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鷺榭 “身骨未毀之前,提個刀到處玩兒……
第14章 鷺榭 “身骨未毀之前,提個刀到處玩兒……
童無眼下做的是樂伎,事實上她自幼只愛舞刀弄槍,琴技相當有限,大約也就比鋸木頭要美妙些。
而鷺水榭作為撫州江畔響當當的銷金窟,又是花坊,裏頭不僅有像模像樣的姑娘,更多的還是各形各色的人皮敗類,鼓诃城裏很被當回事的博坊放到這兒,別說是比肩了,連及跟都不配。
兩者按理是不搭調的,硬湊一起還很荒唐。
但因着這鷺水榭掌櫃顧芸娘的緣由,饒是童無成日裏冷着一張臉,姿色也平平,別說勾人心的媚态,連張好臉都給不出來,這人還是穩穩當當地待在榭畔,做個濫竽充數的“竽”。
這天夜色初露,她正随人入榭臺,冥頑不靈地再次鋸了一段美妙些的木頭下來。
便聽簾帳內有人說:“方才我在外邊兒撞見個模樣很好的……”
列座一人立馬接問:“點花茶?支酒束?”
此人說的是相當內行的黑話,點花茶是支了銀錢才可以見個面的妓子,支酒束則是任你支了多少銀錢,還得看姑娘心情決定見不見,就是不見,這銀錢還一子兒不退的伎。
這無比娴熟的話術一出,滿座狐朋狗友均大笑起來。
笑了片刻,不知誰催道:“遇見了個什麽,說啊!”
童無不願再聽,卻規規矩矩地垂下眼,眼看着就要退出去。
“不是姑娘!”最先開口那人揮手示意安靜,見有人搭腔肯理他,便興奮地漲紅了臉,飛快瞟眼左右,複又故弄玄虛的高聲道,“是來找姑娘的……公子!”
席間忽然靜了靜,半晌沒了聲兒。
連帶着童無都匿在簾後頓了頓。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幹巴巴地笑道:“既是公子哥兒,模樣再好,能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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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樣如何,我是空口說不出,但其餘你就不知道吧?”那人興致勃勃地說,“他剛進來時我正巧在樓上,底下方才點了帛燃燈,正還照着琉璃瓦,那位公子臉還沒露呢,那截後脖子就這麽往燈下一晃——嚯!脂玉似的!我還以為是鷺水榭要新添個‘官兒’,可人還沒往裏走兩步,我就看見掌櫃的親自來接他……”
“顧芸娘?”有人詫異道,“不能吧,面兒這麽大?”
那人心照不宣地同他對上眼,說:“我也是說,自打這顧掌櫃一同長大的姐妹,當年折枝挑作劍的段眉段七娘嫁進了北都衛家,撫州可謂是頓失一景。一介伎子成了侯夫人,連帶顧芸娘也沾光,滿撫州誰不怕她三分?就連我大哥想要找他買芩莺姑娘,這人都敢不賣,半分面子也不給留,弄得我大哥好生沒臉——”
其間一人困惑道:“這樣一說,那人來頭豈不是比你兄長還大!”
“這我怎麽說得準呢?來找姑娘,又不見得一定是‘找姑娘’,若是做伎子做到了段七娘那份上,就是姑娘找又如何!”
那人擠眉弄眼,又道:“只是可惜了,這爺投的不是個女胎,不然也不能全便宜了那……哈,不提了啊!”
一群敗家子頓時齊齊笑起來,明裏暗裏,都不自覺将目光投向了三樓盡頭的隔間裏。
那隔間很是隐秘,大半落在了外邊兒隔空的池上,人是不能見着,可他們卻偷瞥得很是盡興,好像這就能跟着一飽眼福似的。
大約是分辨出來這幫人除了這些無關緊要的廢話,并沒有什麽正經的有用事能拿來提了,童無轉身就走,一張混入人堆裏決計不會被注意到的臉,眼下也并看不出什麽情緒。
席間浪蕩錯落,輕薄畢現,童無頭也不回地直上三樓。
推門進到隔間裏,便見剛做了閑談笑料,此刻正屈腳一搭坐在顧芸娘身側,邊剝葡萄邊喂人嘴邊,俨然很有要将面爺樣兒發揚光大的衛冶。
“喲,你消息還真靈,剛想喊呢就上來了。”衛冶有些驚訝地看了看童無,随手從冰盆裏撈起一顆沁水葡萄丢給她,“吃麽?挺甜的。”
童無接了,但沒吃:“侯爺何事?”
顧芸娘合衣倚在榻上,滿頭的釵,嘴裏吃着冰鎮果,腳底下還踩着軟爐墊。她看着約莫四十餘歲,倒不年輕,一張飛鬓入雲的臉有着這個年紀會有的皺紋,卻因為那雙圓而眼角瑩潤的眼,無端顯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柔媚來,氣韻不減,只是神色間難掩幾分厲害。
外邊兒的人常說顧掌櫃容姿傾城,誠然,衛冶向來認為這其中有杜撰擁附的成分。
但不管怎麽樣,單憑這張臉,就是五六十了沒準也還能被外人半貶半贊地稱呼一聲半老徐娘。
衛冶還沒開口,她就又從冰水裏摸出一顆葡萄,自己剝了遞給童無。
“還能做什麽,這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糟心玩意兒。”顧芸娘嘴上嫌棄,但面上卻是帶着點兒難得柔軟的笑意,“來就來了,路上還專門買了串紅螺葡萄,弄得好像誰沒銀子買似的。”
童無這回接了,也吃了,邊咽邊問:“所以是想問什麽呢?近日沒什麽新鮮事,總不能問葡萄,這我還真不知道。”
衛冶在一旁幸災樂禍,看顧芸娘滿心的隐晦炫耀被這不解風情的童姑娘當面忽視,心情很好地說:“事兒麽,也就那麽些,說來說去也不新鮮,難為你辛苦了這麽些年。我這次來,主要是想打個醒兒,過幾日李知州會請徐達來宴,沒準順藤摸瓜,還能直接将那惑悉的老巢一窩端了……到時恐怕鷺水榭會熱鬧不少,弟兄雖不多,也有好些個,還得您二位多操持。”
童無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接着,她沒什麽表情地環顧一圈四周,問:“同舟呢?他怎麽沒來?”
“來了,又走了。”衛冶邊說,邊把手上最後一顆剝好的葡萄遞給顧芸娘,又将那雙指節修長的手浸在水裏洗淨了。
童無微一皺眉:“走了?”
“惑悉那地方不好待,人不能走太久。”衛冶說着,淺色的眸子便淡了三分,語氣也慢慢變得又冷又硬,“可他要不來,我又怎麽知道原來這蛀蟲不僅長在鼓诃城,長在撫州,還長在侯爺我很是喜歡的北都呢?”
自打段眉嫁到了北都,顧芸娘就對那地方沒什麽好感。再加上段眉還死在了北都,這地方顧芸娘更是提也不提,一提便全是惡意的妄自揣測。
聞言,顧芸娘一哂:“不鐵打的在北都麽,真當撫州有那樣兒的大人物?”
衛冶:“可若不止在北都,更在皇城呢?”
這下不止是顧芸娘頓住了,連帶着一向沒什麽表情的童無也從眸間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
“燈下黑啊,會耍這招的可不止我一個,北都裏人精多呢,我衛揀奴算老幾?從前只懂橫沖直撞,身骨未毀之前,提個刀到處玩兒也還行,但再怎麽樣,如今就這個樣了,論工于心計怕是給人提靴都嫌不麻利。”衛冶起身攏開簾子,唇角含笑,就着月色悠哉游哉地往底下瞧。
偏他身量好,這樣懶散也不掩其華,不偏不倚地恰好就往那廊柱上一靠,實在稱得上是長身玉立。
然而眉間冷然之色,依稀給他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易碎,碎得像春水浸過的冰,一碰就脆。
衛冶笑了笑,卻沒再多說。
他身子依舊穩當地靠着,松垮的發絲叫晚風一吹,輕得像浮動的雲,只收斂聲色回頭問:“任不斷不也沒在這兒,怎麽不問?”
“任不斷?”童無頓時有些不解,也真虧她能從那副面無表情的神色中展露出這個意思,“他在這裏,有什麽用嗎?”
這話說得,好像沒用就不能來看看似的!
眼下連最愛調侃任不斷的衛冶都對他有些憐愛了。
“這是什麽命,光棍兒打到這把年紀了看上誰不好,偏看上這麽個姑娘。”衛冶心想,“啧,還不如真看上小十三呢,沒準可能性還大些……”
接着他轉念一想,一息沒到,就給自顧自否決了:“那也不行,童姑娘胸中有溝壑,自然看誰都一個樣,可我家小十三也不是個既瞎又傻的——啧,任不斷看來就這命,挺慘。”
此時,顧芸娘也從小榻上下來,赤足踩在毛墊上,行至簾後:“他先不提,總歸在哪兒都行,都能用得上,可我親手從暗巷裏給你扒出來,又親手給你送過去的那倆小子,能用上麽?”
衛冶頓了頓,又回頭沖她笑:“我掏心掏肺養了這麽久,你說呢?”
顧芸娘意味深長地說:“最好是真能用,別最後你嘴硬心軟,兢兢業業地替別人養兒子,最後反倒養出一條反咬你一口的白眼狼——聽說你不僅給他倆找了個老秀才,還給找了個武學師傅?”
衛冶:“嗯,不過都是些不入流,回頭再找有真本事的。”
顧芸娘沉默了一會兒,問:“任不斷那身功夫不成麽?還要多有本事?”
衛冶笑笑:“沒辦法,任不斷野路子出身,招式學不會點到即止,都奔着殺人去,殊不知這樣也容易殺了自己——太危險,初學沒這個必要,從前教些基礎的也就罷了,不敢讓他教太多實打實的,怕走了歪路。”
“你還真要教他?”顧芸娘不明所以,低聲問,“現在這樣不也養得挺好麽?任不斷說你很疼他,他也願意好好的回報你,這不就行了?非得教這教那,不怕太有本事了,跟你似的關不住?”
“我養人,那肯定得往好了養,不說膘肥體壯那也得是珠圓玉潤。”衛冶說,“再說,籠子統共也就這麽大個縫,哪裏就關不住他了?”
顧芸娘掐着簾子,側頭瞥他一眼:“這是招險棋,我是怕你作繭自縛。”
鷺水榭裏暖和得很,向來用不上大氅。夜裏的燃金量一旦多了,連水榭底下的池子都往上蒸出了朦胧的水汽,霧蒙蒙的一層覆一層,連轉而上,随後又消失在漫無邊際的夜色裏。
雲霧朦胧,水天一色。
衛冶整個人都浸在涼如水的夜色裏,幾乎要看不見面上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擡指緩緩撥開簾子,卻露出一個無動于衷的笑:“自從決定要摻和進這堆爛事裏,不早就是住進繭裏麽。芸娘,我從不後悔踏上這條路,孤不孤立,有沒有援的,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背後這人的手有多長,只要長不過我,那麽‘花僚’也好,帛金也好,都別想在侯爺眼皮子底下晃。反正這種讨人厭的事兒沒人樂意幹,可必須有個人頂上——那能怎麽辦呢,滿朝上下誰能有我衛揀奴招人嫌?”
顧芸娘神色似有不解:“良禽擇木而栖,便你要四處尋死,也是稀奇。”
“尋死麽?”衛冶語氣溢笑,說着又看眼檐下的小燈籠,“未知生,焉知死……當年一時心軟,誰想如今反倒給我撿回了一條生路。”
顧芸娘:“反正他這步棋,你是非下不可?”
“是,而且是非他不可。”衛冶說,“不然把他養那麽好做什麽?要拿來翻供的人不識字可不成,那不是白拿把柄往人手底下遞?教他習武也不是真叫他上戰場,又不要他當将軍,學個保命的招式也沒什麽不好——況且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這個情境,他也好,我也好,不學就是一個死。只會一招也無妨,旁人攔不住,那便是殺招。”
顧芸娘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到底是沒再說話。
無聲許久的童無忽然問:“你怎麽敢賭結果一定如你所願?”
“我不敢賭這個一定,我只是湊巧算出來,天命該要往我這兒來。”衛冶笑眯眯地說着,便随手摘了一旁的帛燃燈籠,只見上邊兒用絹線細細繡了幾只金魚,游尾拖曳着燈罩,做工很是精巧。
四周滿是火燒的燈星,他斜倚亭壁,連淺淺的瞳色都跟着紅了,身形在其中無端生出幾絲暖意。
“這個我拿走了。”衛冶挪了步,微微笑着舉了舉手中提燈的線繩,明搶也搶得一團和氣,“我的生路可還生着氣呢,二位自己掂量着早點歇,不必遠送,我改日來。”
待他走後,顧芸娘偏頭望向童無,柔聲問:“你說他這德行,以後會被人記恨麽?”
童無不解地看着她,說:“不是早讓人記恨了麽?”
顧芸娘啞然失笑,擺擺手,不再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