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撫州 這個人簡直沒心肝
第9章 撫州 這個人簡直沒心肝。
忽聞此言,衛揀奴滿面的笑容瞬間凝在了表皮,連帶着那股子輕描淡寫的惬意都僵住了。
……然而這也只是一瞬。
接着,這大頭蒜成精的便充聾做啞起來:“什麽對不對?雁翎刀自然是北覃衛所屬,響當當的兇名利器,可自打摸金案後,北覃衛不被聖人看中,利器也鏽幹淨了,這些年往外流的并不算少……”
他說着,頓了頓才繼續道:“沒有紅帛金嵌着銅鎖扣,跟一般的刀劍沒什麽差別,怎麽,我有一把很奇怪嗎?”
封十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衛揀奴還想接着裝蒜,封十三卻不給他留機會。
大約是午夜夢回時,那些好像這輩子都甩不掉的前塵往事讓他厭煩了,也可能是夢裏出現的那個傩面人也有一雙無跡可尋、淡如薄風的含光眸,還有把一模一樣的雁翎刀,這些愈想愈不願細想的事情,活像是玷污了他的揀奴。
封十三忽然就什麽也不願瞞了,處心積慮地騙人不是他所喜愛的事,就是天生再擅長,封十三也并不樂意。
只見他轉過頭,望向衛揀奴的目光中不知不覺就帶上了幾絲小心翼翼的悲涼,幾不可聞地挑明:“其實你知道我是誰的,對吧?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姓封,叫封十三,就是僥幸沒死在滅門之禍的封氏庶子。”
衛揀奴眸色一佻,嘴上卻滿不在乎道:“哦,你說這事兒啊,我是知道——可你從前是誰,這事兒很要緊嗎?”
其實這些年,封十三也偶爾想過要不要幹脆說了算了,揀奴不是膽小怕事的性子,大不了也就是嫌他麻煩,把他重新趕出去……通常來說只要想到了這裏,封十三就幹脆利落地放棄了,不準備說。
也許是在心裏千回百轉了好多個念頭,可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
封十三簡直是渾身一震,晦暗的夜又長又深,油燈下昏黃的光卻不斷把他拉回到人間的九月風裏。
他忍不住借着此刻難得給留自己的放縱與不安,伸手緊緊握住了揀奴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方才沒握住的那點空蕩:“……你,你真這麽覺得嗎?”
“嗯。”衛揀奴反手扣住了手掌,晚風将他的手心吹得有些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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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衛揀奴才聲音不大地開口說:“小十三,凡事呢,也不用想得太多,不管你是誰,叫什麽,也就是我跟前站着的這麽個人,難道從前有什麽事兒是我沒能替你安排妥當的嗎?再說,你現在的年紀也還小,才多大的人,真要想做些什麽,還有大把的時間去學去做,慢慢來,慢慢看,以後就是熬也能熬死不少人,什麽事兒幹不成?”
他邊說,邊好像能感覺到封十三心中那驚濤駭浪的心緒一般,捏了捏他的手心,安撫道:“你覺得呢?是這個理吧?”
封十三沒說話,只看他。
衛揀奴迎着封十三晦澀不明的視線,語氣忽然沒心沒肺地軟下來。
衛揀奴頓了頓,沖他狡黠一笑:“所以說,你現在就在我府上,既然是我府中的人,那就老老實實被我養着就行,說不準哪天家産給我敗光了,還得你來養我……這樣一來,其實叫十三也不是必須的了,反正你也還沒取大名,也沒取字,小名兒嘛,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那咱們就改,你樂意姓封就姓封,你要不樂意,跟着我姓都行——既如此,那麽你叫什麽,是誰的兒子,又有什麽關系?”
他實在是太會說話了,幾乎每句話都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少年那時刻重如莽山,壓得他幾欲喘不過氣的心。
當年封世常突然的一個死亡,斷送了他這輩子所有的可能性。
他從前只是他娘攀龍附鳳不成便舍棄的棄子,是封家不認的外室子,可自那天起,他是罪臣之後,是未錯一事卻被通緝淪奴的逃犯,是封家被人滅門之後還茍活于世的未亡人……卻唯獨不是個人,不是他封十三自己。
封十三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一直記恨着。
恨他娘,恨封世常,也恨那個滅封家滿門、卻獨獨放走他的長寧侯——恨的不是長寧侯殺了他親爹,而是恨他親手掐斷了封十三唯一可能逃出去做個人的那條出路,還敢以此作踏板,自己承官襲了爵!
然而衛揀奴的這番話裏藏着無盡的縱容與暖意,哪裏是一個半大少年可以克制住情緒的。
在他窩心得如同不要錢似的甜言蜜語裏,封十三突然就垮了肩膀,好像頃刻間便卸去了什麽負擔似的,整個人都僵硬住了,一收起滿身的獠牙就不會說話,可他鼻尖卻狠狠地酸了下,死命咽下那陣沖動,不願讓眼淚就這麽沒出息地往下流。
這時候,什麽長寧侯,什麽摸金案,什麽他爹他娘的狗屁爛事,甚至是揀奴那無人知曉的神秘身份……
封十三忽然就都不想管了。
封十三轉身就走,擡手狠狠揩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地甕聲道:“知道了,明日就走是吧?”
衛揀奴從後邊兒莫名其妙地喊了句:“幹嘛去?”
封十三咬牙堅持着他這些年活生生把自己逼出來的冷硬克制,好像這樣兒才能護住他自己,不肯顯出分毫柔軟,只說:“東西多,早點收拾行李。”
可甜言蜜語之所以是甜言蜜語,就是因為一來,這話通常只是嘴上說說,并不能真把它當回事兒。
這二來麽,便是往往等說這話的人剛一說完,倒頭就睡了,而聽的人卻深以為然,仿佛當個什麽海誓山盟般反複倉促地記在心裏,還自顧自感動了大半宿。
封十三先是回了趟屋子,魂不守舍穿衣的同時,還要忙着平複情緒。
接着,他就任勞任怨地開始收拾行李,整頓舊物,直到第二日的日頭亮起來,又忙忙碌碌地從那片廢了的黃耆地裏揪幾片茍活于世的葉子,熬了藥後做早膳。
出門租驢車前,封十三還不忘喂孔雀大爺吃最後一頓飽飯——這孔雀其實不是衛揀奴養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種同樣是成日忙于尾羽開屏的同族相親,衛揀奴不過同它擦肩而過,無意手空地招惹了幾下,那孔雀還就真跟了回來。
好在他們不喂也不打緊,反正越鳥大爺就這麽落戶在了院裏,只偶爾覓食的時候才出去。
……所以是真的要走了啊。
封十三忽然有點悵然地想:“鼓诃城,以後應該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過封十三之所以能一路坎坷地活到現在,很大一部分原因,還得歸功于此人并不缺心眼,反而心眼還多得要命。
等到他叫清晨已有些輕寒的冷風一吹,在一團亂麻似的心緒裏回過神來,封十三就隐約明白了,揀奴昨夜裏說的那番“肺腑之言”,大概率還是為了糊弄過他,不讓他順着再追問下去。
至于現在,只怕那張嘴就是謊的混蛋早就想好搪塞的說辭了!
這樣一想,封十三瞬間氣得更厲害了,連帶着用膳時看他的眼神都不善。
衛揀奴其實是坐在屋裏一宿沒睡,想了今日去往撫州可能會遇到的事情,還想了許多的對策,但卻不困,甚至看着還很精神。
他神清氣爽地準備今日要好好折磨那倒黴的官人,卻被封十三的眼神盯得心下沒底,只好偷偷問陳子列:“你是不是昨晚上踢被子了?還是打呼嚕了?或者你幹脆在夢裏習武,一腳把他踹醒了……”
這句堪稱诽謗的猜測,對于睡相一直很好的陳子列簡直是無妄之災。
他怨氣兜頭,氣沖沖地說:“哪兒有!都誇我睡覺跟死人似的一動不帶動——是吧,十三?”
被叫到名字的封十三沒說話,撂下碗筷擡腿就往外走。
陳子列頓時懵了:“這,這是又怎麽了啊?昨晚不還好好的嗎?”
衛揀奴昨晚剛應付完一個,又琢磨着坑害下一個已經很累了,此時萬萬沒有心力再去應付一個陳子列。
他連忙擡腳踹了一下任不斷,示意他這飯桶可以适當的吃快點兒,面上仿若無事地沖陳子列笑了笑:“誰知道,可能是他舍不得這裏,鬧脾氣不肯走吧!”
誰知,到底放心不下,端着碗熱乎乎的湯藥重新走回來的封十三這會兒正好停在了門口。
他一字不落地把這話全部聽在耳朵裏,忽然就覺得對于衛揀奴這種狼心狗肺,對什麽事都當東風吹馬耳的人來說,自己那些掏心掏肺的關懷照顧,謹小慎微的步步驚心,恐怕都不必過上博坊豪擲千金要來得叫他舒坦!
這個人簡直沒心肝。
然而不管封十三鬧了什麽脾氣,該走的還是得走。
天剛亮得有點兒顏色了,幾個人就一起上了車。
這時封十三才恍然意識到為什麽衛揀奴前些日子在博坊裏輸了錢,既不拿現銀抵,也不交票據,反而是叫人直接上門擡光了所有大件兒、搬不走的家私充作數——合着這人是早有預謀,連一點兒銀錢都不願意讓人多賺去!
陳子列卻沒注意到這點,他使勁兒瞅着對門周府牆上挂着的喪幡,氣氛肅穆,幾條素白的粗面布條被風吹得到處飄蕩。
其中一條白布蓋上了寫着“周府”倆字的牌匾,很有點莫名的陰森可怖。
府門外有個女侍正披麻戴孝,見他們要走,虛虛地行了一個禮:“我家老爺這兩日身犯惡疾,昨日夜裏突然暴斃,驚擾各位了。”
衛揀奴一邊催促任不斷搬東西的手腳利落點,要麽就別成日裏白吃他那麽多飯。
一邊自己動也不動,與小姑娘溫聲安慰道:“哎,人生無常,總會有這麽些難免的事兒,你也不要太過介懷,免得傷神……我方才看這白帛七尺長、九寸寬,挂的應該就是下馬幡,依着禮節本該是要我們下車吊嗓的,可惜不巧,我們這邊有事兒趕路,實在是唐突,不知你可否——哎!”
封十三實在看不下去他青天白事之前還要擾人姑娘家的清譽,但此人非但謊話連篇,連流氓都耍得悄無聲息,居然一時還尋不到什麽由頭來阻止。
沒法子,他只好忍無可忍地擡腳踹了下驢屁股。
驢子便任勞任怨地打了個鼾,邁着十分穩當的小碎步,輕盈地拖着三人跑起來。
紅扶街上瞬間只剩下一個還拎着倆箱子的任不斷。
蕭瑟北風吹完了靈幡,又來吹他淩亂不羁的頭發,最後打着轉兒落在他額角緊緊繃起的青筋上。
任不斷對亡者沒有半點尊重,當即很不講究地嚎叫起來,聽着比周府裏嚎喪的那些賓客還要真心,帶着幾聲佯裝力竭的哭腔,扯着嗓子吼:“幹嘛呢!我還在這兒呢!喂!你們幾個能不能偶爾把我當個人啊——”
衛揀奴笑罵一句:“趕緊的!沒可能的事少說兩句!”
封十三租的那輛驢車腳力很好,一只騾子背家當,另外兩只驢背了四個人加一輛車,任不斷駕車也很有一手,一路上順風順水地到了撫州,連個稍微震點兒的陡坡都沒遇上。
等一路到了撫州府的門口,日頭方才挂上頭。
任不斷率先一步牽住了驢嚼,待裏頭兩個小少年都落了地,衛揀奴才不緊不慢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