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割席 不管這刀揮向的是誰
第16章 割席 不管這刀揮向的是誰。
……天還沒亮的,他怎麽會站在這裏燒紙?
哪怕是一宿沒睡好,封十三也能瞬間從一片亂七八糟的情緒裏精确地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接着他便反應過來——今日是九月初八,多半也是應景。
撫州當地的風俗,為了趕在登高之前先一步祭奠亡人,給已故之人指明回家的路,便要在檐下點幾盞明燈,再把過去沒來得及出口的話,一不小心又記得太深的東西,統統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下來,紙筆,木頭或者是繡絹……然後燒掉,燒給早一步去了的人看。
燒下來的灰燼一定要從高處而落,落在檐下,淌進涼如水的夜色裏,才能叫亡人聽得明晰。
“可再怎麽樣,都不知道冷的麽?”封十三忍不住默默地想。
許是方才陳子列的話還在心裏,封十三忽然有點兒不大想看他——當然,也可能是心虛,并不敢多看。
封十三方才還下定決心,就當衛揀奴這人死了,要麽就壓根兒沒有出現過,可眼下不過一個照面,他就很是沒出息的驚喜萬分,想揪着人诘問許多事,又克制守己地規誡自己,這個人一切成謎,絕不能把他當成揀奴,好借此輕易要挾。
……奈何七情五味總不以人心定。
封十三一眼看出他的臉色蒼白,淺淺的瞳孔被光照着,愈發顯出全無血色的嘴唇。
先前的諸般猜測,千頭萬緒,數不清的胡思亂想盡數被抛之腦後,他只覺得這人這麽看着,也太輕了……輕的讓人惱火。
封十三暗藏着滿腔酸軟的心思,心想:“是又病了麽?”
但随即又覺得不大像——揀奴從前病得下不來床,基本都是他陪侍在身側,沒有個三四天是好不了的,更罔顧一宿就能站會跳,從沒這樣好過。
思及此,他心下猛地一顫,忽然又有些不大确定了。
那北覃衛,作為長寧侯手中最趁手的刀,他素日裏也沒少打聽——既要力能扛鼎,又要蜂腰寬肩,兩條有力的猿臂一曲便是進可抽刀斷金,退可攀牆而遁。據說真到必要時,為了順應帝王意,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休,日夜不辍地追一人一物,也能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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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揀奴別說使得了,就是能,這人約莫都懶得去。
他久病未愈,一身頑骨連單衣都嫌重,哪裏像提得動刀的人。
也不知道是在紙上寫了些什麽,燒紙的時候,他的神色莫名的沉郁,周身那股總也守不住的輕狂氣,大約也都埋在了那層深深的灰裏。
說來也怪,揀奴這人混賬的神懼鬼怨,好像天生沒什麽能治得住他,可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總會有這麽幾天不大對勁。封十三從前不大懂,如今倒是能摸到其間分毫的思緒,他不由自主地擡腳靠近。
湊得近了,也只聽到他輕聲地說一句。
“好走。”
封十三強撐着一張冰皮兒臉,冷淡地問:“在燒給誰?”
衛冶沒回頭,只說:“一些老朋友,你不認得……不過回頭我先一步登了天,倒可以想想辦法托夢給你見一面。”
封十三:“……”
他滿臉冷靜自持、無波無瀾的矜貴樣差點兒都要撐不住了,心煩意亂地想要轉頭就走。
衛冶卻笑了起來,眼睛還是望向滿園飄渺的碎光,背在身後的手一伸,十分精準地抓住了封十三的手腕,再趁人不備,往身側輕輕一拽一放。
搭在腕上的手很冰,封十三驀地挨了一陣凍,渾身上下都跟着激靈了一下。
但是他并沒吭聲,只是強忍過去下意識想要甩開的沖動,跟着一同望向前方的目光短淺地聚了一下焦,複而又散開,看不出在想些什麽,也沒見他掙紮着動,好像攥住他的不是一只冰涼的手,而是一道無法抗拒的什麽力量。
衛冶無意識地摩挲着封十三的手腕,少年尚未長成,卻初具雛形的根骨青澀而有力,他一摸便知,這是一只拎得動刀的手。
不管這刀揮向的是誰。
只要這小王八蛋心一直這麽硬下去,衛冶敢擔保他一個前程似錦。
衛冶忽然道:“這個師傅,教得還好嗎?”
封十三:“一般。”
聽見這話,就好像尋找了可乘之機,衛冶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笑意:“那回頭,我讓任不斷來教你,好不……”
封十三不待他說完,便搖頭拒絕了:“不好。”
衛冶在他身側愣了一愣,大約是沒想到拿任不斷這麽個大活人來求和都不管用了。
他懷揣一腔溫和的惆悵,愁腸百結地想:“怎麽回事,以前不一直想要跟姓任的學真功夫,好學成了來殺我……殺長寧侯的麽?怎麽這會兒氣我氣得連長寧侯都不想砍了?”
想到這兒,衛冶眉目間的神色淡了淡,又沖他露出個笑來:“怎麽,人大心思也多了,還背着我跑去跟姓李的瞎打聽,怕我是長寧侯麽,才這麽生氣?”
封十三沒有說話。
衛冶卻好似看不懂人神色似的,追問道:“你當真這般恨他?”
“不該嗎?”封十三/反問。
衛冶一頓,繼而一笑而過:“該,有仇必報,當然該。”
人就是這麽一種極矛盾的存在,不似一般飛禽走獸,有吃有喝便能度日,可若與尋常器物一般,只是存在,并不能算活着,人又不甘心,總要想盡辦法給自己颠三倒四地找點事情。
看到揀奴露出這樣莫名悵然的神情,封十三驀地噤了聲,突然就後悔起為什麽非要較這口勁。
過了好一會兒,封十三才說:“昨日任不斷一回來,就把我和陳子列弄到一間屋子裏,不讓我們随便出去,在那之前,又叫教習師傅守着我們——是出什麽事了嗎?”
衛冶沒放手,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腕:“嗯,沒來得及同你說,事出有因,我……”
封十三:“我等了你很久,一直沒等到你。”
衛冶側過頭,有些茫然地聽着這些他從未料到的話。
卻見封十三恰好也偏頭看向他,語氣森冷,帶着點幾不可聞的羞惱和後怕:“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凡事自有你的章程,也知道不管你想拿我做些什麽,都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可你不能說一聲嗎?哪怕就一句呢?”
封十三說着一頓,半晌後才道:“……揀奴,我不希望你出事。”
衛冶剛剛站這兒大半個時辰重新打好的腹稿,眼下又被這通話沖得七零八碎。
他原本想随口扯個理由就應付過去,就跟從前的做的一樣——可眼下不管他說什麽謊,哪怕說的是半真半假的“真相”,都顯得太卑劣了,也太埋汰人了。
“……這是什麽傻話,我怎麽可能出事。”衛冶心緒不明地這麽想着,嘴唇忽然就不由自主地閉上了,沒再說話。
封十三安靜了好一會兒,見他看上去像是無話可說,才默不作聲地收回了手,垂眸斂色不再看他。
封十三低聲說:“是我逾矩了——我去練劍,不會再說這些來打擾你。”
說罷,他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就走。
與此同時,自從收到後便一直系在腰間的魚隐刀也被他解下放在一旁的石欄上。
院子裏的風吹刮得鼓鼓作響,連斜搭牆柱的雁翎刀都跟着顫動了一瞬,橫出一道冷光,清晨的天亮得快,依稀可以瞥見幾縷魚肚白,不遠處還壓着一踏沒來得及燒掉的紙,紙堆叫一塊相當分量的紅帛金壓着。
而竹林的另一邊,李知州府上的幫廚已經燒起了第一縷袅袅的炊煙。
衛冶平日裏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當然是裝的。
無非是本性如此,裝的過于入木三分了些,尋常人不太能看出其中的真假。
可是這一瞬間,衛冶突然不想再裝下去了。
他忍不住在心中給自己找了個正大光明的借口:“反正他遲早要知道的,就是早點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大不了不放他在外面亂跑,找十個八個北覃衛看着他,還怕他壞事嗎?”
然而衛冶在心裏天人交戰了不到第二個瞬間,便壓下了這股沖動。
不知何人的布局者,牽扯不清的摸金案,三年前在此案裏枉死的一衆弟兄、數以千計的替死鬼,乃至佯死外嫁的陳家兄妹,茍活于世的封十三……甚至還有一朝廢如鐵鏽的北覃衛,以及他這個隐性埋名的長寧侯——這些是“果”。
自那日之後,衛冶一直想追到的那個“因”,眼見着就要親手收入囊中。
鼓诃三年,為的就是搏一條出路,要的就是一擊翻盤,颠倒乾坤,容不得任何的閃失,也不許落人口實。
個中緣由絕非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也并非說清了,就能如願的,何況此事本就風險極多,絕非他口中糊弄李岱朗的那般輕易随便,又怎能因為他再一次的恻隐之心,因為一個半大少年說不清也道不清的情緒,再惹出任何事端?
這回衛冶沒再叫住他。
日光掃清了天地間的昏暗,衛冶唇上的血色不顯,顯得面色更加蒼白,他天生一張多情張揚的面孔此刻卻是冷淡,仿佛是頃刻散盡了三魂六魄,嗔癡妄念,成了個木頭似的玉人。
他藏在衣袖裏的手指緊了又松,不易察覺地僵住了,力一洩,終于還是握了個空。
衛冶心中澀然地笑了下,暗嘆:“有些事情自古以來便如此……人心如此,小十三,你又何必與我為難呢。”
此時,才洗漱好的陳子列老大不情願地挪出了屋,一推門就看見他奴爺滿面愁容地托着下巴,孤零零地坐在欄杆上,大半個身子落在昏紅籠光外邊兒,活像下一刻便要搖搖欲墜地跌下去。
陳子列吓了一跳,連忙問:“天爺!怎麽了這是?”
“能怎麽,昨晚上沒睡好。”衛冶十分堵心,沖他極其艱難地擠出一個笑,“方才想送你倆個小禮物,喏,就上邊兒這盞燈籠,紅紅的,還有幾條魚呢,好看吧?”
陳子列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嗯”了句。
衛冶點點頭:“送你吧,十三估計是不會喜歡了。”
接着,他從欄杆上落了下來,輕輕揉了一把陳子列的頭發,心想以後恐怕不只是十三,連子列都不會樂意搭理他了……總之是越想越糟心。衛冶不再自找不痛快,幹脆就不想了,随手将封十三解下來的魚隐刀,以及他原本打算送出手的雁翎刀,還有那塊純度極高的紅帛金一腦袋往陳子列懷裏一塞,塞完就走。
臨走前,衛冶丢下一句“拿去玩兒吧”,就三步并兩步消失在了竹林的盡頭。
陳子列:“……”
他從前還對這些刀槍劍棍頗有幾分向往,跟着封十三一路為非作歹,自覺還是個練武奇才。
可是昨日不過初試牛刀,人家教習師傅甚至沒怎麽盯着他,陳子列就累得恨不能虛脫,再也不想什麽走江湖的兒女事兒了,他不由分說地扭身進屋,把這些玩意兒一咕嚕往封十三床上一丢,将自己與此種蠻物毫不猶豫地割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