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友 “衛氏子問您安
第10章 舊友 “衛氏子問您安。”
門房很有些眼色,拜高踩低都是生家夥計,他一眼看出來人雖然一應用度清寒了些,可那周身氣度卻是非富即貴,而且是大富大貴。
那兩小孩兒雖說是年紀不大,初來乍到的未免局促,可也能看出被教養得很好。
門房看護趕忙小跑着下階,熱情道:“哎喲,大人是?”
“佥事跟前,不是什麽大人。”衛揀奴謙虛道。
門房聞言,見此人一語就輕描淡寫地道破了府中老爺較鮮為人知的身份,更加恭順地賠了笑:“哎,大人這說的哪兒的話!小人鬥膽說句越界的,我一看您這模樣啊,就曉得您一定是位了不得的青年才俊……”
話還未盡,衛揀奴便先清了清嗓子,拿衣袖輕攏腰帶,眸光連着眉梢一齊若有若無地往上一挑,唇邊揚起一抹笑意。
他這姿态一出,陳子列便暗道一聲不好。
常人若是長得好,大約是心知肚明而從不宣之于口,有時甚至還要裝不自知,怕顯得輕浮不穩重。然而此人并不是,他太知道自己模樣幾何了,也很不要面子,恨不能每時每刻耳提面命給人抖擻羽毛。
衛揀奴先是禮節性的自謙兩句:“才俊倒也算不上……”
緊接着,他便毫不客氣地擔下了這份名不副實的賢名。
“在下身無長物,只僥幸長得好些,家中略有些薄産。”衛揀奴笑道,“若是方便,還請您入門通傳一聲李大人,就說是舊友衛氏尋他,求些庇護。”
舊友這兩個字的分量可就大了,一般來說,以他府中李老爺的名頭,沒人才敢輕易攀扯這層關系。
更何況聽聽!
這來人還直接報了姓,連個名字都懶留,其餘什麽話也沒說,好像篤定官人一定會見他似的!
那俨然見過不少世面的門房瞬間被他這股堂而皇之、又與生俱來的騷氣熏了一臉,登時不敢怠慢,趕忙小跑着進府通報,還不忘讓小厮給他們端幾條凳子歇歇腳,再請婢女給他們上幾盞茶。
Advertisement
喝不喝倒在其次,關鍵是不能讓貴客感到怠慢,免得心情不爽利。
對于此等行徑,任不斷已經是習以為常的憋好了笑,但還是難免心下取樂,連緊扣在刀柄上的手指都松了幾分。
一直到幾人被畢恭畢敬請進了府,陳子列還雲裏霧裏,他弄不明白這換了個地界依然是耀武揚威的奴爺,究竟是什麽時候跟撫州官人搭上的橋,也弄不明白這撫州官人究竟是個什麽人。
領路的婢女一步三回頭地指着路,嘴裏提點着各個地界都通往何處。
封十三側耳凝神靜聽,逼迫自己盡早熟悉着此地的一草一木,也聽衛揀奴時不時搭兩句不着調的話,說些有的沒的閑散事兒。
院角門一過,他忽然道:“你當年也是這麽忽悠我的吧。”
衛揀奴:“嗯……什麽?”
接着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封十三已經回過神來,想明白他昨晚的搪塞了。
衛揀奴心下暗嘆:“果然,孩子一大就不好騙了,還學會耿耿于懷地想要讨個說法!”
不過衛揀奴混賬了許多年,倒不至于被這區區幾句攪亂了心防——而且封十三的确是很了解他,一猜一個準,衛揀奴昨晚不止想了什麽坑害李州府,還專門騰出功夫來思考怎麽拐騙封十三。
“什麽叫忽悠,那不就是騙麽,我說句老實話,從前我是沒跟你說什麽實話,但我有騙過你嗎?沒有吧。”衛揀奴說,“況且忽悠人是很累的,我騙你能有什麽好處,沒好處騙你幹嘛?”
“再說了,難道我有好處就會騙你?”
衛揀奴自問自答地搖起了頭,義正辭嚴地撇清了關系:“我可幹不出來這事兒。”
封十三卻不吃他這套。
他餘光一掃還覺新鮮的陳子列,壓低了聲音,只讓他倆自己聽見,道:“長寧侯殺了封世常——不管是不是親手殺的,總歸是死在他手上,最後的好處全叫他得去。就算我不拿他當親爹,這賬我也總得還。”
封十三說着一頓,片刻後才道:“……揀奴,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按理怎麽處置也該歸你随意,可我從來不聽話,先前的百般折騰,除了的确不大安分,其餘的也是希望你能先狠心把我丢下……這你也是知道的。”
他神色很深地看着衛揀奴:“但我現在想通了,你有事瞞我,我從前也有事瞞你,這沒什麽可說。可如今我把什麽爛事兒都說了,你沒有,不公平已經在了這裏。騙可以,随你怎麽騙我,只是你別欺負我太多。”
衛揀奴沉默片刻:“真心話麽?”
封十三:“是。”
衛揀奴偏頭看他,半晌才道:“所以你一開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知道我有事瞞你,對嗎?”
封十三說:“嗯。”
這話仿佛是塵埃落定般,衛揀奴立馬換上一臉的要死不活。
他簡直是渾身上下寫滿不爽,仿佛是有某種難言之隐,硬生生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句話:“所以你還……還敢給我沒大沒小了這麽些年,對嗎?”
封十三一字未改,還是說:“嗯。”
末了,這人還狀似無意地狠狠戳了他那顆敏感脆弱的心髒一下。
封十三語氣平淡,話中帶刺的挑釁一句:“……怎麽,您是不同流俗,高風亮節,還是帶金佩紫,印累绶若……所以今時不同往日,從前做得的事,今日便不可以了嗎?”
衛揀奴叫他夾棍帶棒的連戳了好幾下,卻不見明顯的怒色。
真生氣了,還是真委屈了,他衛揀奴天生一顆玲珑心,也肯在封十三身上花心思,不是分辨不出來。
……可就是分得太清楚了,裏頭那點兒難言于表、人小十三自己也不屑宣之于口的情深意重,往往更加讓他不敢怠慢,卻又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他幾乎又是惱火又是撓心地想:“這混蛋玩意兒,竟是真拿我當什麽寒花晚節的大好人嗎?”
幾人話間已過拐角回廊,一池濁青水逐漸露了些許端倪。
那婢女柔聲說:“這是李大人專門騰給‘玄衣督郵’住的地兒,平日裏不養別的,只讓人時不時往裏加些綠藻,也不讓多放,養的很是精細呢。”
任不斷一聽這名兒就先懵了一半。
好在陳子列體貼,也願意搭理他,見他一臉不解便低聲解釋道:“玄衣督郵——就是草龜王八,換個名字叫。”
任不斷頓時明了地收斂起神色,拿胳膊肘親昵的一撞,差點兒沒撞掉陳子列那細胳膊細腿兒的半條命:“行啊你,看來秀才那兒的束脩真沒白交,知道的還挺多哈。”
陳子列一臉牙疼地揉着手臂:“哈,哈哈……那什麽,多謝任大哥看重啊……”
衛揀奴斜身扶了扶陳子列的後背,輕輕往後扯一把,手裏還拽住了個小臉緊繃的封十三,聲音不大地說:“看你倆這聖賢書念的,文章沒做幾篇,光學會怎麽咬文嚼字了吧?”
陳子列嘿嘿一笑,順着站定了:“那也不是,老秀才說,書讀雜了,就容易往生僻的地方去,可人們就愛看那看不懂的,所以問題倒也不大,言之有物就作數。”
“行了,你倆自己玩兒去。”衛揀奴對他倆說話,眼神卻看向任不斷。
任不斷了然地一點頭:“我陪着,你忙你的去,有事叫我。”
他這分明是送人的意思,是嫌他倆在這兒礙事,封十三明白,也知道自己該走了。
可他卻百般的不情願,腳底下仿佛紮了根,越想越覺得自己賤,然而他又不得不遵循腦子中占據大半的理智,強迫着連根拔起轉過身。
陳子列一向為他馬首是瞻,任大哥是嘴裏叫的,封十三才是他真認下的大哥。
封十三才剛轉了身,陳子列就跟着過去,只是有些擔憂不解地看一眼衛揀奴,方才跟着離去。
衛揀奴褪了鞋襪,換了婢女遞過來的一雙木屐,又在銅盆裏洗淨了手,趁任不斷還沒走遠,他笑笑說:“這話說的,咱們懷揣誠意來投李大人的麾下,能有什麽事兒——不過也行,你別走太偏,怕喊輕了你不聽見。”
婢女身量嬌小玲珑,膽子卻大,笑呵呵地接話:“衛公子,玩笑話可以之後慢慢兒說,大人可還等着呢。”
衛揀奴:“催什麽?”
後邊任不斷已經帶着兩個少年走開了,他緩下聲音,抛給婢女一物。婢女接了,可沒能接住,只見那物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卻是一塊其貌不揚,紋路很舊的鴉青鋼片。
……看着像個年份已久的令牌。
婢女一愣,有些慌神地試探道:“知州府上,公子這是何意!”
衛揀奴側頭,拿手指點着地,問她:“認得麽?”
婢女咬着唇搖搖頭,老實了。
“想也是,你沒我昨晚上碰見的人識貨,難怪活得比他長。”衛揀奴踢了一腳那令牌,“撿起來,拿去問你那知州大人,舊友來了,不滾過來迎接就算,還由着你拿腔作勢地脅逼人——這是你府上待客的道理?”
他聲音很平,語氣也安靜,然而這陣和緩的無禮卻不知怎的,叫人無端生起一股寒意。
婢女領的知州府的月俸,拿的是貴人賞錢,撫州本就是大人不多的地界,李岱朗京官做到了二品大員,調來此地做知州就是唯一的爺,況且他還擔了個守備軍佥事的職任,軍政集于一身,這撫州就沒人越得過他去!
哪怕為奴為婢,婢女也從來沒叫人這麽對待過,罔若心生懼意。
身邊圍着的幾個婢子全都“嘩啦”跪倒了一片,那鴉青色的令牌就那麽衆星拱月地供在了正中間,出來撐門庭的引路姑娘們年紀都不大,大點兒的不會拿來做擺設,做事也不會這麽冒失。
衛揀奴說完這話,就沒再多言,只靜靜地看向方才引路的那個婢女。
那婢女見他行事張揚得毫無顧忌,當即明白自己對錯了人,說錯了話。
她很識時務地改了态度,喏喏稱是:“是婢子僭越了,還請大人贖罪。”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其間還似有似無,夾帶着一絲藏不住的詫異:“怎麽咱們府上還有人撒野……是誰?”
衛揀奴說:“是我。”
他邊說着,邊轉過身,伸手虛托了一下,示意來人不必多禮。
“李知州,李佥事,李大人,時至今日還約了旁人啊?怪忙的,都這個年紀了,也該學着歇歇了——衛氏子問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