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疑心 “心中清清白白,自古沒用,凡事……
第5章 疑心 “心中清清白白,自古沒用,凡事……
周府在鼓诃城也算個不大不小的望門,家中財産頗多,又是城主徐達的座上客,素日裏沒少交情往來。
他家那很不成樣的公子深更半夜裏撞了邪祟的事兒可大可小,徐達原本是打算去一趟慰問一下周家子侄的,可眼下有件更大的事讓他不得不防,只好趁着下衙的時辰,匆匆去一趟,不待幾盞茶就回來,權當了卻一樁表面人情。
接着,他就着急忙慌地召集一大堆幕僚,将自己與他們關在府中書房裏一整夜,也不知是聊些什麽,年紀才過十二的小廚娘把晚膳做了又熱,還是沒等到大人們傳膳。
待到第二日的清晨雞鳴,書房的門才吱嘎作響地開了。
徐大人并沒有親自出來,只是坐在屋內叫人傳了膳,熬了一整夜的廚娘才剛頂着紅腫的眼睛端了幾籠饅頭青稞上來,便被幕僚先生揮揮手趕走了,接着又把門給關上。
廚娘回到後廚很不痛快地抱怨:“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大事,這樣折騰人。”
卻見那個消息靈通些的采買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同她咬着耳朵:“你還不知道吧?我聽人說啊——但不保真,他們說那行蹤難測的北覃衛這兩日居然已經到了鼓诃城,還暗地探查了不少消息,可咱們大人啊,居然一點兒動靜都沒聽到!”
廚娘驚訝地“呀”了一聲,說:“怎麽可能,不是說咱們大人是叫北都裏的大人護……”
“噓,瞎說什麽呢!”采買被她話吓得渾身一個激靈,趕緊打斷了,無比心悸的左右張望好幾下,見沒人,才放低聲說,“瘋了你,怎麽什麽話都敢往外說,沒看大人和幕僚先生們連飯顧不上吃了麽?”
廚娘不明所以地一愣,采買看她年紀輕,到底是不忍心,多嘴叮囑了一句:“反正你老老實實做你的活,少抱怨,少說話——總少不了你一口飯吃!”
其實很多時候,人活着除了争一口氣,吃一口飯,還真沒什麽別的事兒可幹。
幕僚拿着一封壓底的書信走進來時,徐達正滿面凝色地坐在主位,手裏還拿着一個咬了一半的醋肉包子。
大約是坐了一夜的原因,屁股底下的紅木凳子總有些硌得慌,然而身為一城之主、早就養得金枝玉葉的徐大人明顯是顧不上這個,嘴角已然是急出了好幾個燎泡,一見人回來,他趕忙問:“怎麽樣?問清楚了沒?北覃衛的那幫人到底是在黑市裏查帛金,還是查什麽?總不會是在查……”
“大人少安毋躁。”幕僚說,“眼下一切尚未得知,還被人搶占了先機,您問我們,我們又能從哪兒知道?”
徐達恨不能急出一嘴三昧真火,當即怒吼着噴了他一臉唾沫:“那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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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僚卻很淡定:“徐大人,紅帛金也好,帛金也好,總歸朝中誰的手都不幹淨,北覃衛不至于蠢到這個地步,做出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兒。”
誠然,這話一聽就是句很有道理的廢話,徐達卻愣了一瞬,怔住了。
他張了張嘴,喃喃道:“是,不是帛金,那就是……”
幕僚:“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此番想要搜查的,應該是‘花僚’——大人您看,這就不是共生死同榮辱的事兒了,北覃衛從不招惹這樁官司,他們自然查得起,也不怕查……可咱們呢?咱們怕。”
“花僚”是南蠻黑市裏除卻紅帛金的另一半壁江山,也是徐大人暗自應允,一力推行從而才能大量入境的……蠱毒。
早年間南蠻各部就有來中原地區販賣蠱毒的習俗,可那時賣的都是些金貴物,每樣蠱毒都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煉成,一經出售,動辄白銀黃金幾百兩,雖然功效各有各的缺德之處,倒也不愁銷路。只是随着那十年的大力打擊黑市,許多銷路都斷了,朝廷更是不允許原本就金貴的金子叫異族賺去,慢慢的,南蠻也就日複一日窮了下來,日子難過。
可好風憑借力,自打徐大人來了這鼓诃城裏,不僅是他的錢袋鼓了,連帶着南蠻的錢袋也鼓上了青雲端。
許多借着這些年的沉浸鑽研、新制成的蠱毒又再次流入中原,品目缭亂,種類繁多,其中流行性最廣的就是“花僚”,一種形似白面,輔以桃花枝狀的工具吸食的蠱粉,食後可使人飄飄欲仙,猶登極樂三寶殿,因而又被稱為“美人枝”。
黑市是止不住的,黑市裏的買賣更是官府伸不上手的地界。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那就是外通南蠻內當國賊,徐大人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北覃衛砍。
可往小了說,一時糊塗,財帛動人心罷了,說不準那北覃衛的隐姓埋名先搜證據,再大張旗鼓地來這一趟,也就是想一道分個贓、取個樂呵?
幕僚看出徐達渾身寫滿的心神不寧已經差不多穩了下來,才拿出書信遞給他看:“這是咱們潛伏在‘惑’大人那兒的內應,今天剛給我們遞的消息。”
他口中的“惑”大人,是南蠻黑市裏如今最大的花僚供應商,是個南蠻子。
這南蠻自然取的是南蠻名——很繞口,中原人一般讀不順暢,也記不明白,這在生意場上是件很吃虧的事兒,于是這人幹脆就搖身一變,借“禍兮福兮,福禍相依”的名頭,自诩為“地頭蛇裏一真龍”,命硬到能克一切不詳,給自己取了個別出心裁的倒黴名字,惑悉。
徐達接過來凝神一看。
幕僚:“裏頭寫的東西太多,屬下直接說與您聽。惑大人的手目這兩日聚集在博坊交易,原先談得好好的,說好的帛金已經當面給了人,剩下的也都快借坊內‘鬥草’的名義将銀子過了明路輸過去,可誰知半途殺出了個小白臉,居然硬生生插了一腳,把賭局給破了個幹淨——這人您也認得,就是那周府對門住的衛揀奴。”
徐達知道這人,或者說整個鼓诃城沒人不認得他:“這浪蕩子不本來就好這手麽?”
“問題就出在這兒。”幕僚說着,拿手一點紙上的黑字,“內應說惑大人氣不過,不滿此事被個浪蕩纨绔摻和了,左右看他一副活不長的樣子,就是半路死了也不奇怪,等把這人丢出博坊之後,又派人去打殺了他。”
徐達立馬一驚,繼而怒道:“什麽!誰給他們的膽子……”
幕僚嘴角擰出一道苦笑的弧度:“可沒殺掉。”
徐達滿頭的怒火瞬間化為烏有,他熬了一夜,俨然有些疲倦生澀的大腦似乎是卡了殼,不會動了。
徐達:“你,你是說?”
幕僚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是,惑大人派出去的人都是好手,可偏偏沒追上這人,甚至還在追的途中,找不到了那麽幾個——其中一個方才倒是找到了,是前日晌午跟丢了人,傍晚又派到衛揀奴府上的,已經死了。”
大約是沒料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僅有人敢明目張膽行兇殺人,居然還有這麽多事情他不知道,甚至連死了個把人都不知道。
徐達震驚得嗓門飙出了三裏地:“死了?!”
幕僚意味深長地扯出一聲嘆:“是,死了,死透了,一刀就抹斷了脖子,手法很是幹淨利落——就是那殺慣了豬羊的孫大娘,都不見得能有這麽見血封喉,半點不帶手抖……何況殺的還是人。”
這下連徐大人都無話可說了,這些年“花僚”的生意似乎打了有些人的眼,哪怕是那招人煩的長寧侯已經不在了,可北覃衛的刀遲早得南下,他心裏明白這天遲早會來,卻沒想過居然真會有人一早就盯上了他。
茲事體大,關系到北都裏的那位“背靠青山”,半點馬虎不得,為了防止意外,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要去查探究竟。
于是徐達沉默片刻,又說:“要不……你去尋那惑大人庇佑,請他再派幾個人去探探風口——”
“我麽……”他一咬牙,“得給弟兄們一條活路,只好親自去請周府的那位痛快點,趁北覃衛還沒跳到明面上來,先自我了斷,好交個差……總不能這些年光撈好處,不付出點代價吧?”
衛揀奴聽說斜對門的周公子撞了邪祟,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一猜便猜出此事多半和封十三有關。
可還沒等他說什麽,就聽見對門周公子他娘氣沖沖地找上門:“好你個衛揀奴,你難道就這麽看着這條瘋狗肆意妄為嗎!”
衛揀奴沒打算用一頓仰頭臭罵來迎接這個清晨,可周娘子顯然不是個好對付的,這氣勢洶洶的模樣,容不得他三言兩語糊弄過去,他只好頭疼萬分地試圖解釋:“不是……”
“不是什麽不是!”周娘子怒吼,“是!我兒子搶了你的玉,還弄丢了,這我先前不知道,這會兒替他道歉,要賠多少錢都由你說了算——可你心裏不滿,不能直接同我說嗎?做什麽三更半夜地拿刀劃他脖子?!”
衛揀奴一愣:“什……”
周娘子見狀怒意更盛:“裝什麽不知情!你不指使,難不成還能是十三這麽大點兒孩子自己琢磨出的惡毒法子麽!”
衛揀奴:“……”
這他娘的還真是。
衛揀奴頭疼歸頭疼,脾氣不好也是天生娘養的。
一連三句解釋的道歉話都被卡在嗓子眼裏,上不去,也咽不回去,衛揀奴那為數不多的好性子也就一并磨幹淨了。
他當即把門一掰,很有些狗熊氣概地隔着門縫與她對罵:“罵誰呢你!有這功夫不如回去看你兒子,別這把年紀了跟人打個架還要老娘出頭,丢人麽?我家十三生得多好,打個架那都是格外的英俊——你兒子呢?他打起架來簡直就像一頭翩翩起舞的大猩猩!”
這話應該是不要臉到了一個極限,被人直接拿鞋墊抽上臉都是情有可原。
那素來潑辣的女人此刻眼眶卻紅,怒目瞪他片刻,一扭頭走了。
衛揀奴不明所以,待人轉身後就很有氣勢的把門一摔,也走了,好像這樣就能當作沒被人找上門來罵過。可面子能裝,此事卻不能不管,哪怕是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別人,孰是孰非他自己心裏有數。
哪怕是那小胖子有錯在前,也該擰着扭送官府,斷沒有自己私下尋仇的道理。
他二話不說,叫來封十三訓斥,又罵他:“一塊玉罷了,沒了就沒了!我少了你銀子還是沒能讓你使上金啊!非得揪着這事兒不放嗎!”
封十三不說話,面上不顯,心下卻很有些委屈。
他暗自想:“真沒良心,那是我送你的玉。”
衛揀奴面沉似水:“不過是幾日顧不上盯着你,沒想到你現在還真有幾分大人樣子了,居然還敢先斬後奏……同任不斷忽悠的什麽?學堂,嗯?還姑娘?”
這話說的就是真生氣了,封十三明白這回不能再像從前似的順着毛捋幾趟就行。
封十三斟酌片刻後有問有答,自認是回應得可圈可點,有理有據:“學堂裏有只小母貓,這兩日恰好發了情,一直在叫喚,秀才說了要把它趕出去一陣子——我那日的确是去送它了,還給了它點肉吃。”
“這什麽屁話,說你你還不服氣!封十三,擡頭,看我,說話!”衛揀奴被他硬邦邦的回答噎得越說越來氣,一拍桌子,還沒舍得太使勁兒,怒氣全攢在了神色裏,手下的動靜卻很輕,“問你呢,我同你說了,北覃衛的人已經到了鼓诃城,你做什麽非要為了争這一口意氣,就這麽不把自己當回事兒,還敢學着陽奉陰違,以身涉險?就為了塊玉?”
不等封十三回話,他看起來也沒準備聽,罵罵咧咧的不滿道:“我這兩日見你褲腳短了截,還琢磨着給你裁身新衣裳呢,合着光長身子了是吧!年紀到了長個個兒都顧尾不顧頭?”
封十三突然問:“……新衣裳?給我?”
“沒你的!”衛揀奴愣是沒發覺這小子眼皮子居然能淺成這樣,登時歇了火,好沒意思地一擺手,“吃奶不服娘,還不如裁了喂狗!”
封十三不再說話。
衛揀奴自己跟自己生氣地轉了好幾圈,餘光往旁邊一掃,便看見封十三手腕內側的刀口——有些深,還往外滲着血,看着就能覺到疼。
這樣的刀傷他從前也受過許多,深深淺淺,什麽樣的都有,他知道時隔兩日還這副模樣,一開始肯定疼得更加厲害。
從古至今,再至将來都是一個道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哭得響的孩子吃得多。可衛揀奴恰好不吃這套,他一聽人哭,就覺得煩,反而是一口悶氣混着血淚往肚裏咽才叫他看得起。
自打封十三進門來,他一句話也沒提過這傷,甚至還避開了不欲叫他看。
衛揀奴忽然就心下軟了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是,有仇就報是沒錯,可你說了有仇就算仇麽?何況我還不知道你,有些什麽事兒從來不人說,那嘴長你臉上是真委屈。”衛揀奴聲音還是硬,可态度的确是緩了下去,“心中清清白白,自古沒用,凡事都由上位者說了算,若是不袒胸露乳與旁人看,又有何人會信?”
衛揀奴一頓:“話重了,你憋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