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伺蟬 “真混蛋
第17章 伺蟬 “真混蛋。”
大約連衛冶自己都沒料到這茬。
他苦苦構思一整晚的陳情計劃,連個開頭都還沒起,就被封十三那軟硬不吃的鐵心擋了回來,甚至還賠了夫人又折兵,越倒騰,人反而越生氣,氣得連寶貝的跟什麽似的刀都不要了。
然而天賦異禀的陳子列卻陰差陽錯地撞了邪。
每日都雷打不動貫徹着“晨間習武,午間讀書,晚間再習一次武”完畢的封十三剛剛回屋,便見床上堆了一團漿糊似的刀。
他站在原地頓了頓,一直盯着那團漿糊問:“這什麽?”
陳子列二話沒說,斬釘截鐵道:“奴爺送你的,托了我半天,我實在不好意思不答應。”
封十三:“拿回去。”
陳子列卻像是早有預料,當即應聲道:“那不成,奴爺還給你——咱倆弄來個燈籠呢,挺好看的,我剛試了摘不下來,要拿回去,你也得親手爬上去摘,多麻煩!”
封十三聽見這話,下意識偏頭瞟了眼窗外的廊檐。
只見虛糊的窗紙外,依稀可以看到一抹暈開的紅光,只豆大一點正亮,通體雜色繁多,卻全然浸泡在近乎灼眼的底色裏,暖得燙人。
……簡直就像鼓诃小院裏的那盞小油燈。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在幹什麽?想做什麽?
既然早已心知肚明封氏餘孽的身份,是奔着這個來麽?如果是要利用,又何必對自己這麽好?
……還是說,他其實也有點兒真心,所以才會一大清早就守在門口等自己,哪怕是迷影重重也要替自己點盞看得見、摸得着的舊日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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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十三心裏就算有再多的悲怆,再多對于揀奴不講道理的埋怨,再多關于來路崎岖、去路不定,以至于前途未蔔的惘然,面對這樣的揀奴,這樣不論如何都惦記着他的一顆心,不管眼下是怎樣的情緒,此刻也無法發作了。
明日便是重陽,既要歸寧,又要登高。
歸的是阖家團圓,萬家燈火的一粟人情,登的是攀高榮升,離離遠上的一線生機。
陳子列無比茫然地看着封十三飛快地抄起長刀,活像尋仇似的往外奔去,當即吓得一個趔趄,趕忙跟了上去,生怕奴爺一個禮物送的不合心意,封十三這氣正當頭的反手做了白眼狼。
可不到一息,封十三便硬生生地剎住腳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面色明暗不定,就差沒生出九轉十八彎的心緒。
“……可憐見的,終于是要氣瘋了麽?”陳子列猶猶豫豫地想。
接着,他就眼睜睜地看着這預定小白眼兒狼握住刀柄的手緊了又松,最後還是緊扣虎口。
仿佛和誰過不去,封十三在原地站了半晌,全然不顧一旁誠惶誠恐的陳子列,好像要把所有不冷不熱的淡漠面皮一抛二淨似的,先是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燈籠,反手甩上門,再頭也不回地掀開被子将自己裹了進去,一聲不吭地背過身。
陳子列一向鬧不明白這人在想些什麽,這會兒更是茫然一片。
他愣在原地,呆了好半天,只看得見從少年已初顯寬厚的肩膀上露出的一截刀鞘。
其實封十三也沒想什麽。
不論平日裏再怎麽老成持重,說穿了天,他也只是個半大的少年,連日來的接踵境況已經足夠叫他心亂如麻,罔顧什麽別的次的,能勉強沉心,守住書塾都是種了不得的大本事。
封十三只是遵循了他最原本的內心,暗暗發誓,就算他生來一條賤命,該如浮萍,也絕對不會再為了這個人犯賤現眼,再自作多情。
不管他是誰。
也不論他拿自己當什麽或是圖謀什麽。
……倘若連這世上唯一且最後一個真心待他好的人——衛揀奴都不在了,那起碼封十三自己得把自己當個人看。
而被白眼狼惦記的人此刻卻另尋他處,撒氣撒得正歡。
柴房潮暗,生人勿近,周圍一圈駐守着十數個聞名膽寒的北覃衛,帛金燒得刀刃血紅,不适合還在喘氣的活人多待。
高牆封住了屋外的撩峭斜風,也堵住了裏頭昏暗的煤油燈。
緊閉的門窗關住了全部的煙火氣,唯獨一絲濕冷的寒氣從腳底漫入了體膚,連靴尖踩着的羊毫墨硯也冰涼,除卻跪地兩人難掩恐慌的粗重喘息外,竟再無別的聲響,仿佛在場的全是死物,沒人氣,也沒活氣。
沉悶得像一聲打不出的驚雷。
衛冶眼皮子也不擡一下,單手撐着椅把手,歪着腦袋垂眸看着眼前人。
他一臉漠然地想:“現在是哭給誰看呢?”
周娘子呼吸急促,餘光死死盯住一板之隔、病得正糊塗的小周公子。
她淚流滿面道:“說啊,我說!但大人發誓!你要放了我們,确保我們的太平……不、不!只要你給我兒子一個正經的身份,随便什麽!我什麽都可以給你做,你要我的命我也……”
“少他媽給我在這裏扮慈母情深的戲,看得人膩歪!”
衛冶神色冷戾,寒聲道。
“周宜山被推出來做了擋死鬼,已是數罪并罰,擢發難數,死不足以抵過,你當你還有的選?從前仗着花僚買賣,賺得盆滿缽滿,錦衣玉食還養得你那兒子滿腦肥腸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這天呢?我且同你最後講清楚幹系,周宜山是死有餘辜,若非你還算機靈,曉得利害是非,今日你府上還得多挂兩條白幡!我現下是你唯一的指望,就是你的主子,你當我只能用你?生吃了狗膽包了天,是你求我給你一條生路走,別臨到頭了反而蠢鈍!”
周娘子直磕響頭,磕得額上血肉模糊:“衛……大人!大人寬宥!指個出路吧!”
見狀,衛冶微颔首。
他身側無聲無息立着的北覃衛拍出一張供狀,點在她眼前,只說:“寫,掂量着寫,寫好了自然有路可走。”
周娘子連忙直了身,連爬帶撐地抓過這張供狀。
便見底端蓋有很深一道朱紅官印——“北覃”。
周娘子擡臂狠狠一抹涕淚,提筆寫着,手與聲音皆抖得不成樣,卻猶如抓到主心骨似的穩住了聲。能同周宜山狼狽為奸、當家作主這麽些年,周娘子也不是什麽大字不識的內宅婦人,筆下字墨愈顯,衛冶眸色愈冽。
供狀據下,證據确鑿,他與那北覃衛匆匆交換了個眼神。
衛冶站了起來,說:“裴守,你去請府醫來,再把我們小周公子請出去好生治治。”
名喚“裴守”的溫俊青年低低應了句:“是。”
待他擡着那燒糊塗了的小胖子出去之後,衛冶才站到了周娘子眼前。
周娘子不敢擡頭,只道:“罪婦絕無半分虛言。”
“這我管不着,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誰說得清楚。”衛冶心中不耐,面上便顯,話裏話外也就帶出了點興致缺缺的憎惡,“只是個人事個人當罷了。你瞧,從前多風光,今日不就還了麽?”
周娘子咬唇并不多言,生怕多說多錯。
卻聽衛冶倏地笑起來:“往事不提,既然眼下我當了你上頭唯一的出路,你就最好給我眼睛放亮點,知道什麽就寫什麽,別到時候笑着吞進去的,最後哭着吐出來,還要怨恨幾句侯爺不心軟——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兒子上回搶的玉呢,準備幾時還呀?”
撫州的夜一入秋,便是略起了寒氣。
翌日清晨,衛冶便獨身出去了一趟,傍晚才歸,尋到李知州說了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要來了柴房周遭的一整個的大院,全劃給了陸續進府的北覃衛。來的人不算多,三十來個,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這樣一個守備森嚴的知州府,皆能來去自如、絲毫不引人注目。
府中婢女不被允許靠近,只有個又聾又瞎的廚娘按點端了膳食來,天黑方端了空碗回。
李岱朗獨自在院角門外來回踱步,身側沒帶一個侍從。
直到此時夜色低垂,門“吱嘎”一聲開了,他才猛地紮住步子,轉身望向終于出來了的人。
李岱朗低聲喚了句:“侯爺,此事審查得如何……”
衛冶擺擺手,只說:“回去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
待到兩人再踏進了聽竹園,衛冶狀似無意地瞥一眼廂房,沒瞧見人,也沒瞧見那盞燈籠。
他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地進了主屋。
李岱朗關上門,急不可耐地問:“如何了?”
衛冶冷笑一聲,将懷中的供狀放在了桌上,屈指點了點:“如何?還能如何,精彩着呢。”
李岱朗有些焦躁地一把挪了過來,翻開查閱的動作卻很輕細,力求是一個紙角都不給這要命的玩意兒揉痛了。
等到最後一個字印在了眼底,李知州是急也急不動了。
李岱朗忍不住真心誠意地怒罵一句:“這幫混賬!幹的都是什麽事兒!”
衛冶:“見識少了不是,混賬的事兒多了去,要不當年的封提督怎麽敢頂着人頭摻和這筆爛賬?”
方才叫晚風一吹,衛冶的頭隐隐又有些疼了,可他面上卻是一派維系妥帖的嗤笑,将供狀收回懷裏,手撐側臉,眼尾含情,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是不多不少、剛好能把死人氣活的嘲弄。
衛冶不以為意地擡手一指自己:“看,你面前不就坐了一個——一早間藥倒了人家兒子,晚間還逼着娘子以頭搶地,求個活路。”
許久未見這人,李知州大約是已有些忘了他“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路數。
“真混蛋。”
李岱朗愣了片刻,又笑起來。
“真混蛋不也比你好。”衛冶說,“跟我裝什麽蒜呢,假正經。”
“這話原封不動地還你。”李岱朗說,“才正兒八經了幾年,崔院史說的話都忘了?這做人如編文,畫龍畫虎難畫骨。侯爺,你裝可以,別演出了勁兒。戲一多,麻煩也就跟着來了,容易把自己套進去。”
聽見這話,衛冶唇邊的笑意淡下來。
他看着窗外夜色,沉默片刻,反問道:“還能怎麽套?那徐達多識趣兒,還知道早我一步,推了個無關緊要的周老爺做交代,弄得我是上不去,下不來,正經做事都活像是仗勢欺人,欺負人家孤兒寡母。”
話到這裏,兩人一齊沉默了一會兒,大約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李岱朗忽然嘆了口氣:“人生在世,貴在糊塗一時……侯爺,你一個天生的富貴閑人,只要一直跟從前在江左似的混下去,哪怕是裝模作樣呢?聖人就是為了不寒人心,都不會讓你太難過。”
衛冶還是看向廂房空蕩蕩的屋檐,沉默不語。
李岱朗說着一頓,又問:“想過沒?此番一旦不成,那就是走投無路,無論審出來的人是誰,你我綁脅朝廷命官的罪名就先落不下。我不甘心,是為搏權貴,你又何必把自己陷到這個境地?”
“不算是陷到,這話嚴重了。”衛冶把一直握在手心的青玉焐熱了,放在了桌上,嗤笑,“不過是……”
不過是心氣尚存,總忌庸碌。
李岱朗靜了片刻:“既然北覃衛已至,徐達也都到了,不知侯爺與裴總旗商議出了什麽章程?下官也好有個準備。”
衛冶只笑,并不答話。
與此同時,他斟杯沾了茶水,指尖抹轉,在粗木桌上寫了個“速”。
“高手如林吶,潤枝……要不怎麽總說富貴險中求,形如逆水舟。”衛冶仍是笑,笑意卻不達眼底,“本打算勞您府上安心過個節,順帶哄哄孩子,眼下倒好,人沒哄好不說,外頭也不安生——天不亮北覃衛就去查抄了周娘子供出的花僚地,可你猜怎麽着?若不是裴伯擒心眼兒不少,總旗一職做得還算妥當,只怕光是今日就得折進去好幾只‘兀鹫’……”
衛冶動了唇角,語氣說不上的嘲弄。
“好好的一個重陽,便要折騰個沒完沒了——那鼓诃城裏蛇鼠一窩,你這撫州更是黃雀伺蟬,腹背受敵,今日已然前腳落空,明日鷺水榭一定熱鬧,別說我不提醒你,李知州你可得要酒不下肚,刀不離身!”
這話裏的揣度與殺機,已經是揉碎了再拿出掰看,稍一行差踏錯,就是半只腳邁進了鬼門。
李岱朗也順勢噤了聲,沒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