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病歲 昏紅的燈籠罩着他,像一尾金魚被……
第15章 病歲 昏紅的燈籠罩着他,像一尾金魚被……
夜色催人醉,蜀秋通火明。
衛冶提着燈籠繩回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暗得連風聲都能聽清。
任不斷守在聽竹園外,面前擱了片竹林外臨時灑掃出來的演武院,空地旁的就是廂房。他瞥見衛冶回來了,又看看他緊捏燈杆的手指泛了白,心下瞬間了然,嘆道:“怎麽這回藥效沒得這麽快?”
衛冶搖搖頭,沒什麽力氣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往裏走。
任不斷只好咽下滿肚子的廢話,接過手裏的燈籠,亦步亦趨地跟在緩緩回屋的衛冶身後,提防此人一個繃不住力,跌坐在地上,還要耿耿于懷地遷怒于人——天生是副硬骨頭,爹生娘養,沒災少病,哪怕是衛冶已經習慣發病了兩三年,那也不代表他真接受了。
衛冶骨子裏就學不慣服軟,也從不服氣,那些道貌岸然的鬼話只是拿來教訓封十三的随口一提。
哪怕蠱毒發作了,五髒六腑皆疼得常人幾欲尋死,這人也能強裝大半個時辰的安然無恙,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肯吃藥,每每發病,便是新一陣的草木皆兵,饒是任不斷,也不被允許近身。
然而此人又很要臉。
病得下不來床了倒也還行,肯說點人話,做點兒人事,可一旦好了,但凡見過他那副白臉樣兒的人都給被衛冶惦記上。
任不斷跟他到了屋裏,剛心驚膽戰地看着衛冶平安挪到了床上,就聽見他文質彬彬地輕聲細語道:“倒也不必這麽相看着,我又不是童姑娘——腿要沒斷的話,勞煩給我倒杯熱茶。”
任不斷不與病患計較,将燈籠往地上随手一擱,轉身就去了茶案。
一杯熱茶下肚,寒氣就已去了三分。
衛冶額上淺淺滲出了些汗,分不清是熱出來的,還是疼出來的,他咬牙忍了一會兒應激似的陣痛,才随手從懷裏取出青瓷小瓶遞給任不斷:“替我收着,怕等會兒忍不了了,給吞沒了。”
任不斷一頓,說:“要實在不行,你就……”
“就個屁,你當我是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啊?”衛冶閉上眼,聲音不大地埋汰了句,“瞧瞧這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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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這兒就沒法聊了。
總歸嘴硬不是自己受的罪,這欠揍玩意兒随他去。
任不斷抱臂看他,懷裏還揣把刀:“到底怎麽回事?這才幾天啊,你就又這樣了?”
衛冶剛想說:“我怎麽知道……”
但話出口就變成:“氣的。”
任不斷面無表情盯着他,話沒出口,但滿臉的意思就是“你要敢說是我氣的,我當場就能轉身走”。
衛冶在心裏略微斟酌了下輕重,仿佛是才意識到此地只有個任不斷比較好用,不能太得罪。
他話鋒一轉,語氣更加虛弱無力:“讓封十三氣的,我成日裏費心哄他,這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滾出來迎接一下——任兄,你可千萬不能跟他似的,我只有你了,要是連你也不管我了,我就只好拉下臉去求李大人,那他就會知道堂堂長寧侯如今是淪落到何種境地,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古來唏噓,莫過于此……”
……這滿肚子壞水的沒臉流氓。
聽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原先還只是氣到發病,眼下已經是氣得快入土了!
任不斷無可奈何“哎”了句,嘴裏兜轉着一圈沒法往外蹦的髒話——不過他也的确不是不想說,而是來不及說。
就聽衛冶聲音很輕地問:“事兒辦得怎麽樣?”
什麽事都沒正事要緊,任不斷只好先道:“徐大人難請,但沒說不來,只說要先交代些庶務——晚間李知州來過一趟,見你不在,托我跟你說,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是以公務委派的緣由,傳徐達同州內各地太守一并過來的,人已經在眼皮底下住着了,三日後便要回去,所以還請你動作快些。至于周府那兩個,來的倒很爽快,尤其是那周娘子,似乎是早有預料似的,一扯白幡就來了。”
衛冶聞言沉默了下,片刻方道:“她是個聰明人,當然會做聰明事。”
任不斷沒否認,只說:“可惜有個傻兒子。”
“就是要蠢貨才好用,他要不蠢,周娘子性子又太犟,不好吓唬,我還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聊比較合适……”衛冶一把扯過被子往頭上一悶,埋進榻裏半晌才出聲,又問,“關在哪兒了?”
任不斷:“就關柴房裏,咱們西園通不到別的地兒,弟兄們都住旁邊呢,跑不出去。”
衛冶想了想,悶着聲兒說:“不成,關太舒服了。去給他倆多上兩條鎖鏈,鏈子扯得短一點,還是關一個屋子裏,但中間得擋塊隔板,不許看見也不許碰到彼此。除了進去送飯的人之外,誰也不準靠近,不準和他們說話,一句話都不準跟他們說,問什麽都別說,求見也不理,那小胖子凍病了餓瘦了最好,實在不行,咱們也可以替他添點零嘴——但無論如何,每次求見都要來向我禀報。”
任不斷颔首應了句:“知道,你不說也是這麽幹。”
這連續幾句說完,兩人又沉默了。
衛冶體內的那陣發作起來沒個準信兒的蠱蟲大約是見不得他好過,繼續開始四處活蹦亂跳。
這回不再是陣痛了——一般來說徹底發作之前,腦袋深處都會有段緩沖的疼痛,一陣一陣地折磨将近大半個時辰,再不用藥,全身便疼的活像是被蟲蟻啃食骨肉般,別說接着使壞了,就連耳邊的聲音都處于能聽見,但沒力氣聽進腦子理清的程度。
衛冶沒再開口,也沒法再琢磨事情。
他一言不發地盯着錦被,一動不動,似乎是要記住什麽似的,仔仔細細地感受着心肺生疼,乃至手腳麻木,直到片刻後,腦袋裏也騰出一陣空蕩蕩的白茫,冷汗才沒冒得那樣厲害。
不知過了過久,衛冶才回了神,緩慢地喘了口濁氣,毫無血色的嘴唇開口道:“我想了想,不成。”
任不斷先是一愣。
到底半個時辰過去了,已然跟不上這病秧子發作起來就摸不清時間,自顧自便瞎接上的思緒。
接着就聽該病患渾身冷汗,氣色慘白也沒耽擱他不耐煩地擠出一句:“這罪我不能白受……去,你趕緊的,去把小十三——把倆小的全給我叫來,趁着狀态還在,叫他倆過來好好看看感動幾下再哭一哭……”
任不斷:“……”
任不斷看了衛冶一眼,到底良心還有些許殘留,冷酷道:“不去,人早睡了,壓根懶得搭理你。”
衛冶疲倦地眨了眨眼,聞言卻慢慢笑起來:“哎,這小沒良心的……我以為他就是委屈了,鬧會兒脾氣就算,還真生氣了啊?”
這情形倒在衛冶意料之外。
畢竟一般來說,不管他做了什麽混賬事兒,封十三通常和他怄氣一陣,自己也就好了,然而現下起了龃龉的這事又混賬的不在同一個量級上,衛冶那顆可進可退的慫蛋心,一下子又在身體內占據了上風。
發作前一路上打的腹稿沒法用上,他當即一聲不吭地再次閉了嘴。
見衛冶已經有心情琢磨這個了,應該是發完病了,要麽就是沒再疼得厲害。
任不斷争分奪秒的幸災樂禍道:“哈,我給你支個招吧,你趕明兒一早就過去,守到寅時該讀書習武了,門吱嘎一開,你就直接往人門檻上撲通一跪,再‘咣當’倆響頭一磕,我擔保他直接氣不動了,沒準兒還能給你笑一個……”
衛冶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好主意,回頭一到北都,我就給童姑娘介紹百八十個青年才俊相看——作為謝禮,出謀劃策還得靠任兄你哈。”
任不斷瞬間止住話,眼睜睜地看這只敢和他私下耍橫的慫貨尖牙利嘴,再次把他噎住了。
見狀,衛冶頗為得意地一笑。
不過這點得意也只供他欺負周府那孤兒寡母,以及欺負任不斷這麽個高齡光棍兒,一想到明天睜眼就得應付的一堆事,尤其是其中事兒最多,最難搞,還敏銳太過以至于不能随便欺負的封十三,衛冶又有些笑不太出來。
“算了。”衛冶慢吞吞地說,“把燈籠挂他倆屋檐下就回屋休息吧,什麽事兒到時候再說。”
任不斷拎了燈籠就要走,逃難似的頭也不回。
衛冶輕聲叫住他:“等等,藥先給我,明日再給你準個假——實在想去,就去看看呗,童無瞧着氣色不錯。”
通常來說,要是這人沒在榻上病得下不來地,還能百年難得一見的幹點兒人事,總會有事相求。
任不斷心裏忽然“咯噔”一下,冒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只聽身後那人憋着滿肚子壞水,繃不住笑了起來,幹咳一聲道:“你那法子,我方才仔細想了想,搞不好還真能用上……這不假都給了,要麽你起早點兒,叫醒我去上門請個罪?”
衛冶平日裏慣愛裝蒜歸愛裝,決定好的事基本都會照做不誤。
第二天日頭還沒亮,閉眼了沒到兩個時辰,此人便效仿古人聞雞起舞,聽着任不斷半死不活的叫起聲睜眼下了床。
衛冶洗漱完畢,争取在最短時間內把自己折騰出一副足以讓美色誤人,最好能誤國的芳容,摸着夜色飄出了屋。
臨走前,這天不亮就惦記着搔首弄姿的孔雀成精還不忘擰眉一挑,沖任不斷十分嫌棄道:“有些話,你也別怪我說得難聽,童無是小時候磕破了腦袋,不怎麽能笑能哭,但人姑娘又不傻不瞎,你這樣子去見人,不被你吓跑都算心志堅毅的了!”
任不斷一臉困覺未醒的愁容:“不勞惦記了,您先操心您自己吧。”
衛冶不屑地合上門,愈走愈遠的聲音從門縫裏飄了進來,無比嘚瑟地說:“行,看着吧!我保準今晚上你還是光棍一條,十三已經痛哭流涕地與我握手言和了……”
被他在背後這麽一咒,原本就睡不安穩的封十三更加疲倦地醒來了。
說句實在話,封十三這短短的十三年人生裏,不在意的人有一籮筐,基本上滿大街都是。恨的人說多也多,說不多也不多,能用手指掰着數清。可要說他真心實意羨慕過誰,那還真只有一個陳子列。
封十三在午夜夢回時見過多少次那道戴着傩面、提刀淌血的身影,幼時又有多少次在他娘沁滿苦痛的哭聲中睡着。
掙脫夢境後,他就有多少次羨慕過陳子列這十年如一日的踏實睡眠。
直到封十三/反複多次叫不醒他,不耐到準備撇下他直接走了,才聽見陳子列迷迷糊糊地睜了眼,聲音含糊不清地問:“唔……怎麽,哦……啊?還在惦記啊?”
這一串反應弄得封十三十分後悔沒有直接踹醒他,這樣就只用聽一聲“啊”。
封十三木然道:“我沒惦記。”
“怎麽沒?”陳子列打了個哈切,嗓音裏囫囵了幾個字兒,“鴻門宴知道吧?就你昨日三番五次跑去蹲人,漢高帝都得慶幸當年惦記他的不是你——別瞪,我說真的,項羽要殺他都沒你看得勤。”
封十三一腳把人踹下了地,彎腰曲背穿着鞋襪,沒再理他。
封十三原先計劃得很好,先練一套拳醒醒神,再去見教習師傅,待到一個時辰後用早膳,接着進書房習文——就跟從前揀奴不在的時候一樣。
不同的是,從前揀奴不在,也只是不在院裏,起碼不會同昨日一般,連個聲兒都不出,就憑空消失了一整天,任憑他怎樣的等待也等不回來,等到的只有語焉不詳、神色躲閃的任不斷。
他的揀奴仿佛是随風飄散在了撫州的夜色裏。
“也許是再也找不着了。”封十三想。
可房門還沒出,封十三的這個想法就先一步被目之所及的一切攪得心亂如麻。他瞬間僵住了,下意識屏住呼吸,收斂起那飄如輕煙的活人氣,整個人都仿佛沉進了無聲無息的夜裏,連說句話的思緒都還沒拾掇出來,便已收住了腳。
院廊挂滿了各式的燈籠,廊下立着個人。
封十三停在院前廊口,周遭風一動,青竹便也簌簌作響。
夜深得黑,邊緣處又隐隐透着亮,不遠處傳來了打更的聲音,震得他耳膜也跟着“噌铛”不止,院內此時卻好似未受影響,竹林擋住了大半的金風,唯獨掠過了幾縷,不僅卷起幾片尚未燃盡的紙片,還吹得兩側檐下的燈籠來回碰撞。
腳尖所抵處恰好斜出條陰陽線,所有的聲響都碎在這裏面。
衛冶一身輕薄的單衣,立在池廊裏,昏紅的燈籠罩着他,像一尾金魚被困在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