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兀鹫 “肯松脖子讓我咬一嘴麽,李州府……
第11章 兀鹫 “肯松脖子讓我咬一嘴麽,李州府……
可他能熟視無睹地佯裝淡然,李岱朗卻不能。
他能以一介清流之身、誰也不靠的将官當到今日這個地步,自然靠的不是什麽舊友,什麽這大人那大人,他能博得皇恩,靠的就是那份異于常人、也遠勝于常人的眼色。
見到這位不速之客的一瞬間,李岱朗就看出了來人是誰。
同樣,他也把嘴裏立馬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侯爺”給咽了回去——還是因為那瞬間,他看出來這位自稱是“衛氏子”的長寧侯并不想要太多人知道是他在。
見來人當真是衛冶,李岱朗發現自己居然奇異得有些驚喜,不過那喜也只喜了一瞬,反倒是驚要更長久些。
他驚訝地直接将那八風不動的屁股從牆上彈起來:“我剛還在猜,怎麽真是你來?”
衛冶嘆嘆氣:“我也不想,可奈不過造化弄人呀……知州大人您是知道的,當年那事一出,銀子是白攢了,兄弟也丢幹淨了,就撿回來一條光溜溜的命——這不,上門來求撫州官人,想您替我尋個庇護。”
李岱朗不由得看眼他身後嘩嘩跪了一片的人,沒忍住問:“你這是上門相求,還是來踢館子找事兒?”
衛冶與他勾肩搭背,笑着一道往裏走:“你猜呢?”
李岱朗說:“我猜沒好事,當年一道在江左書院讀書的時候,每次你一擺出這副樣子,我就渾身膽顫,知道你這人鐵定是憋足了壞!”
江左書院自立朝伊始便立于衢州,坐落于長衢雲徑山林間,院史便是那四大家的崔氏。江左容百家學,也授科舉文,有教無類不提,還準允外頭閑人旁聽,這可是天下自古第一例,因着又有“天下書生盡江左,大半朝廷為其客“的美譽,在讀書人之中亦是極有聲譽。
寒門清流暫且不提,人各有志。
但世家子多半會送去這裏待個一兩年,為讀書,也為交友識人。
可那衢州在江南,與撫州一東一西,中間相隔四山,又隔兩江,可謂是離的是南轅北轍,連風土帶人情,天差地別的八竿子打不着。
因而兩人此時在此地重聚,難免有種說不出的荒唐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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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岱朗當年與他同在江左崔院史門下,一個靠的真才實學,一個靠的真金白銀。
雖然年歲差了些,衛冶十五歲出江左的時候,李岱朗已二十有三方入院,可倆人當年的關系也還算親厚。自那年一別就再不得見,如今再見,又是這麽個光景,可見李岱朗這人的确是有些肚水,一上來,就擺出一副親熱的情态,好似兩人這些年一直書信不斷,時刻挂念。
衛冶見好就收,談正經事前先随意尋個由頭,挑事不在關鍵,在氣勢上占足了上風是他的習慣。
“壞什麽,欺負一下你府中的人就壞?”衛冶示意身側的婢子将令牌撿了還他,将此事輕拿輕放道,“讓那幾個跪着的起來吧,姑娘家,年紀都不大,你怎麽也不教好了規矩才往外擺出來看?”
婢女如釋重負地叩頭謝恩,雙手遞上。
李岱朗卻一眼認出來這牌子,也認出衛冶拿手的這招把戲。
他不上當,順着錯開了話:“什麽規矩,你這北覃衛的指揮使牌不也還沒丢?不早不中用了麽?”
“哪兒不中用。”衛冶捏在手裏掂了掂重,頗為佻薄的同他嬉皮笑臉道,“能唬住人,就是好用的,牌子也好,使牌子的人也好,以前孰是孰非有一件算一件,統統都過去了,後頭的日子可還說不準呢,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不中用?”
兩人談笑風生地進了前廳,卻沒有停下。
李岱朗心知肚明衛冶這會兒跑來找他,自然不會是為了什麽敘舊情,更不會是為了什麽尋庇護。
要知道普天之下,王侯将相,大雍自建朝始便很少封王,封的有一個算一個,不是頭幾位皇帝已經尋了由頭削爵抄家,就是識趣兒的自請下放,其餘便全是蕭家自己的人,單一個侯爺早已是位極人臣。
然而北都世家衆多,其實嚴格來算,封侯的也不算少。
只是衛氏功績太盛,上數三代的衛氏嫡系裏單拎出來哪個不足以名懾四方,彪炳千秋?饒是老侯爺有心遏制,可姓衛的卻是鋒芒一露再露,個個都是朝中的一把好手,連老侯爺的親妹子出嫁,都是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擇到的夫婿,以至于冗大的世家望族裏,哪怕是那衛、崔、嚴,韋并稱四大家,唯獨衛氏實在太紮眼,稱不上獨大,卻也處處惹人忌憚。
……也讓人不敢輕易怠慢。
待到了後院的小茶廳裏,仆從魚游似的上好了茶果,又潮水似的退了,兩人這才說起了話。
“說起來,你來就來了,我府上是清貧了些,但也能随你在這撫州玩個痛快。”李岱朗說,“可我方才聽搬箱弄行的小厮說,你們帶來的好東西可不少,更有幾袋子叮當響的紅帛金……侯爺,來一趟可遠着吧?你人來便是了,還帶這麽多帛金幹嘛?不怕被搶?”
“金子?”衛冶說,“燒着玩兒,誰敢搶就白送他!”
李岱朗撇着茶末,正呼氣兒呢,就撐不住笑起來:“你啊,這麽些年不見,還是這麽個無法無天的性子,就仗着聖人偏寵你。”
“我刀快,聖人自然喜歡。”衛冶說。
李岱朗:“那你此番……”
衛冶随手将桌上的書冊翻得嘩嘩作響,又擱下了:“我此番來,可是專門為了潤枝兄來,兀鹫的罵名可謂是天天都能聽見,我在外邊兒都不消停。但今日之後就不同了,北覃的兀鹫叫一聲,潤枝兄恐怕要喜氣洋洋,笑不攏嘴!”
“不急着笑,你一來,我日日就能笑,不過我倒是真好奇,你這些年都去了哪裏?”李岱朗卻突然坐正了,也撂下茶盞,“你得知道,姓衛的長寧侯本就惹人注目,人也不知道上了哪兒去,那可真是說什麽的都有——還有人說你死了呢!”
“叫那幫碎嘴子話別瞎說。”衛冶笑道,“我不是,我還沒活夠呢,不想死。”
李岱朗的手指摩挲着桌面,輕輕敲了下:“話是這麽個理,可這日子不好過啊,他們不懂,我懂你,有時候北都待得久了,人都變個樣,還真不如撒開手出去一趟,好歹還能做做自己。”
“做自己哪兒有當英雄好玩?”衛冶說,“但話又說回來,這世上哪兒有活着的英雄——偏偏我那年少時的英雄夢可還沒做夠。”
李岱朗重新端起茶盞,長籲口氣:“好啦,不跟你話裏有話的聊了,沒意思,向來聊不過你。說吧,大張旗鼓地來,又不肯讓人知道是誰,你那漂亮腦袋裏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
衛冶說:“不是說了麽?來給你送喜氣的。”
李岱朗忍不住笑:“你如今連個名姓也不敢留,我也被外放到這鳥不拉屎的破地當官兒,咱們倆,北都裏如今活生生的倆笑話,侯爺,喜從何來啊?”
“就在這兒,喜在去日已久,喜在來日方長。”衛冶嘴角綴笑,話裏滲透着一股藏不住的涼意,“只要你肯幫我點小忙,替我備下安榻,再找機會将那鼓诃城的徐大人請來一趟……哦,對了,順帶還得替我當日的好對門,周府剛年少失怙、中年喪夫的娘倆正兒八經發個喪,也請他倆來府上做個客——你瞧,這麽一來,好事兒你做了,福報怎麽會不跟着來?”
李岱朗捏着茶托,半晌才道:“不是,我為什麽要幫你啊?”
衛冶理所當然地自作多情,說:“因為你心裏有我,要不怎麽這麽些年過去了,我也長大了不少,你還能單憑一眼就認出我來?”
李岱朗:“……”
這玩意兒還真是連不要臉都一同當年!
“而且就我所知,大人你惹了天家事,如今的日子也不好過吧?”衛冶說,“要不堂堂長衢客,怎麽只能淪落到上這撫州邊蠻養王八?看那綠池子,啧,我有時候真的都不願細看,怕髒了眼,況且是你這崔院史的門下賢生。”
衛冶斜眸挑他,眼尾都沁着笑意,只是笑不進眼底:“潤枝,真不要我疼你?”
“……真夠不要臉的你。”李岱朗半真半假地抱怨,“你還當從前領着那群兀鹫攔山,四處游蕩着就能撈銀子啊?我可是聖上欽封的撫州知州,行的是督查一職,哪能這麽使喚——何況這是本官府上,你說了算?”
衛冶:“那感情巧了,我這人就是聖上親筆題匾的黑店,過可以,得多收點錢。”
李岱朗頓時被他這股“此山是我開、若過需留財”的土匪氣勢震住了,登時有點兒一言難盡地喝了口茶水,壓個驚。
他沉默片刻,問:“你現在又使喚不動北覃衛,能幫我什麽?”
“‘花僚’。”衛冶咧嘴一笑。
李岱朗聞言,神色一凝,只聽衛冶游刃有餘道:“這可是個肥缺,我知道你這些年也一直在查,可惜手底下的人不夠,自己又在臺面上,很多事不方便親自出手,很煩吧?所以我才不辭辛苦,不遠萬裏,想着給你排憂解難,你既然不信我死了,又怎麽會信北覃衛沒人可以由我使喚?趕巧,我手下的‘兀鹫’這兩日來報,說是跟到人了……你這邊一旦跟上,我随時能叫人動手。”
李岱朗不說話了。
“再考慮考慮吧,腦子多動動,我手上要沒點東西,怎麽好意思來攔山打劫?”衛冶說,“況且你再仔細想想,但凡知州任期三年滿,按理就要調回北都述職,屆時是遷是谪,不都得看這些年的建樹麽。樹挪死,人挪活,帛金沒了便沒了,就是紅帛金也還能再賺,讓人憑空半路搶了也比不上人命值錢,可這政績就這麽些,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衛冶歪頭看他,靜了少頃,又對他笑:“肯松脖子讓我咬一嘴麽,李州府?”
李岱朗黝黑的眼珠子一轉,緩緩笑起來:“哎,當年還在崔院史手下時,我就說了,得虧衛冶是聽老侯爺的進了北覃衛,要不然對朝野上下可真沒好處。”
“是啊,所以這不是專來尋你玩兒。”
衛冶不急不躁地徐徐一擡手,沖他似笑非笑地抛了個斜眼,很是狹促:“佥事大人好這口,哪兒能怪我本事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