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試刀 總而言之,此人是個內外如一的喪……
第4章 試刀 總而言之,此人是個內外如一的喪……
封十三原名就叫封十三。
是他那沒讀過幾個書、對兒子也十分不上心,但舞跳得挺好的娘取的。
因為他爹封世常先前已有了十二個過明路的孩子,實在養不過來,沒空搭理這個偷摸生的。
正如話本裏說的那種不甚體面的人家,封十三的爹是官爹,娘是野娘,能因着幾兩真金白銀孔方兄借教坊之口說個媒,湊在一屋子上了炕已是出格,生下他之後便理所當然地各自散了,各奔前程——
他爹接着回去當大官。
他娘用盡了最後一絲恨不能流傳千古的母愛,最後才發覺當官的心都硬,“情分”好像不能等同于“名分”,見賣子求榮行不通,只好又把兒子團巴團巴丢到屋頭外邊兒,自己又陸續接了幾個客,如願以償地死在了花柳上。
其實封十三也不在意這個。
他天生感情寡淡,親眼看着老娘死在眼皮子底下,也只是嫌惡地挪開了腳跟,任由教坊司的把他娘扔出去燒了,再把他趕出去自謀生路。
封十三接受良好,也不想着回封府做什麽少爺,他琢磨着做個生意,或者聽他娘臨死前最後一句情真意切地勸。
他娘以她見過不少達官顯貴的遠見卓識告訴他:“十三,你要想好,就得當官兒……要去讀書……遠遠的,清淨的……你,你千萬要去讀書!”
封十三則以一句“我不當官兒,我就想把那些礙着我的官全送去見你”,讓他親娘死了都不瞑目。
衛揀奴應該是猜出了什麽,封十三并不感到意外。
畢竟兩人朝夕相處了也有三年,當年一口咬定要買下他這個風評并不如何好的奴才,還要捎帶個一路跟着他的陳子列,封十三就感覺奇怪。
況且別人不知道,他是能感覺出的,衛揀奴并不像他素日裏表現的那般沒心沒肺,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談吐舉止都很不一般,會被猜出身世,封十三心裏一早就隐隐有個數——實際上他也并不想瞞什麽,只是他這身份可能帶來的事情太危險,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人。
揀奴身子不好,這些年在鼓诃城耗着,大約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封十三不想他再多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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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人一旦倒黴久了,漂浮不定、好像總也摸不到明天的日子過夠了,是會貪戀某種程度的平和的。既然眼下已經知道了,衛揀奴也并沒有趕走他的意思,反而願意護住他,封十三覺得這樣也行。
讀讀書,打打架,每日監督衛揀奴吃飯喝藥,再同陳子列一起湊個熱鬧哄他開心一下……反□□裏的家底他很清楚,就是今日博坊裏輸了再多,衛揀奴也不可能落魄,賣了奴仆肯定是有別的打算。
之前封十三也試探地問過他的身世,可衛揀奴只是玩笑似的說:“我這麽大個逆子,家裏人當然是不想見我,就把我趕了出來,自己看着随便活活。”
當然,這正大光明的假話沒人信,可衛揀奴不說,封十三就不問,平日裏的諸多關注也只是擔心萬一這話就是真的,怕衛揀奴一個不留神,被不要他的家裏人拐了回去。
只一點。
封十三要拿回他的玉。
那是他攢了兩年的月錢買的,當時一眼看見就覺得适合揀奴,日日守着玉鋪就是為了有日能攢夠錢買,想要拿來修補一下衛揀奴腦袋上那根破木簪子——就是揀奴見慣好東西,不肯收也沒事兒,退回去,或者自己留下做個紀念也行,總之是不能落在白胖公子的手上,讓他拿來自己戴,或者借花獻佛、拿他的心意給了什麽別的人。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封十三就不由分說地惱怒起來。
方才煮藥湯的時候,封十三就計劃好了今晚的行程,自認不會耽誤什麽事。
他先是回了一趟屋,陳子列已經半夢半醒地睡着了,在他換衣服的時候還不自覺地磨了磨牙,嘿嘿傻笑了兩聲,吓了做賊心虛的封十三一跳,轉身盯了他好一會兒,才束緊勁窄的袖口走了出去。
任不斷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溜達,見他來了,沖他興致勃勃招呼道:“喲,還不睡呢?一起看星星?”
封十三不露痕跡地在心底嫌棄了一番他這別具一格的興趣,搖搖頭,禮貌地拒絕了:“不必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任不斷一愣,接着就反應過來似的上下一打量,篤定道:“你該不是要去找那對門的周公子吧!”
封十三:“不,我……”
不待他答話,任不斷便腆着一張老臉,義正詞嚴地批判他:“這就是你不對了,這俗話都說窮大輩,富小輩,咱們府裏銀子堆得太多,金子也燒不完,旁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還能不知道?那周小公子本就沒什麽眼力,腦子又不好使,你就是叫聲三叔爺爺的哄哄人家,能怎麽樣?”
他搖搖頭,最後總結道:“底子都已經沒了,還不讓人面上高興,小十三,這我還得多嘴說說你,過分了啊!”
任不斷大約是一人守門太過無聊,逮着個人就不肯放手。
封十三卻不願再聽他喋喋不休。
他心想:“也不知道這一主一仆都上哪兒學來的毛病,喚人名字前還要加個‘小’字……聽着怪膩歪的。”
不過他這人雖然毛病也一堆,可好就好在這裏——封十三對自己人和對外人,各有一套泾渭分明的态度。而能被他歸結到“自己人”範疇裏的實在太少,就是加上院中那只聒噪的孔雀,一只手都難數完,以至于哪怕是耐心耗到了極限,他也不跟對外人似的,說走就走,半點面子不給留。
任不斷:“那你說說,這大半夜,你穿成這樣是想幹嘛?”
封十三在心中嘆了好大一口厭煩的氣,面上卻忽然和任不斷同流合污起來。
只見他笑不露齒地一彎嘴角,臉頰恰到好處地泛出一絲內斂的羞澀,耳根通紅,佯裝出一副不大好意思的神情:“任大哥……咱們學堂有個小姑娘,據說是明日就要搬走了……我就想,嗯,想着要不要去送送……”
任不斷登時對這看似不通人情的木頭刮目相看,二話沒說就放他走了。
臨走前,還不忘抓着封十三耳提面命幾句:“姑娘們都喜歡能逗他們笑的男人,你明白吧?別空着手去,實在沒什麽東西送,你好歹随手摘些野花野草什麽的,紮一紮也能算個心意!喂!欸,你聽見沒——”
身後喋喋不休的聲音越來越遠,封十三在心裏嗤笑一聲,沒聽完就走遠了。
夜間起了晚風,吹得少年高高紮起的長發逐漸松垮下來,封十三知道任不斷嘴上唧唧歪歪個不停,實則一直盯着他的去向,于是幹脆繞了個圈拐到白日走過的那條小巷裏。
他一改方才的懷春神色,一臉麻木地想:“我管人家姑娘喜歡什麽,又不是我生的。”
此時正是亥時,夜已深,萬家燈火都逐漸安歇下來。
封十三又摸着月色爬上了牆頭,卻不是拿着紙酸詩醋文要與誰家小娘子私會。相反,他一身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窄袖勁裝,腰上系着把刀,再定睛一看,這刀薄如蟬翼,柄頂還有一個正好能與紅帛金相貼合、眼下卻空空蕩蕩的凹槽。
割風斷水,燃金成炙,正是晚間裏衛揀奴拿給他作消遣的魚隐刀!
他翻身一躍下牆,頭也不擡地便往牆角一隐,不多不少,恰巧能将他整個人全都擋住,還能留條縫,必要時容他借個力翻上牆跑裏。這一套下來的動作十分娴熟,這偷雞摸狗的勾當俨然是沒少幹。
而他翻的院子,就是對門的周府,白日裏搶他青玉的白胖公子老巢。
恰好今日适逢小胖子娘親生辰,宴請了一衆好友親朋吃喝玩樂,席間熱熱鬧鬧地燃着燈,忽然一個女侍驚呼一聲,熙攘着吵了幾嗓子,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封十三剛藏進牆角沒多久,白胖公子便搶先一步狂奔出來。
他邊跑,還邊回頭怒吼:“我怎麽知道上哪兒去了!反正我是給娘準備生辰禮了,還問!問什麽問!我都說了是塊……”
他爹二話不說往外砸了個杯子:“那東西呢?你個滿嘴空話的小兔崽子!”
接着又是一個女人驚呼一聲,兩人大約是吵了些什麽,封十三側耳仔細品味了一陣,感覺就這話裏行間的熟稔程度,在生辰宴上無所顧忌吵架的膽識,以及話中透露出女人對白胖公子無端的偏袒,封十三大概能斷定,這是他們一家子在演三角戲。
白胖公子的親娘是有名的潑辣,平生最疼自家兒。
狗不讓碰,雞不讓抓,連送去學堂識字兒念書都嫌棄木桌太硬,石凳太寒,唯恐凍到她兒子的嬌嫩屁股蛋兒。
當娘的是這樣,這當爹更是不負衆望,那個管得太多,恨不能飯都替兒子吃,這個幹脆就什麽也不管,成日裏也不知忙些什麽,反□□裏是絕對見不着人的,一旦回府就動辄打罵自家敗兒。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倆養出來的寶貝兒子果然不負衆望——活到這把年紀了,別說是能成家立業門楣,連芝麻大點責任感都沒養起來,除了窩裏橫很有一手,膽子更是屁大點兒,一碰就脆。
平日裏有人跟着也還好,畢竟沒讓人真拿捏着揍過,狗仗人勢又不要真膽識。
可一旦是要他自己做事自己當……
封十三忽然一個閃身,一把扯過白胖公子的脖子,往牆角那麽一拽一踢,死死勒着不讓人喊出聲。
白胖公子:“……唔,唔唔……唔!”
這不知打哪兒閃出來的封十三正盯着他看呢!此事愛誰當誰當,反正他是真擔不起!
白胖小公子橫行霸道了這十數年,還真是第一次遇見這麽別出心裁的瘋子,他哆哆嗦嗦地蹲在牆角,兩手空空往前使命兒撲騰,嗚嗚哽咽,氣若游絲地求饒:“大,大爺,我錯了成麽……”
“東西。”封十三沒理他,手一伸。
這麽一會兒工夫,白胖公子已然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鹌鹑似的頭也不擡:“什麽……”
“白日裏你搶我的東西。”封十三提着刀擋在他身前,眸色發淺。他背着光,眼下又不笑,那較之常人更深一些的眼窩顯得無端沉郁,然而整張臉,卻又是徹頭徹尾的正氣端方,兩者相輔相成,神經都神經不到一個路子裏,只好讓人疑心他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封十三頓了下,言簡意駭:“那塊玉。”
大概是三魂帶着七魄還有些為數不多的自尊心,實在看不下去這混賬軟蛋大晚上的還忙不疊現眼,當即收拾細軟離家出走了,廢物團子那僅存的理智顯然也跟着一道溜了。
他窮盡此生之力,才勉強忍住尿褲/裆的沖動,本能性的拿手一囫囵腦袋,把頭埋進手臂裏,好像封十三這就看不見他,嗚嗚哽咽一直沒停下,只哭,就是不說話,平白看得人窩火。
封十三本來就煩,讓他這麽一折騰,煩得簡直要焦躁起來,險些劈頭蓋臉給他來上一劍。
好歹他還惦記着揀奴,知道殺人得償命,不想讓這病秧子再多替他操心。封十三居高臨下地凝視他片刻,持刀一橫,刀口斜斜抵着他的側頸,手腕那麽一偏,“呲啦”一聲,一層細密的血線淺淺地溢出來。
白胖公子這下是徹底不動了,也不再哭鬧,仿佛是三魂七魄出去一趟剛回來,又被吓得屁滾尿流、奪門而出。
他呆呆地拿手摸上脖子,嘴唇像瀕死的魚唇般拼命地開合翕動,最後定格在了大張的動作上。
大概是初試新刀的緣故,封十三并不能很好地掌握力度,而魚隐刀的敏銳程度遠在他理解範圍之上。
這一刀下去,不僅是割破了白胖公子脖子上那無關緊要的薄薄一層皮,還一不小心,割到了封十三自己的手腕——甚至割得還格外深些,直接割進了皮肉裏,那“呲啦”的聲響是他在自己身上弄出來的。
封十三沒動,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
他只是暗自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戒備地掃一眼不遠處的燈火通明,按照方才的經驗調整了下力度,手腕輕輕一顫:“快點,把我的東西還我。”
這回沒再割到自己,那刀随着手腕的偏移又往裏滲了一線。
大約是明白此人不是跟他玩笑,也是真的敢,他兩眼發愣,呆若木雞都算擡舉了,一聲尖叫卡在喉嚨口,出不去,進不來,結結巴巴道:“丢,丢了……就剛才,找,找不到了……”
封十三聞言神色一黯。
他站在原地靜立片刻,不發一言,風吹得本就松垮的發絲愈顯淩亂,整個七情六欲仿佛都埋在了這副身軀裏,不叫旁人看。直到終于發現這倒黴玩意兒不見了的女侍着急忙慌的腳步聲輾轉着傳來,封十三才最後看他一眼,反手回刀入鞘,轉身就走。
臨走前,他還不忘抽空壓聲威脅一句:“周公子,我過着我應該過的日子,不想牽扯任何人,所以你別再來惹我。這事兒就這麽算了,你閉嘴,沒以後。”
放完江湖傳統的狠話,只見他三步作一步,來去都利索,倏地便消失在了牆外的夜色裏。
女侍這時才晚來一步,一見自家公子在自家院兒裏,就是不在自己眼皮底下折騰出了滿脖子的血,她猛地怔愣住,悔恨莫及沒有将這不安分的捆在房裏,眼淚一道同白花花的月銀落了個幹淨。
白胖公子見她如見救星,眼汪汪地看着她。
接着不到一彈指,這相當有出息的姑娘當機立斷,硬擠出兩滴清淚,撲上去與他哭作一團:“我苦命的爺,怎麽深更半夜的出門也不喊婢子一聲——”
她一哭,白胖公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扒住她的胳膊不撒手,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去,去喊府醫呀!”
女侍猶猶豫豫地還欲說些什麽,他忽然一哆嗦,仿佛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一抽氣,接着又猛烈地搖頭,瘋狂擺手,再結合他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顯得格外滑稽,竟真像是撞了什麽邪祟似的!
“不……不喊府醫。”白胖公子無比驚恐地說,“娘不能知道是我搶……啊,不是——你!你去外邊找個大夫!”
女侍叫他手一指,再猛地一推,見此情景,心裏也直發毛。
不過這寒毛小刺兒再紮人,也沒月末被扣賞銀鬧得人疼心爛肺,女侍抹把臉,轉身便跑,還不忘在心裏千恩萬謝地感謝了那位庇佑她大財大吉的邪祟貴人。
與此同時,白胖公子又不免害怕起來,他四處掃着院子,總疑心封十三還會再來,怕得肝膽兒一陣要命的亂顫。
然而就是哭岔了氣,吓沒了魂,還沒耽誤他腦子裏想些雜七雜八的事兒,他無比艱難地扶牆站了起來,不斷回憶着封十三那張本該清亮朗俊,卻因着深黑眼眸總顯陰翳的臉,那雙看人總是沒什麽情緒的眉目更是反複出現,叫他臉頰直抽,幾欲打跌。
白胖公子忽然想起城內老神棍說的,這種面相的人多半福薄無常,又想起他親娘當年無意中說起,聽伢子說,這人命不好,走哪兒哪兒出人命,因此賣得便宜。
總而言之,此人是個內外如一的喪門星。
偌大一個鼓诃城,東西南北九千戶,也就那本來沒幾天活頭的病秧子敢接……還敢硬生生養出來一尊貨真價實的兇神,大言不慚幾句“性子和軟”、“勤儉可親”,“畏神畏天不敢動觀音”,就敢放出來青天白日地埋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