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歸都 “聖人說要見你……不過別怕,侯……
第26章 歸都 “聖人說要見你……不過別怕,侯……
李喧聽見這動靜,擡頭望向衛冶匆匆離去的方向不發一言。
待那人的背影徹底消失不見後,他收回視線,仿佛是能聽見封十三心中不解的疑慮般,一語雙關地問:“擔心了?”
前程未蔔,缥缈不定,自然是該擔心的。
然而衛冶方才那身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仿佛是攏進那層昏光裏,将所有的悲歡,所有的乍現離緒,通通埋入了深不見底的灰燼裏。
讓人捉摸不透,也叫人……不得不多擔心幾分。
聽出李喧有言下之意要說,封十三臉色微沉,連陳子列都收斂了偷閑脾性,認真聽他娓娓道來。
當今天下,蕭氏為大,立朝将近一百五十餘年,雖說小亂不斷,卻未逢大災,按理說,該是人心所向,代代皇帝屁股底下的金銮寶座應坐得無比踏實。
可惜攤上了忒不像話的先帝爺。
先帝爺本事不大,心也不野,沒有開疆拓土的野心,也沒有文治千秋的胸懷,唯獨一手帝王權術擺弄得得心應手,将世家大族、文臣武将,一個不落地挨個折騰得叫苦不疊,又無話可說。
若非恰好碰上了動蕩亂世,做個守成皇帝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無奈天不遂人願。
趕在一派歌舞升平,自封太平盛世的大雍之前,西洋人搶先一步,将帛金研制出來,接着又陸續研究出一批與之對應的武器民械。
在自給自足,又将周邊一衆蕞爾小國搜刮如狂風過境之後,野心勃勃的西洋人自然而然,将目光轉向了另一片遙遠富饒的土地,特地多次遣派使臣來訪,妄圖從中分一杯羹。
奈何先帝爺自有一股傲氣在,斷然不能與下三濫的洋毛子互通往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先帝爺的一意孤行,的确是将天朝上國的皇室威嚴展現得淋漓盡致。
Advertisement
……只可惜一不小心,淋漓過了頭。
洋人使臣由此從中得出一個結論,這片大陸上的東方人孤傲有餘,眼界不足,說直白點兒,就是自以為是又很好欺負。
只有一點是真如傳說所言——有錢。
有錢是真有錢,随随便便從指縫漏點銀子出來,都足以看花了洋人眼。
于是使臣屁颠颠的大老遠跑來,被這滔天富貴晃瞎了眼,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同他們的上頭老子一商計。
這一合計,頓時就商量出了個折壽缺德的好章程——既然不肯互惠互利,那就打,打到這群東方人願意。
只是怎麽打,這是個問題。
沒摸清老底之前,西洋人當然不願意自己冒這個險,他們幹脆趁着大雍不知不覺間,同大雍周邊上下的四方蠻夷互通了有無,一個出刀,一個出人,準備一起瓜分這片眼饞已久的土地。
彼時狼煙剛起,先帝爺取的年號還叫作元朔。
元朔初年爆發的戰亂,打到元朔二年就丢了大半江山,這可吓壞了朝中一衆酒囊飯袋,先帝爺幹的第一件事兒不是征兵,也不是買馬,甚至都不打算把他找理由軟禁的實權将重新領放出來。
民不聊生的時候,先帝爺幹了件什麽事兒呢?
他把年號改了,覺得是年號沒取對,不該叫元朔,該改成啓平,意味期盼天降甘露,人間太平。
這一下子就引來了衆怒,沒人能理解這種荒唐事兒是怎麽給他幹出來的,因此,朝野上下集體造反也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兒了,就連最古板的老翰林都說不出什麽,只能跑去皇陵,找老蕭家的列祖列宗大哭特哭“社稷恐不複”。
如今的皇帝啓平帝,就是在這麽個快要亡國的情況下登上帝位,挽救大廈于将傾的。
他先是毫不留情地處置一群冗官閑人,抄家拿錢,又是大刀闊斧規整了兵部戶部,放了兵權,以殺止戈,再讓工部不惜重金高利,勢必盡攬天下英才。在長達十年的血淚交織與生靈塗炭裏,啓平皇帝靠着以老長寧侯為首的一批武将,與科舉選上的大批文臣清流重振旗鼓,坐穩了江山。
而在自家兒子一登帝位,就被幽禁于冷宮的先帝爺,直到兩眼一閉都沒等來忠臣良将替自己“重振君綱”。
一方面自然是這皇帝做得實在荒唐。
另一方面,則是啓平皇帝出身不好,先帝爺待他極為苛刻,還是皇子的時候,連個小太監都敢騎在殿下腦門上作亂,要說這中間還能留下什麽父子情深,那可真是睜眼說瞎話——明擺着讨打了。
如今天下大定,自然沒有人敢觸這位雷厲風行的皇帝黴頭。
陳子列自幼在儒學聖賢書裏泡大,對此等皇家秘辛自然吃了一驚,不由問:“那就沒人管管他嗎?”
而封十三想的卻是:“所以這跟衛冶有什麽關系呢?他那會兒就算是出生了,也不過只是個小毛孩子,還能妨礙他們争江山不成?”
李喧低頭喝了一口茶,蓋上茶蓋:“等你們再長點,或者趕在年歲前邊兒提前到了一個境界,慢慢地,你們就會發現,其實咱們這些人,包括侯爺他也一樣,滿大雍上下,說白了都只是為那麽幾個人活着。”
可惜這種事情,大抵是少年人不解其意,當局者深受其亂。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話是說了給人玩兒嗎?”李喧笑起來,“先帝還是皇帝,沒人配說他的不是,如今的皇帝也是皇帝,自然也不配有人說他的不是。我問你,若你一家老小,自身榮辱全然托系皇帝一人,換作是你,你敢嗎?”
陳子列愣了愣,咬緊唇沒答話。
李喧卻驟然收了笑意轉向封十三,盯着他的雙眸,好像要從中看出點什麽。
封十三被他如有實質的沉沉目光釘得如芒刺背,心口一滞,可他與生俱來的那副生機勃勃的反骨,此刻卻不合時宜地立了起來,躍躍欲試着想要證明什麽,于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挺直了脊梁,視線回望,利如刀尖,絲毫不肯退避地與之對視。
末了,李喧大約是從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某些訊息,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他接着說:“當今頗得聖意的文臣,咱們今日先不提,既然要回京,那麽總得讓你們知道北都裏握着人命的幾股勢力——人們口中的‘三軍二營’。前者說的是岳雲江岳統帥的嫡系岳家軍,以空鷹為主要兵力,江振寧統領的地雁軍,還有主管海上一應适宜的蛟洲軍,年初剛上任的将領叫作鄒關兮。而二營所指,一是郭志勇麾下的踏白營,二是負責京郊城防的烏郊營。”
這不用他說,大雍全境的婦孺老幼都知道,無非是将軍姓甚名誰不清楚罷了。
可李喧重點要講的明顯不是這個,匆匆幾句話帶過之後,封十三聽見他頓了下,語氣嚴肅道:“接下來說的“廠衛”之争,才是你們要留神細聽的重中之重。”
原來帝王心術,無非權衡。
既然宮牆以內有禁軍,那麽宮牆以外就要有金吾衛,既然有了北都城裏的兵,自然也要有北都郊外的烏郊營。
而撇去保家衛國守城門的将軍士兵不提,同樣是為君監察,有了來去如風,無孔不入的北覃衛,那麽設立一個類似職權的不周廠,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事……尤其是在這不周廠的長官全是只能依附皇權而存的太監以後。
在飽受太監折辱的啓平皇帝登基之前,不周廠可以說是結結實實壓了北覃衛數十年。
當今聖上對太監可謂深惡痛絕,上行下效,北覃衛也随風而起,在這将近二十九年的時間裏,當了不周廠二十九年的爹。
許是當初做皇子的苦楚歲月已經淡忘了些許,也可能是北覃衛近年的風頭太足,不知收斂,在李喧口中,近五年不周廠的東風又重新騰起,隐約有要與北覃一較高低之意,廠公大監對衛冶自然沒什麽好氣。
說到這兒,李喧突然問:“你們可還記得,那烏郊營的統領是誰?”
這個日前就已提過,陳子列下意識地搶答道:“是魯國公世子趙邕……呃,我記得您還說過他是侯爺的世交好友。”
“是。”李喧又問,“那你可知道那岳雲江的妻是誰?”
不待陳子列再開口,李喧自問自答:“是衛子沅,衛冶的親姑母,老侯爺的嫡親妹妹。”
話音未落,他看着兩個少年瞬間怔大的雙眼,自嘲笑笑:“你們瞧,如今大雍舉足輕重,獨當一面的幾大勢力,最為鼎鼎有名的幾股都與衛家有關,更別提那些錯綜複雜的宗親關系……”
封十三聽到這,忽然有些不忍細聽下去。
李喧意味深長地說道:“尋常人不敢說皇帝有錯,但衛冶敢。他非但敢,還敢直言要滅花僚,要收帛金,嚴懲內賊。當然了,你我都知道,敢駁聖顏的是衛冶,而不是什麽長寧侯,但這事兒你知我知,其實啓平皇帝自己也知道,可心知肚明,終究也抵不過人心隔肚皮……越是手握重權的人,越不敢賭這個萬一。”
“十三。”李喧說着,忽然叫了一聲名字,單獨問他,“現在你知道,他為什麽非得要隐姓埋名才能護住你,又是為什麽不敢賭這個萬一了麽?”
封十三臉色微微泛白,耳根血紅,感覺自己那點兒實在可笑的心思幾乎全要被人看光。
先前年少早慧,百般算計,也不過求一個溫飽果腹,哪裏敢奢望世上會有人為他上這份心?封十三從未想過會有人待他至此,可眼下偏偏成了真,胸腔內湧動的情緒複雜難辨,晦暗不明的妄念與癡心妄想不斷翻湧,幾乎快要把他溺斃在一片虛無缥缈的大荒裏。
在這樣動靜皆錯,進退維谷,只言片語就足以挑撥聖心的境地裏,衛冶都敢毫不猶豫地保下他。
難道他封十三那點兒分毫不值的真心,被騙被瞞的那丁點兒委屈,就真能彌足珍貴到抵過這樣大的恩情?
封十三驀地閉上嘴,這下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眼下是又痛苦,又自責,可一想到即便如此,衛冶還是留在了他的身邊,就算是籌謀些什麽,他竟然也可恥地感到一陣安心。
人要用什麽來衡量恨呢,用這些年求而不得又不忍落下的愛嗎?
封十三此刻渾身顫抖得發軟,心裏也一陣酸澀,他無比惱火又很是淡定地心想:“我完了。”
大概少年人長大成人,都必須得經歷這樣痛徹心扉的一遭,這份心情不僅讓他徹底沉下心,每日勉勵自己,還一直伴随他不由自主、且毅然而然地跟着衛冶邁上了回北都的路。
尚有月餘才滿十四的少年自此搖身一變,從鼓诃逃犯,成了忠良之後。
待囚車歸攏,糧馬皆備,夾道兩岸俱是感恩戴德的百姓歡拜,撫州官人李岱朗親來相送,在北覃衛的保護之下,封十三回頭望了望那曹水河畔,尚未修綏完好的鷺水榭,又好似望向更遠處,那恐怕再也不會回去的鼓诃小城。
封十三心中有種不知為何而來,卻莫名篤定的念頭——或許就算沒有揀奴,他也遲早會邁上這條不歸路。
北覃人手不多,行囚之人卻極多,縱使一路順風,不要命似的一路風馳電掣,也足有月餘方才到了北都近郊附近,累的陳子列恨不能倒地就睡,再不管什麽“有辱斯文”的儒家屁話。
不知怎的,一貫熱愛抛頭露面的衛冶在這一個多月裏卻很少出現。
封十三忍不住擔憂:“他是又病得起不來床嗎?”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份擔心實在可笑,連長寧侯都無能為力的事兒,是他一個随随便便的什麽人,拿幾株黃耆熬湯就能好的嗎?
按照大雍律例,持燃金刀械者非通傳不可擅入都城。
直至行伍駐紮在了烏郊營附近,封十三才終于見着那神出鬼沒,不知道有病沒病的侯爺出了馬車,輕車熟路地與守城士兵打交道。
大約是疾行的日子久了,大家夥多多少少都有了點野人樣,衛冶這眼睛格外嬌貴的見不得髒,隊伍剛在京郊安營紮寨,等候審批,長寧侯便特地起了個一大清早,摸着晨曦的第一縷光率先入了北都裏。
而等到巍峨高聳的城門大開,心思重重的封十三被巡邏侍衛攔下,持刀诘問姓甚名誰,籍貫何處,為何沒有出身魚符的時候。
衛冶已經不知何時守在了城門口,漫不經心地一把推刀入鞘。
他神情倨傲地立在侍衛身後,語氣帶着點微妙的不耐,卻在開口說話的同時,倏地沖封十三讨好似的眨了眨眼,張揚肆意地大笑道:“不知者不罪,但今日你可得看好了,這位是本侯府上的封少爺,他這張臉,往後就是魚符!”
封十三頓時被這股潑天而來的疏狂鬧得有點兒心悸。
他不易察覺地呼吸一滞,剛想說點什麽掩飾自己失控的眼神。
就感覺到衛冶緩緩走到他的身後,将一塊溫熱的什麽東西塞在了掌心,低聲道:“既然不再打算生我的氣,就收下吧,北都肅寒,氣候不好,小孩子戴玉活得長。”
封十三低頭一看。
掌心裏赫然是他以為丢在了鼓诃城裏,卻不知從哪兒被衛冶找回來的青玉。
接着,封十三聽見衛冶附在耳邊低聲細語:“聖人說要見你……不過別怕,侯爺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