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和尚 封小少爺的形象由此怒放成了一朵……
第23章 和尚 封小少爺的形象由此怒放成了一朵……
堪當一景的鷺水榭塌了個徹底,接連虹光照響了三次天晝,此事若在帛金全面啓用之前,放到民智未開的地方,大概得要當地官人下跪敬天連日不起,遠在天邊的皇帝上宗廟親寫七八道罪己诏,方能安撫民心。
好在撫州不是什麽邊陲野人聚集地,民衆并不是沒見過世面。
于是這事兒就在長寧侯昏睡不醒期間,被李知州一錘定音,以“逆賊猖獗”,“好在官府發現及時”,“一時動亂以換長治久安”的名義定了案。
事情既然已經擺在了明面上,那處理起來就很簡單。
衛冶趕在發病的間隙醒來過好幾次,雖然下不了床,渾身冷汗,但也沒妨礙他有條不紊地連下數十道指令,先是拿了與徐達頗有淵源的一應官員,連同其門生親眷,不拘大小,不論罪證,統統讓北覃審了好幾天,轉頭又把惑悉老巢裏撈出來的衆多南蠻收押進牢,即不審,也不問,明擺着要拿這些人當肉票,同官員嘴裏供出的名姓一一對上號。
審訊自然免不了見血。
接連幾天下來,好好一個佛門淨地差點兒成了修羅場,被拖下山的屍體已經壘成了小山。
在長寧侯清醒的時候,行事作風可謂是雷厲風行,為所欲為,吓得沒什麽撫州官員敢對他的決定多加置喙,生怕引火上身。
而等到他再次犯病,昏昏欲睡之時……自然也問不出什麽。
因此,李知州本想将渾身長刺的封十三,連同他身邊寸步不離的那位陳小兄弟一同接入李府安置,免得被這些事吓禿嚕毛。
奈何還沒張口,便被封十三的一張冷臉攔了回去,只好轉頭回了禪房,不尴不尬地沖侯爺的睡顏笑笑,暗道一聲“我可盡力了啊,你醒來受氣可別賴我”,自己先一步溜了回府,琢磨着該編封什麽折子代替自己入京忽悠。
當然了,這些事兒自然是沒讓兩個半大孩子知道。
可寺裏進出的官員個個低眉斂目,草木皆兵,大氣兒不敢多出一聲,再聯想到那日衛冶同他說的話,封十三大概能從這股風雨欲來的氣息裏明白大半,他滿心複雜地想:“這難道就是他機關算盡也要拎我一起上的黃泉路?”
陳子列知道的比他少,想的自然也沒他多。
可實打實的血海深仇在前,這骨氣總長在年歲後邊兒的少年卻好像一夜成人,格外堅毅地對封十三說:“十三,我知道你心裏也不好受,可那話怎麽說的?做人不能忘本,要不男人遲早沒根——總歸事情到了這般地界,他明擺着是從你我身上有所謀求,要不怎麽會委委屈屈地縮在那麽小一個鼓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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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封十三還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陳子列急了。
他翻出八輩子的狗膽包天,怒氣沖沖地對封十三恨鐵不成鋼道:“還沒夢醒呢,封十三,沒準兒他就是吃定你心軟呢!你可再不能犯糊塗了呀,那可是侯爺!”
聽見這話,封十三摸着刀柄的手指僵硬了一息。
這道理他不是不懂,也心知肚明,以長寧侯的雷霆手段,又格外拉得下臉賣弄口舌,做小伏低,別說是他這麽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毛孩子,就連沉浮官場數十載的那些老油子不也都通通上了當?
這會兒廟裏都還關着好一批呢!
可不管怎麽樣……想到這裏,封十三抿了抿嘴,手腕驀地一麻,居然有些握不住刀了。
不管怎樣,雨夜裏倒在自己懷中的軀體實在輕得吓人,好像一瞬間失去全部的溫度,仿佛一片悄無聲息的枯葉。
這些天無所事事,也沒心思讀書習武,封十三總會不由自主地想,那些曾經壓在肩頭重如千斤,如今生死一瞬,卻好似飄如輕煙的前塵過往,真的就能比得上一個活生生的,能說會笑,有事沒事兒都惹得他心煩意亂的人嗎?
封十三沉默着不說話,陳子列狐疑地瞅了他好幾眼。
末了,他大概是從中琢磨出了一點滋味,登時被封十三這麽個扶不上牆的爛泥震撼到了。
陳子列幹巴巴地問:“十三,你……你該不會是準備算了吧?”
由此可見,陳子列現如今骨頭算是長硬了,其餘的東西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此刻還不明白什麽叫人心不以本心定,也不懂得什麽叫做世事無常,慧極必傷,造化弄人然而紅塵萬般不由人。
其實想來也是,若真能是非成敗轉頭空,舊人舊事能如各人所願,輕飄飄地随風散去,大抵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的心寒哀怖,肝腸寸斷了。
封十三一聲不吭。
明白他這會兒大約是比死還不痛快,瞧那半死不活的臉色,陳子列實在沒法跟他生氣,只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刻不停地在屋裏打轉,眼見着就要把自己轉成個拉磨的好驢。
這時,禪房外頭忽然有人說:“侯爺醒了。”
封十三聞言頓了下,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一瞬。
接着又聽見另一個人笑着問:“那侯爺說了要見封少爺嗎?”
“沒。”還是原來那人,“侯爺剛能下床就出去了,說是有故人來訪,不過聽說他一早便專程着人請了在端州布善堂的淨蟬大師,估摸着腳程,應該午時之前就能到,好像就是專給兩位少爺請的,說‘和尚嘴碎,最适合消遣’——不過這話可是侯爺自己說的啊,我就是原模原樣說給你聽。”
兩個年歲尚小的內侍低聲嬉鬧了好一陣,才被進門的任不斷喝止。
他先是像模像樣地将人教訓了一番,待兩人誠惶誠恐地磕頭謝罪,做足保證,不敢再懈怠着伺候,這才把人轟走,随即一臉牙疼地拎着個籠子進了門。
而屋內兩個少年,一個看起來大義凜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慷慨赴義。
另一個……另一個幹脆是看不出情緒。
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封十三也只是擡頭看了眼他手上提着的鳥籠,面無表情,眼皮沒動,将“你還來幹嘛”的送客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
任不斷在心裏咬牙切齒:“好嘛,又是我活該受氣。”
這事兒說來話長,原來是衛冶躺了好幾日,渾身都僵硬得動不了,只有腦子閑着能動,但人一閑下來,就容易事多。
閑得蛋疼的長寧侯仔細琢磨一會兒吧,又覺得那渾然天成的倒頭就昏還不足以讓小十三消氣,于是跟家裏也有個差不多大胞弟的裴總旗一合計,打算就地取材,多送點兒東西,看看能不能就這麽哄好了省事兒。
只是封十三顯然沒這麽膚淺。
而且就事論事,這幫獨身了大半輩子的混球實在天才,挑禮物的水平可謂一絕。
這幾天流水一般送來這裏的賠罪禮單品樣繁多,從绫羅綢緞,到鐵器悶棍,吃穿用度更是從水裏游的到路上跑的不一而足,但都沒用,仔細總結得出的結論就是——沒一個能忍心細看。
就連童無那般不解風情的姑娘都看不下去了。
行行好,那是個黃毛小子,又不是外室小妾。
你就是用绫羅珠釵給他腦袋上紮出一朵花又能怎樣?
再說了,裴守那弟弟是個混慣女兒堆的,讨來的釵環都能有個去處,這裏滿園的不是和尚就是殺神,他拿到手了能給誰戴?
童姑娘這話一出,旁人還沒說什麽,任不斷連忙點頭稱是。
幫出主意的裴守閉口不言,一臉不贊同,一旁的錢同舟倒是厚道,沒說話,但眼神也明顯是這麽個意思。
病恹恹的長寧侯一掃床邊圍滿的光棍,心想聽這幫人絕不靠譜,還得靠自己。
于是他半點沒往自己身上找原因的意思,而是理所當然地覺得封十三同一般少年不同,沒那麽俗氣,又想起從前在鼓诃城裏,少年的興致似乎也不在這些地方上,任家財萬貫,他自過得十分清貧。
封小少爺的形象由此怒放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蓮。
侯爺大手一揮,不容抗拒地改了主意——改送了四只蛐蛐兒。
這是他自己當年還小的時候,比較得意的小玩意兒,曾靠鬥草在京中一衆纨绔裏贏了不少銀錢,想來哪天冰釋前嫌,兩人沒準兒還能一塊兒玩玩,一分高下。
不過衛冶心中也有個數,知道封十三對這些身外之物是真不上心,這也不要,那也不喜,純粹是給他甩臉。
但那又怎樣呢?
反正這麽一通折騰,無非也就是想給小十三個态度,讓他知道不管自己是揀奴,還是衛冶,對他的好始終是從一而終的……只不過目的不純了些。
可世道艱難,誰還能比他衛冶更疼他呢?
長寧侯的腦回路從此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只見他毫不客氣地仗着病恹恹的身體,叫膽敢當衆駁他面子的任不斷親手辦了這費力不讨好的差事——包括不限于,在這已近秋分,連蛐蛐兒都不叫的日子裏,翻山越嶺捉到四只揣進籠子,再大張旗鼓地親自送來,以示長寧侯的不倦關愛。
封十三不願遷怒他人,但對上夥同騙賊的任不斷又很難不遷怒。
他幹脆看見了當沒看見,只說了句:“你去回他吧,這樣糟蹋東西,其實很不必。”
任不斷很是尴尬地笑了笑,看眼陳子列也沒替他找補的意思,硬着頭皮哈哈一笑,說:“那話不是這麽說的,一片心意嘛,不喜歡多看兩眼也好……”
誰知封十三忽然側頭瞥了一眼窗外,低聲道:“外頭有人。”
任不斷難掩驚異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敏銳般,煞有介事地稱贊道:“封公子果然大才,心細如發,怪不得揀奴他再怎麽纏綿病榻,也還是多番惦記,總放心不下——”
不待他說完,外頭那人仿佛是聽不下去了,推門進來打斷了話:“雖說出家人不打诳語,可俗家人也不好太肆無忌憚吧?諸位既進了我佛寺門,自然也該入鄉随俗,不瞎說鬼話才是!”
封十三還未轉頭,便聽陳子列喃喃:“好,好大一個和尚……”
他應聲望去,頓時瞥見一個龐然大物,正身披袈裟立在門外,沖這兒咧嘴大笑。
都說這年頭糧食緊缺,雞瘟豬瘟趕趟兒似的紮堆湊,大半出不了欄,出了欄的也沒人敢買,多少百姓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頓葷腥,難為這和尚還能把自己喂得肥頭大耳,一身珠圓玉潤的肥膘,眼看着能就地打秋風。
那和尚剛與封十三對上眼,仿佛從眼神裏準确地看出了這個意思。
“我佛有雲,出家人當慈悲為懷,笑口常開。”和尚笑眯了眼,絲毫沒有半點愧疚之心地替自己開解,“而且世上還有句話叫心寬體胖,不知二位可有聽過?”
聽自然聽過,可也沒誰說吃成這德行才配叫作這詞兒啊?
這心胸也太寬了些!
陳子列目瞪口呆地盯着這和尚臭不要臉的大臉,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想必您就是淨……呃,淨……”
他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這活像屠狗輩的僧人叫什麽,結巴着卡殼到一半。
就聽淨蟬和尚笑着寬慰他:“嗐,這些都不重要,和尚法號雖叫淨蟬,歸根結底也就是個僧人,你我有緣,喚聲師父就罷了,不必太講究。”
封十三冷眼看了他半天,忽然道:“既是和尚,這樣多的人死在廟裏,你也不管?”
他心中明白,能跟衛冶攪和在一起的能是什麽正經和尚?
而且如今道、法式微,佛教已然成了半個國教,就算是個正經和尚,難道就真能置身紅塵事外,做個六根清淨的高人嗎?
淨蟬擺擺手,笑道:“這就是施主不明了,救人的可不是這諸天神佛,而是佛性,殺人也非刀的過錯,而是持刀人的獸性。咱們人這一生,歸根結底也就是或多或少的佛性,或多或少的獸性,也正因此,我佛講究的,便是一個字,度——能送走多少的獸性,能留下多少的佛性,這就是一輩子的修行了。何況因果報應,此生分明,哪兒有和尚管東管西的道理?”
見封十三恍若未聞,格外冷漠的一張臉,明顯沒往心裏去。
淨蟬嘆道:“有時候,救人就是殺人吶……”
他略微擡手,用肥厚敦實的手掌輕輕拍拍陳子列的肩膀,又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下封十三手中的長刀:“大善似無情,小善似大惡,今日就是貧僧得罪了侯爺,放走衆人,可在那廟宇之外,俗世之中,更有法度之昏,累累血債,和尚一個出家人,如何度化蒼生?”
封十三仍是不發一言。
陳子列也是生平第一次聽見有和尚說這麽不像話的話,偏又反駁不了什麽。
屋內一下子靜了下來,只能聽見回暖的蛐蛐兒叫。
任不斷笑僵了臉,在心裏連翻罵娘,他生平最煩陪笑,其次最煩和尚,就衛冶這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王八犢子讓他一天之內煩了個遍。
沒人開口,淨蟬和尚就自顧自地坐下來喝茶。
卻聽見封十三突然問:“長寧侯請你來做說客,是因為他也信你說的因果輪回麽?”
陳子列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封十三這小王八蛋居然連這八竿子打不着的話,都要生拉硬拽到衛冶身上探個究竟。
不知怎麽的,他心裏忽然對“色令智昏”這幾個字再理解也沒有了。
淨蟬和尚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哦,那位施主就是個早晚完蛋的好例子,成日裏活蹦亂跳的,與我佛沒什麽緣分,當然不信這個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