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恻隐 “長寧侯啊……想殺他的人有這座……
第12章 恻隐 “長寧侯啊……想殺他的人有這座……
長寧侯是把好血的惡刀,兇名赫赫,又浪蕩不堪,是北都裏絕大多數人的印象。
哪怕是近兩年成了鼓诃城裏的衛揀奴,他也并沒有學會什麽叫多情缱绻,至多學會了什麽叫做藏鋒隐刃、以笑代刀。
而一旦撇去長寧侯這麽個代稱,衛冶其人,更是個天生的好混賬。
搶劫掠物是把好手,若必要時,燒殺一片之後還能毫不心軟地雁過拔毛,縱使是這幾年略微收斂了點本性,然而那丁點兒歲月的蹉跎,在他身上的效果可謂是聊勝于無。
說狗改不了吃屎都是好聽的。
他骨子裏就帶了兇,即目下無塵,又時刻緊盯着他必定入懷的東西不松口。
所以說衛冶這人大約是這輩子都學不會什麽叫收斂,也懶得看人臉色,說是要咬人脖子,那便是連一點兒血都不肯少吸,比起犬,的确是更像一頭窮兇極惡的兀鹫。
……只是如今學會了僞裝,還曉得插兩片雀翎裝人畜無害的小白臉。
他與李岱朗其實也就聊了幾盞茶的工夫,便在小茶廳裏喝光了一壺新蟄露的雨前龍井,一旁陳年受潮的大葉苦丁是碰也不碰,一邊說着還是惦記當年在衢州的風物,猶自回憶起那年的好時光。
一邊絲毫不客氣地要東要西,恨不能把撫州官人的家底搬光。
合着這人還他娘真是來攔山劫財!
李岱朗越聽越心驚,一時間連面上的淡然自若都差點兒繃不住了。
直到下邊兒婢女來報,說是不知貴客要來,府中的廂房沒來得及收拾出太多間,他帶來的那兩個少年可能得先擠一擠,晚間才能灑掃出一間像樣的,一大清早便上門讨債的衛冶才勉為其難地閉了金口:“倒也行……不過其中一屋子記得給騰個大點兒的空院,他倆晨間還得早起習武練劍,教習師傅麽——李大人過會兒會去尋個好的。”
李岱朗滿臉憂愁地擺擺手,已然是沒勁兒反駁了:“行,都行……你快去吧。”
婢女躬身低頭,後退幾步便稱是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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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說,聊天兒還是得與舊友方能盡興。”衛冶說,“潤枝啊,你是不知道,這幾年我忙着養孩子,連閑來無事想要找人說個話,喝個小酒都很為難——畢竟你知道的,自打錢參事去了之後,他兒子同舟雖然是跟着我做事,這幾年接替他爹的職責,埋伏在南蠻黑市好些年,做得也算是盡心盡力,還能與我偶爾有個聯系,可到底內應是個挫磨人的活兒,如今已經不大活潑了,稍微活潑點兒的任不斷吧,又太活潑了,時常吵得我煩心。”
看來這位爺不僅是本性未改,這兩年更是添了嬌生慣養的毛病。
不大活潑也不行,太活潑了也不行。
……他這是想上天,找個能有幸還配與他閑說屁話的天仙麽!
李岱朗剛被搜刮完家底,氣不順地說:“所以你就來找我不痛快?”
他一說起這事兒,臉上那副肉痛的表情一露,衛冶的口袋雖然只進不出,寥寥幾句就賺得盆滿缽滿,但硬生生比他還心痛了三分。
衛冶意猶未盡地搖搖頭,有些遺憾道:“怎麽會,我這不是有事相求,求您給個庇護才上門麽,哪裏舍得你不痛快!”
這下,李岱朗簡直連掩飾的心情都沒了,站起來便要回去緩緩神。
可步子還沒走出三步遠,他就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轉過頭問:“等等,你那倆小孩兒是誰?”
衛冶早有準備,話音未落便接道:“路上撿的。”
李岱朗不信:“別逗了,你能有那麽好心?”
這話是不大順耳,那倒也确實……
衛冶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明顯是對自己有時候六親不認的本性有着明确的深刻認識。
他當即話鋒一轉,嬉皮笑臉地同李岱朗說:“呀,這都被你發現啦?是我在外邊兒一時糊塗生的兒子——就是一不小心,個子蹿得快了點兒,高嘛也好,日後讨媳婦方便。”
李岱朗:“……”
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大步流星。
可憐李大人一個打出生後就沒走過三裏地的文弱書生,硬生生走出了氣吞山河的逃命架勢,留下後邊兒一個春風滿面正得意的衛冶樂得前仰後合,直打跌。
然而這點難得一見的快活,卻在他一路從容不迫地去往廂房途中,慢慢褪了去。
封十三一向聰明,甚至到了敏感多疑的地步,這衛冶是心知肚明的——也是他大言不慚,對外宣稱這是他最喜歡的。
但其實不是。
北都裏從來不乏聰明人,明槍暗箭一直多得數不清,衛冶算過不少人,也被人算過不知道多少回,私底下的明争暗鬥,表面上的笑臉相逢,乍一看好像誰與誰都是至愛親朋,手足兄弟,可結果呢?
別的不說,起碼衛冶連在他親爹身上,沒有感覺到所謂的父愛如山過。
他的頑劣浪蕩,桀骜不馴,其實并不能完全歸責于天命,實際上,在他當年第一次見到那個被他匆匆護下一條命,又匆匆放走的封十三的時候,他就依稀能感覺到這個孩子身上與他極端相似的某些東西。
好比哀莫大于心死後反而會展現出的極端冷靜,好比怒意上頭後的生死不懼……
甚至好比那眼神。
不止是封十三在觀察戴着傩面的他,他那時也在看封十三。
那個眼神他很熟悉,當年老侯爺為了他心中的天下大義,為了皇帝口中的“衛家實乃忠義之将”,不由分說地将興致勃勃想參軍的衛冶當着衆人面,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出踏白營時,同樣年歲還小的衛冶也是用這種眼神看的老侯爺。
摸金案,摸的是帛金,其實這只是最後定案的說辭。
但凡是參與過此案的人,哪怕是那天夜裏上門送命的兇客,都心裏明鏡似的清楚。
摸的看似是帛金,可那些價值連城流出去的帛金換回來的卻是花僚!
哪怕理智上,當年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一步的衛冶反複斟酌,明知這個設好的陷阱他不得不踏,只要老老實實順着設局人的意,瞞下此案之中花僚的存在,再以封世常“外通南蠻,內禍國祚”的名義定案,直接殺了在場的最後一個活人——也就是封十三,那結局就是皆大歡喜的一了百了。
……可他卻忽然不想這麽做了。
衛冶隔着一層喜怒不形于色的傩面,靜靜地望向那個與他四目相對的少年。
風雨攪刮得他傷口生疼,衛冶比誰都清楚,一旦放走了封十三,那麽證據确鑿的此案便再沒有他私自攥案的可能。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衛氏本該做那微芒的星,然而卻成了自滿則敗的月,時刻晃得人心生厭,聖人是寵他愛他,但也不妨礙時刻想把他拽至馬下,再居高臨下施舍他。衛冶去不了自幼向往的疆場,老侯爺那一腳踹去的不止是少年費心維持的自尊,還有他夢裏十年如一日的吹角連營。那些年,衛冶身不由己地浪蕩在各處花酒間,圈在北都的一畝三分地,揮得動的是燃金刀,跑不動的是獵風馬。
直到如今,半只腳已入局。
衛冶這把好用的刀,并不只有聖人一人會用,旁人盯着自然心癢。可一旦衛冶不願為人所用,以他為首的北覃衛便會被頃刻抛至風口浪尖。禁軍與烏郊營分管北都內外的兩地防衛,尚且是水火不容,何況本就因制衡一道才設立的北覃衛與不周廠?北覃衛向來壓不周廠一頭,廠公大監恨不能啖其骨髓,衛冶若敢不從,不周廠的番子早些時候從封世常府上搜刮出來的他的信件,他的私人親印,甚至是封世常送給他作生辰禮、而如今又不知為何出現在他書房中的那根嵌金簪子,都會變成設局者殺人的利器,回到北都迎接他的就是随之而來的腥風血雨,百口莫辯。
再之後的一切,衛冶都可以一眼望頭的冷靜預見。
可他那時只是靜靜地想:“我為什麽就要順着他們的意呢?難道我……他這樣的人就不配活麽?”
時至今日了,衛冶每次扪心自問,依舊說不清這到底是權衡利弊後的結果,還僅僅是為了報他兔死狐悲的那份恻隐之心。
可封十三與他還是有着本質的差別。
這孩子哪怕是行至末路,都仍能保持住一顆搖搖欲墜的本心,他仁雖不仁,卻還有義,表面上再怎麽刻薄冷淡,可他的血的的确确是熱的,哪怕是明知道衛冶有事瞞他,且還茲事體大,封十三仍然能為那點兒從一片虛假中捧出來的真心,給他留有最後一絲餘地。
任不斷說他以後說不準會後悔。
衛冶當時沒答,因為答案是唯一且既定的。
封十三有一顆很是珍重的真心,自然也有一捧溫熱燙人的入微體貼,但他沒有大度容人的雅量,哪怕是歷經無數恐懼和心寒,走遍了幾乎是常人一生至多走一次的末路,封十三卻還能留有些許不谙世事的天真,相信這個世界非黑即白,會把人劃分成毫不相幹的親疏兩派,中間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衛揀奴自然在他劃好的分界線內,可衛冶不在。
衛冶不得不承認,他是貪戀封十三的溫柔關懷,甚至是他每日都不忘給自己煮的那碗難喝至極的湯藥。
也因此,一旦被摒棄出外,他一定會後悔。
……人非草木,刀亦有心。
衛冶停在廂房門口,忽然又有些近乎于近鄉情怯的不敢靠近,猶豫來猶豫去,還是沒敢開門。
于是方才還在茶廳內大法神通,僅僅只言片語就能狠敲一筆的長寧侯,眼下便只好可憐兮兮地坐在門踏上,開始四六不着地琢磨起了方才封十三口中的話。
他有些不太确定地想:“……只要別太欺負他……嗎?”
然而此時被侯爺惦記的人卻不在廂房內老實待着。
剛被搬空大半家底,正來回踱步的李岱朗無比崩潰地将勒索清單解決到一半,便被衛冶帶來的那倆小孩兒攔了下來,後頭還跟着個十分想攔,但又顧及着不願打草驚蛇,自露馬腳的任不斷。
自打離了他爹娘,陳子列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大的官兒,當即大氣而也不敢出一聲,安靜地立在一旁作個姿色不甚喜人的花瓶。
封十三卻對官府的敬意相當有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問:“李大人,可否容我唐突問一句,您認得長寧侯麽?”
“長寧侯啊……”聽見這個名字,李岱朗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他心下有些吃驚,面上卻不露聲色,似有未盡之言般悠悠道,“認得,模樣不錯,但不讨人喜歡,成日忙着招人恨,粗略一算,想殺他的人有這座城那麽多——不過你怎麽突然問起他?”
“好奇罷了。”封十三神色不明地說,“都說侯爺長得玉觀音模樣,天生一副虛懷若谷的好心腸,怎麽會這樣多的人看他不慣?”
聽前半句時,李岱朗還沒什麽動靜。
後半句一出,他當即跟被吓了一跳似的瞪大眼睛,五髒六腑中還在肉疼方才一筆筆往外支的銀錢人情,一下子連讀書人的體面都穩不住了,不可置信地納罕道:“你聽誰放他娘的五香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