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塵 你那把刀,我不喜歡,但我小時候……
第8章 前塵 你那把刀,我不喜歡,但我小時候……
衛揀奴大概是弱柳扶風的戲碼演久了,下手沒輕沒重,還真以為自己是鼓诃城裏土生土長的一朵嬌花。
一刀過去,差點兒沒拍得任不斷嚎叫出聲。
好在此人骨子裏很有些忍耐的勁兒,只是怒目瞪了回去,并沒有真的喊出動靜——畢竟屋裏還有倆睡着的孩子呢。
任不斷沒什麽好氣地問:“行了,不鬧了,今晚我守夜,你……”
衛揀奴:“你去睡,我來守,明日一早便出發走官道,争取在晌午之前到撫州。”
任不斷有些驚訝,他上下掃衛揀奴幾眼,詫異道:“這麽趕?”
“廢話,你到底有沒有點殺人行兇的自覺啊?咱們府上平白無故丢了這麽些人,你還心知肚明已經有人盯着你了,不早點出城還想走得了?”衛揀奴實在是和這走慣江湖的野猴子沒話聊,就連方才吓得直接上樹的孔雀大爺都比他耳聰目明,想的要多。
孔雀大爺見這幫不消停的兩足禽已經消停了一大半,這才纡尊降貴地從樹上挪步下來,慢慢溜達到了衛揀奴身邊。
任不斷問:“你手裏的解藥還剩下多少?”
衛揀奴沒說話,只是拿出那個青瓷小瓶晃了晃,裏邊兒為數不多的藥丸跟着砸出了幾聲悶響,任不斷一聽聲音,頓時了然于胸:“我說你怎麽這麽急着收網,原來是沒剩下幾天活頭了。”
衛揀奴那雙靈動的仿佛會說話的眼睛,此刻卻看不出什麽情緒。
大約是藥效已經過了半,他的臉色好像是比方才要蒼白了幾分,衛揀奴頓了頓,接着,他對着那塊已經廢了的黃耆園圃看了幾眼,視線又深又沉,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收回視線,伸手揪了一把孔雀的尾巴毛:“是,沒多少時間了——所以你還愣着幹嘛?趕緊滾回去睡。”
任不斷聞言點點頭,捂着屁股轉身回了屋。
既然已經掂量好了輕重,那他就不再多話,明日就是一帆風順到了撫州,并沒有人追殺,那也是一場實打實的惡戰要打。
要知道那撫州官人李岱朗,這個年紀能“兩袖清風”地做到如今這個官位,可不是個好相與的,眼下抓緊時間養精蓄銳才是正經,其餘什麽傷春悲秋都不是這會兒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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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那工夫,也沒這福氣。
不知道算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随着在揀奴身邊待得越久,封十三其實已經很少再去想那些往事——畢竟與那爹親娘疼的陳子列不一樣,他根本不在乎封世常死沒死,死在哪兒。
既然前十年這個爹從未出現過,那麽之後也不必要出現,更不要出現在夢裏煩他。
可他今天卻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夢見了他那五官模糊的爹。
這位與他素昧平生的生身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同他打了個照面,就是在他自己外租的小宅中,暴雨如注的深夜,封世常不打一聲招呼便闖進來,手裏還拎着個昏昏欲睡的小孩兒——也就是剛給自己辦完喪事,在外人眼中應該是死了的陳子列。
他先是急而短促地對他做了個無比可笑的自我介紹:“別說話,你先聽我說,我是你爹,你……”
可話還沒說完,緊接着,一群手持長刀的傩面人就跟着闖了進來,為首一人提刀擡臂,那燃着紅光的劍身便直直插入封世常的喉嚨。
封世常瞬間說不出任何話了。
他似有不甘,眼睛倏地睜大了,又發出一聲嘶啞的喘息。
那淌血的刀穿過他的身體,捅開濕潮的華服錦衣,接着便抵在了封十三的額前,距離他的眼睛不過僅僅一寸不到——然而本該下意識躲避的封十三卻不退不讓,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俨然是冷漠如霜地死死盯住眼前死透了的人。
那人流出來的血是熱的,可人是冷的,冷得仿佛是一陣徹骨難言的寒風,臨到死前都不肯罷休地追了上來。
封十三那時以為自己不在乎這個人的,哪怕是這個人生了一半的他。
……然而并不是。
對于封世常這個一直活在他娘口中的父親,封十三并沒有他自以為的那般毫無波瀾。
十幾年的忽視,十幾年來自他娘無數次的埋怨,十幾年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個所謂“父親”,他通身的怨恨與不甘心都在此刻發作起來。
在封世常莫名其妙地出現,又猝不及防死在眼前的這一瞬間,封十三苦苦封閉了十幾年的委屈,乍見時那點快要分崩離析的意外之喜,以及此刻猝不及防的驚惶、憤怒,甚至是他不願承認的恐懼都不由分說地一同爆發了。
可他的爆發卻很有些不一樣,他只是有些荒唐地扯出了一個笑,又戛然而止了。
封十三擡眸問:“是要連我一起殺嗎?”
當然,他能活到現在,靠的自然不是他這麽個十歲少年的肉體凡胎,臨到絕境前的淡然的确是能讓人高看一眼,可也就高看那麽一眼,那夥傩面人只被他這不出尋常的反應驚了一瞬,剛回過神,就要趕盡殺絕。
為首的那人将刀抽回,正欲上前一步,卻聽身後一聲戾呼:“誰敢!”
可能是一開始并未在意,突逢變故,一切來的都是那樣氣勢洶洶,他甚至還沒能分得清那些面帶傩面的是些什麽人,便被一只大手狠狠壓着後腦,如同尋常器物,喘不過氣似的踉跄着往外拖着走。
再之後的一切,封十三就都不知道了。
他只聽見有人低吼一聲:“長寧侯,事已至此,我等勸你是莫惹事端!”
來人冷笑一聲,并不答話,然而只那點兒嗤笑都透露出一股難以言狀的疏狂怒意。
緊接着身後破空襲來了一劍,封十三被這只手狠狠地一把推開,趔趄倒地,背後陣陣拼喊的厮殺、痛呼聲,刀入皮肉的刺痛,以及後一步來的那人不得不放開他竭力拼殺,渾身是血地站到了最後……他都沒看見。
他爹的屍體壓在了他身上,滿目都是猶如蒙眼的紅,封十三忽然想到了他那不體面了一輩子,連死都不體面的娘。
仿佛是死死抓緊了此生最後一點期盼,她流着淚說:“十三,娘對不起你。”
可誰在乎呢?
沒人會在乎一個舞伎的愛恨怨妒、癡狂野心,就像此刻的封十三除了能死死抓住懷中尚有餘溫的陳子列,抓住那個可能是他此生遇見最後一個僅能依靠的活人以外,他別無選擇。
眼前那活着的人要殺他也好,要用他也罷,這哪裏是封十三能說了算數的呢?
待到硝煙盡散,那個方才護了他一路,眼下正立在廊前、同樣也戴着一副傩面的人,卻只是眸色凜冽地盯着他看了許久,久到封十三都撐不住移開視線,自以為大限将至,只低頭盯住他手上提着的那把刀。
可那人卻忽然收刀入鞘,将他放走了。
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封十三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選擇帶了陳子列一起離開。
他一個人拖着身量相當的陳子列出了宅子,漫無目的地走在撫州的大街小巷裏,想要找一條出路。漆夜黑得好像一只吞人的巨獸,封十三俨然初具端倪的俊俏眉眼被風雨洗刷得格外兇狠。
在這之前,他已經将封世常屍體上的外袍脫下來,整個囫囵罩住了還在昏迷的陳子列,沒讓他淋濕,卻沒能顧得上自己。
為什麽。
哪怕時至今日了,封十三還是不知道……或許只是因為那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可他當時太小了,也太弱小了,晚間刀劍相搏的生死由不得他做主,路上偶然瞥見他倆的伢子要綁了他們去,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伢子的車籠子裝着他們兜兜轉轉,轉了将近半年。
這世道裏錢不值錢,奴才不算人,伢子手裏的奴才堆裏則更加,陳子列又是個沒用的,封十三得打無數的架,對上很多兇惡的人,想很多的辦法才能換來一口吃的。
……在本該承歡膝下的年紀裏,封十三過早的成了人,時間一長,再多的指望都成了空。
他以為前路是看不見的一團迷霧,而他早晚會死在這場漫無邊際的大霧裏——直到揀奴出現在路的盡頭。
哪怕這人好吃懶做又揮霍無度,可一旦有這麽個切切實實的人存在,好像也就不要他來想辦法了。
夢中那柄長刀的紋樣在此刻與魚隐刀無盡地重合,那天簌簌風聲重新吹進了少年叫火烘暖着的身體。
而那人……那放走他的人好像也有一雙狹長的眼,就藏在傩面具的後邊兒,毫無感情地,無比冰冷地打量着他,好像封十三只是那人眼中一只仰躺的稚兔,而獵犬被他盡數截殺在半路。
唯獨他一人立在未愈的刀口上,刀垂淌血,似有狠戾一片,連疏雨風聲都肅殺。
封十三一身冷汗地驚醒,夢中的刀光劍影依稀還在耳邊。
他茫然若失地想:“那刀……怎麽揀奴也有這樣像他的一把刀?”
封十三再也睡不着了。
這時他才意識到,有很多東西并不會随着時間過去,或者随着他在揀奴身邊的自欺欺人地活着,就能跟着一并忘掉。
相反,有些刻意遺忘的過去往往就會跟着他一輩子,像是某種沉疴積弊的頑疾。
身側的陳子列還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咂巴了兩聲嘴,封十三卻猶自沉浸在那股無望傾軋的掙紮裏,他心跳如鼓地直起身子坐了起來,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床沿,似乎是想握住些什麽,卻抓了個空。
緊接着,他惶然的視線下意識望向廊檐那盞昏黃的小油燈——還好,這燈還亮着。
那粗短的燈芯随風搖曳,随性得好像點亮它的那個人。
意識到了這裏,封十三才後知後覺地收回手,心想:“哦,原來我剛才是想去找揀奴……可他人呢?”
手邊冰涼的床板逐漸平息了情緒,封十三鎮定下來,卻不打算再睡了,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直到那股郁結于心的躁郁稍微往下壓了壓,才披上外衣,也拿了揀奴落在床邊的外袍跑出去。
夜深了,熙熙攘攘了一整天的院子也靜下來。
衛揀奴提着盞燈籠,茕茕孑立于堂前,視線盡頭便能看見那輾轉沿上山的大道。晚間微微起了些風,空氣中仿佛逐步攀爬進無盡的黑暗,衛揀奴神色不定,昏黃的路像頭悄無聲息的野獸,打更聲與猩風都在獵殺他。
封十三此時瞧見的,正好就是這一幕。
方才噩夢中的場景與此刻無比趨近,連那片破破爛爛的地面都很相似——可眼前人是他的揀奴,這夜是在鼓诃城窄小的天地裏。
他不禁失神片刻,卻不想只是一息暫緩,那人似有察覺地轉過身來。
“十三,來。”衛揀奴看見是他,便沖他眉飛色舞地一挑手,仿佛方才的那一身清寒都是種錯覺,封十三腳步一頓,鬼使神差般地走了過去。
兩人并肩立在檐下,風縧細密,發絲晃得人眼癢,人的注意力也不由分說地集中起來。
封十三不發一言地給他披上外袍,那股暖意頃刻染上了軀體,衛揀奴偏過頭,看向身側肩挺背直的少年人,他這才發覺,封十三是真的又長高不少,個頭眼見着都要竄到他的肩膀。
“其實晨間那事兒,是我不對。”衛揀奴忽然道,“那時……我情緒不大好,拿了你撒氣……十三,對不住。”
封十三鮮少聽見揀奴服軟,還是這樣帶着些讨好意味的溫言軟語,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他沉默片刻,只說:“無妨,我沒往心裏去。”
“魚隐刀用的還順手嗎?”衛揀奴問,“周家那小胖子快被吓壞了吧?”
封十三:“嗯。”
“這裏的府宅租期快到時限,大概是住不久了,我琢磨着幹脆明日就搬走吧,等回頭到了撫州,我再替你要把更好的——就跟我那把一樣,從前拿給你看過玩過,你喜歡的,好不好?”衛揀奴笑起來,“要是想正兒八經地習武,你也說,我都替你安排妥貼。”
封十三安靜了好一會兒,沉聲問:“揀奴,你到底是誰?”
衛揀奴:“……啊?”
“別拿什麽面爺兒逆子的話來糊弄我,也不用拿刀賄賂我。”封十三說,“你那把刀,我不喜歡,但我小時候見過——是北覃衛的雁翎刀,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