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太傅 “養得太好了,怕不怕太招眼?”……
第24章 太傅 “養得太好了,怕不怕太招眼?”……
事實證明,不信邪不是什麽好事兒。
活蹦亂跳的侯爺當頭打了個噴嚏,緊了緊衣襟,面帶迷茫地盯着眼前一汪平靜的小池子,風過無痕,只能瞧見裏頭的竿餌重重跳了下。
“我還怪招人惦記的。”衛冶心想。
此時天色尚早,日頭未落,西半邊天空還明晃晃地挂輪紅日,再遠處袅袅炊煙升起,恍若一根穿虹貫日的長箭,地面上也還有白日的餘溫,按理是不該感覺到涼的。
可衛冶一身的厚衣錦氅,連一絲風都透不進去,卻還手腳冰涼。
“別的先不提,是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邊上忽然有個人問。
衛冶:“李潤枝。”
那人又問:“那是誰告訴的李州府?”
衛冶:“言侯——不過他不讓我告訴你,可得替我保密啊,李太傅。”
他說着,微微扭頭往聲音的方向一看,原來緊挨在他身旁的,是個做工粗糙的小木凳,木凳上坐了個未束發的男人。
那個男人一身粗布青衣,氣質澄淨,嗓音卻有幾分粗啞,是副很寡淡的長相,寡淡到看不出年紀,只能從幾縷白發中看出些端倪。這人身量不高不矮,卻很單薄,光是往這兒随意一坐,背就挺得筆直,好像鐵打不動的一根柱。
“言侯。”被稱作“太傅”的人又念了一遍這個稱呼,沉默了下,問,“他怎麽同你說的?”
衛冶說:“他原先沒打算告訴我,奈何受不住我煩,太傅你也知道,他同我父親很有些交情——”
“你父親?”李喧倏地笑了,見衛冶看過來,他搖搖頭,“沒事兒,你接着說。”
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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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侯荀止,字固安,若是老侯爺還在,那該與他差不多年紀。他二人當年并稱北都雙傑,同是年少成名,又是一文一武的同科進士,家中還是世交,策馬游街,關系匪淺。後來老侯爺與侯夫人相繼去了之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比起長寧侯府,衛冶更常住的還是荀府。
言侯不拘小節,風趣幽默,相較總是嚴苛無趣的老侯爺而言,的的确确,更像衛冶的半個父兄。
因此,衛冶剛到撫州州府,就請李岱朗尋人遞了小信給言侯,拜托他替自己找到李太傅,他自有要事相求。
除了最後這一件,其餘的那些事兒,滿北都沒幾個人不知道。
是以衛冶不明所以,問他:“這話有什麽不對麽?”
李喧笑了:“原來你不知道呢?其實言侯同你母親交情也好,說起來,老侯爺當年求娶段夫人,中間還有言侯一筆賬——他難道沒和你說麽?段眉當年遭父兄牽連,被貶入樂籍之前,與荀家關系不錯,同荀三小姐是手帕交,那荀三小姐正是言侯親妹。”
“我要知道這些幹嘛?”衛冶一臉納悶,“難道我不知道,他們這些彎彎繞繞的交情就沒了不成?”
李喧啞然失笑,說:“是我迂腐了。”
也不知這幾句話裏是哪兒戳到長寧侯敏感的小神經了。
他當即很沒意思地啧了一聲,将态度搖身一變,求師活像打劫綁票似的,一手搭在李喧瘦弱的肩上,慢條斯理開了尊口。
衛冶:“所以說了這一通,坐也坐了一下午,能給的誠意我都盡力給了,我提的要求,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若是換了旁人——尤其是這幾天被衛冶折磨的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徐大人,大約是屁都要吓出一聲悶響來了。
然而李喧只是八風不動地坐着,語氣平和:“既要拜師,我總得見見學生,縱使侯爺再高看在下,旁人若是不想學,哪兒有強迫人家拜師學藝的道理?”
人和人的差距便由此可見一斑。
被毫不留情戳中痛處的衛冶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方才說了一句:“我一開始也不信你肯教,畢竟啓平二十三年秋,我與太子一同送你離京師,隐約察覺出你去意已決,不會再回京了……後來,是言侯告訴我當年你也不甘心。”
其實衛冶當時的原意是:李太傅自請離京,悄無聲息了這麽多年,連篇罵娘的文章都沒寫,該不會真不想開,剃頭挑子一頭熱地躲到廟裏當禿頭了吧?
而言侯在回信中卻說:“李喧這人,做了十幾年的太子太傅,看着是古板守禮,其實也瘋,一板一眼規規矩矩都是假的,偏偏又是個有真才實學,劍不走偏的。若他當真想開了,這些年在鄉野山寺裏待着,也不會總與佛門側身而過。可見他心中仍有衆生相,俗世萬丈舍不下,滿腔抱負無處施,這樣的人進不了空門。你若真有求他授業的心思,沒準兒真能成。”
聽見這話,李喧臉上的笑容沒變。
他點點頭,爽快承認了:“是不甘心。”
其實行至窮途末路,誰能徹底甘心呢?
衛冶一哂,李喧卻忽然問起封十三,眯眼看他:“不過說起你那學生……揀奴,你心思不純吶。”
衛冶笑笑,沒直接回答。
他轉而說:“自打二十年前,先帝爺還在的時候,我爹率踏白營與我朝各部将領一同先北伐,後西征,殺得漠北蠻夷屁滾尿流地爬回去,老漠北王沒有兒子,就拿了他小女入京做質女,換了北疆十餘年的太平,如今那阿列娜的親姐,乞顏蘇勒兒繼位,只要質女平安無事,想來也還有好幾年的邊疆安穩。”
“是。”李喧說,“後來老侯爺大捷歸來,滿城紅袖招都算是說輕了,誰也沒想到他回京第一件事,會是求娶段眉為妻。”
“可那有什麽用呢?”衛冶笑笑,“當年北伐西征,功績最盛的除了我爹,就是岳雲江。岳将軍從一介兵卒做起,沒旁的勢力,也沒人告訴他利害關系,得了軍功就在大庭廣衆之下求娶了衛家女——就因為這個,足足遲了十餘年,才官拜大統帥……至于我爹,那便是封無可封了。”
言下之意,兩人心中有數,不必多說。
衛氏乃自前朝便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北覃衛罵名滿朝野之前,老侯爺率踏白營名滿天下,敵人聞風喪膽,四海宇內皆盛贊為國之棟梁。
也正因如此,衛氏榮已登頂,卻不同于以往嫁娶皇室,姑母既未當皇後,父親也不曾尚公主,俨然是要同天家甩開幹系。這般作态,戰亂四起局勢膠着之時,先帝尚可睜只眼閉只眼,然而眼下風停雨歇,河清海晏,衛氏盛名之下,聖人必定寝食難安。
想必直到這些年衛冶不在京中,啓平皇帝才總算睡了幾天好覺。
“……賊首尚不堪言啊,太傅。”衛冶說。
他攏了攏大氅,靜了片刻:“封氏一案證據确鑿,一字一句全指向北覃,親手放走了封十三,更是坐實我與封世常私下勾結,互通有無。當時我想過很多,等我回京之後,或許要拿我做刀,以此清剿君側,制衡朋黨,又或許要重懾皇權,推我下獄,總之是要給天下一個交代……但我是真沒想到,聖人竟心狠至此,明擺的證據當看不見,匿了花僚,保下賊黨,也保下我,又以此施恩,逼得我不得不自毀根骨,自證清白——”
“他這是既要護住我茍活于世,又要趁我疲軟,逼我此生受制于人!”
李喧不說話了。
凜風刮過,回旋而下的一片枯葉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衛冶從容鎮定得仿佛不是在說他自己,繼而道:“李喧,太傅,僅僅是只字幾句,衆口铄金啊,沒了聖人恩賞的生路,我就是圈在北都裏的玩意兒,舉不起刀,跑不了馬,這輩子都離不了姓蕭的皇城,若天下有朝一日,真閑來無事了,便連條拘着的狗都不如,我哪兒敢做個純臣?”
李喧:“所以你選了好生養着封十三?這麽算來,若是一朝如你所願,舊案既翻,封家得反,他既是蒙冤含雪的舊臣之子,被大肆辱滅的忠良之後,又是只俯首于你的豺牙狼犬,屆時進可揮刀證道,師出有名,退可制衡皇權,讓衛氏連同整個世家連襟喘一大口氣,沒人會不幫你保他——”
他說着一頓,失笑道:“揀奴,你這是下了好大一盤棋,竟是動了一子,便要整車兵馬上你的船!”
衛冶:“是。”
李喧這下是真笑了起來,随手抓了把魚飼料往池子裏丢:“不說這個了,說說別的,跟我在這兒坐了這麽許久,都看見什麽了?”
衛冶摩挲了下腕骨,說:“這麽屁大點池子,有什麽可看的?不過是水淺王八深。”
李喧笑出聲,他拍拍手,站起來,把兜裏的飼料盡數灑進池子裏,随後轉身望着衛冶,輕聲嘆了口氣:“你在皇城腳下裏頗不如意,我在這裏坐了更久,更不順心。”
衛冶:“所以我這不是來請您出山了嗎?連學生都替您找好了,還有什麽不滿意?”
李喧笑着反問:“所以我這不是也願者上鈎了麽?”
兩人對視一笑,李喧的眼角浮出細細的一層紋,這時才看得出他早已上了年紀:“揀奴,養得太好了,怕不怕太招眼?”
衛冶嗤笑:“我當年還不夠驕縱嗎?有什麽用!”
“好!有你衛揀奴這話,我就放心教了!”李喧看了他一眼,撫掌叫好,“話殺渾閑說!既然走了的太傅才是好老師,死了的将軍才是真英雄,那你我何不先為賊首——侯爺你可要知道,賊,從來死在匪後邊兒!”
既然已經诓得人答應了,衛冶用完就扔,拎着人家釣了一天的胖頭魚走得毫無愧疚之心。
李喧提了聲兒問他:“上哪去!”
衛冶沒回頭,把魚簍往上提了提:“回去做魚——哦,對了,方才忘了說,你那新學生氣性大得很,得哄!”
可憐李喧一個滿腹經綸的治國亂世之才,前腳剛上賊船,後腳便不得不在秋風蕭瑟中拿着把破魚竿迎風高吼:“我是問明日往何處尋你——!”
衛冶:“廟裏!”
李喧剛一聽清,登時啞口無言。
“被這種敢在佛前開葷的人看好的,能是什麽正經人嗎?”李喧仔細一琢磨,也只能琢磨出這麽個茫然的臆想。
而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這個念頭同他新鮮出爐的學生對了個正着。
衛冶剛一溜達回寺廟,恰巧就碰見幾日不見的兩位小少年正随淨蟬和尚在寺裏閑逛。
估計是長寧侯自己也很有些貓嫌狗厭的自覺,他瞥見封十三面上難得一見的松懶神态,哪怕只一點兒,就下意識放輕腳步,默不作聲地走進了細聽,想聽聽看什麽東西能把小十三哄得這樣高興。
這一聽不要緊,正好就聽見那臭不要臉的胖和尚背着人偷摸給他上眼藥。
“衛冶那人辦事吧,就跟他長得那樣出挑,不好對付,性格又壞,眼還刁,半點沒心肺不說他還——喲,許久不見,侯爺啊!您還真是長大了不少,一晃眼都有些不敢認了!”
淨蟬編排好的那一套閑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瞅見門縫裏假裝路過、實則偷聽的長寧侯,于是連忙換上人前那一套,沖他笑不露齒地打了聲招呼。
“是啊,比不過你,多少年了還一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衛冶皮笑肉不笑地心想。
但他心裏這麽想,嘴上自認積德沒出口。
對上笑出一臉燦爛的胖頭和尚,長寧侯不陰不陽地笑道:“總之再怎麽樣,本人長得美不美嬌不嬌的,都與你這初秋未過先長膘的無幹系,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忒費金子!一個和尚還學人家瞎攀親戚,像什麽話?”
封十三:“……”
說來可笑,封十三這些天一直竭力于将“衛揀奴”與“長寧侯”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分開,可衛冶只不過輕描淡寫地一出現,随意與他打了個照面,寥寥幾句,便把這兩個人不容置喙地合二為一了。
他不由得生出了點無力感,心想:“能被這種跟和尚較勁的人折騰得牽腸挂肚,難道我真算不得什麽正經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