突然就被掃蕩一空了,取之而代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上湧,夾帶微小的心疼,打着歡快的小旋兒,一路從開始升溫的心髒,奔湧向僵硬了一整日的四肢百骸。
“若是侯爺該恨的人都死了,那這滿京城也剩不下幾個活人。”衛冶無比窩心地伸手攬住封十三的肩膀,親昵地貼着他哄,“你好好的,多跟李喧任不斷他們學點兒真本事,就算對我好了。”
“……哦。”封十三低聲應着,大概是對這種過分的親近不大自在,尚青澀的眉骨往下刻意地壓,卻很硬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