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寺網 倘若有天輪到他大權在握,千軍入……
第22章 寺網 倘若有天輪到他大權在握,千軍入……
有那麽一刻,封十三以為兩個人要死在這裏了。
大約是麻藥的副作用,信號彈的白光打在輕合的眼皮上,混沌一片,細密的雨水刺得刀口生疼,然而身後人的身體卻是滾燙的。
一時間,封十三幾乎快要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但怎麽可能呢?
他可以心甘情願地給衛揀奴養老送終,容忍這人多如牛毛的壞毛病。
可哪怕只是被長寧侯抱在懷裏護着這麽一時半會兒,封十三都覺得如坐針氈。
他幹脆牢牢抱着衛冶,什麽也不去想了,只是由着骨子裏的軟弱,放任自流地問:“所以揀奴,你當年不顧一切救下我,又待我好,什麽都肯順着我來,到底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假意……還是說你自覺虧欠?
衛冶避而不答,只道:“十三,別的話日後再說。”
日後?
封十三自嘲一笑,他們還能有日後嗎?
深肅的山徑被獵風驚醒,蹄過水濺,散下了一片泥濘。傩面殺手還在一路追趕,卻沒有人再出聲,四周仿佛是靜寂到了一個極限,蜿蜒向下的燈籠輾轉成一路的紅。
好像在兩人身後,遠遠地失了火。
仿佛是撐到了極限,他疲倦地閉上眼睛,強撐着不昏睡過去,像是無望一般抱住這個讓他這些年颠沛流離,又在生命盡頭給予他最後一絲溫暖的男人。
在這急襲的逆風下,封十三總覺得自己聞見了一絲清寒入骨的殺氣,陡然生出了些人生不為倫常所縛的痛快。
……如果能和這個人死在一起,也未嘗不是一種遲來已久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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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他自覺的人生無望。
衛冶顯然是沒把這段遭人追殺的絕路放在眼裏,他甚至在無比生硬地岔開話題後,還有閑心與封十三讨論起做野人時的口味問題!
衛冶:“你知道嗎,餓狠了的人什麽都能下口,嚼爛野草木頭片,那味道是極腥的——我從前追得那幫南蠻哭爹喊娘的時候,就見他們扒過樹皮吃,沒忍住也嘗了下,果然難吃。”
正好擡刀擋開一支長箭的童無:“……”
這是什麽非要親自下嘴才能領會到的事兒嗎?
這下連跟在身側,護住左半邊空隙的任不斷都聽不下去了。
他忍無可忍地咆哮如雷:“侯爺!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裝呢!”
封十三全身上下都寫滿了“拒絕交流”,顯而易見的是不想知道。
見狀,恨不得把“世間萬物盡收掌心”這一姿态裝到極致的長寧侯徹底笑出了聲。
他從頭到尾沒打算給殺手半點面子,眼下更連裝都懶得裝。
山路又高又窄,越往上走坡越陡,最頂端幾乎快要立成一線天。北齋寺的大門已經立在眼前,裴守帶了一隊人馬正守在山口待命。最後的這半程山階,衛冶毫不猶豫地選擇棄馬而下。
在他們身後,殘夜密雨裏,一列無聲伫立的燃金槍炮黑如沉鐵。
後邊兒的傩面人仍是步步緊逼,俨然是要前腳挨後跟。
直到這時,領頭的殺手方才眼尖地瞥見那些漆黑的鐵器,驚聲尖叫道:“小心!有埋伏——”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嘭——!”
驚雷震雨,炮聲隆隆,晝光一路從天際亮到了北齋寺前窄小的空地。
馬受了驚吓,嘶鳴聲驚起,打破了山寺夜裏的平靜。
剛剛還悍勇無敵的駿馬頓時四散奔開,衛冶當空一躍,抱着封十三踩着其中一匹馬背跳在了北齋寺口的空地上,大步流星走入了寺門。
他溫暖的掌心被雨澆濕,散出涼意,卻仍然妥帖踏實地牢牢托着封十三的後腦勺。
被飛鐵濺上的手背滲血,衛冶卻好像感覺不到痛。
他偏頭低眉露出半張臉,将少年被保護得無一不妥的身體按在懷裏。兩人站在山間佛門入世口,漫天細如鐵線的絲雨,血随着刀背流下刀柄,數十個身長結實的北覃,連同那幾門大炮長槍擋在兩人身後,執劍持刀迎風直立着——
而他們面前跌伏大半的,正是自投羅網的死士。
與此同時,一隊騎兵縱馬闖入。
其中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神色緊繃,見着衛冶平安無事方才松了口氣,将刀口重新扣入鞘中,接着拽鞭一揚,停住了馬。
随即他翻身下馬,單膝扣地,短而促地一低頭:“侯爺,屬下失職。”
“無妨,主要責任不在你,怪我動作着急,驚動了惑悉。”衛冶擺擺手,不想多提,“北覃特許,先斬後奏。這幫人能審的審,該埋的埋,抓緊處理掉,就算你将功折罪了。”
錢同舟一身正氣地應下這筆見不得人的勾當:“是!”
這時,邊上忽然傳來一陣人聲鼎沸。
“聽見沒,要留活的!”
“不是,誰他娘的開的炮,捉幾個人先吶蠢驢——”
“是要造反了嗎?指揮都瞎聽?”
聽見這些丢人現眼的屁話,衛冶低低笑起來,聲音不大,卻很沉,仿佛是一把重錘一般砸在封十三的鼓膜上。
震得他六根不淨,硬生生将快要撒手紅塵的人間怒火重新燒起。
“衛冶,你騙我。”
封十三拼命掙紮着留下最後一絲神智,仿佛是要與本能作對到底般,死死咬着聲:“你居然真敢騙我。”
“本侯能有什麽不敢的。”衛冶說,“真也好,假也好,騙都騙了,十三你就大人有大量,忍忍我吧。”
他說着,緩緩松開了桎梏住封十三的胳膊,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額角,親手擦去了那些血跡。
少年蒼白陰郁的清俊眉眼已經初具雛形。
只消一眼,衛冶就知道這人此刻可能比底下那些有待收屍得的死士還要恨他。
意識到這點後,衛冶眸光一凜,強壓下身上那點兒不舒服的老毛病之後,他難得胸悶氣短了一陣,一時間想要說點什麽,對上封十三那副委屈難捱的神色卻又說不出口,氣氛一時之間很有些尴尬。
衛冶頓了頓,移開了視線不去看他,忽然開口答了先前那話:“不過假不假意,還真不一定,說了你也不信……至于真不真心,沒到最後也不好說……不過有件事是很可以确定的,十三,這是條瘦骨嶙峋的歧路,我勢必要走下去。”
他微微扭頭看了一下來路,意味不明道:“而且從今往後,這條路得要你陪我走——會害怕嗎?”
然而封十三并不感到害怕,被激起的殺意将他燒得渾身滾燙。
從剛才靠在衛冶肩頭,居高臨下地俯瞰将他驅趕至無力回天的死士屍首起,封十三就忍不住想。
倘若有天輪到他大權在握,千軍入麾,也能這樣一聲令下,便……生殺予奪麽?
衛冶深谙“點到為止”的道理,知道今日到這兒已經是極限了,要想和小十三的關系還有回溫的空間,他非但不能糾纏着解釋,替自己開脫一二,還必須得就地琢磨出個法子。
不然時不待我,封十三這逼急了什麽都能幹出來的小瘋子是真會說走就走。
拿刀都抵不回來的那種!
任不斷平日裏好吃好喝地供着,都能給自己倒騰出一身落拓。
眼下風裏來雨裏去,姓任的更是頂着一頭亂糟糟的毛發,他鐵下心腸,避開不看封十三殺意凜然的赤紅眼眶,目光落在了衛冶控制不住顫抖的手上,在心中暗自計算着往常發病到了這個程度,就要扛不住的時間。
“真成。”任不斷嘆為觀止地感慨,“疼的都快要撅過去了吧?還這麽能虛張聲勢!”
仿佛是要應征他的某種猜測。
剛才還狂得仿佛“天下風雲皆入懷”的衛冶,突然腳下一個踉跄,二話沒說地暈了過去。
封十三畢竟年紀還小,臉皮尚薄,被他這說暈就暈的本事吓得魂飛魄散,情急之下,破音喊了一聲“揀奴”,本能性地攬住了衛冶的腰。
偏偏他不堪言明的心氣兒才撒到了一半,由他撒氣的人倒先靠在了自己懷裏,一時之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原地跟桅杆一樣僵直得筆挺,還真不如方才就被藥暈過去……好在老天有眼,佛祖前頭總不好叫他期望落空。
這個念頭剛跳出來沒到一彈指。
麻藥終于見效,封十三得償所願地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