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覃 “什麽兇犬鷹犬,說得好聽,刍狗……
第3章 北覃 “什麽兇犬鷹犬,說得好聽,刍狗……
衛揀奴這人通身的毛病,只一點好——除了平日張嘴就是放炮,一般的正經事他從不瞎說。
說要送封十三把刀,回屋的時候就已經從屋子裏摸了出來,就等着封十三洗漱完了來拿。
說是蹭飯,就是蹭飯,任不斷是上隔壁年逾而三十方成親的“冶金師”那兒順的喜宴,嚴格意義上也算是屋裏的四條光棍兒,蹭了隔壁這終于脫離老光棍兒隊列的喜氣。
“冶金師”聽着好聽,實際就是些朝廷征用過去挖金礦的青年壯漢,一般被征到的人二十一二歲去,兩年左右回來,算是一種徭役。
但比起其他的徭役來說,冶金師明顯是奔頭足些——要知道挖得好的,比如隔壁那位,可以被獲許延長服役期,進到天鼓閣內專研冶金技術,一直到而立之年才放歸,不僅會被送田送地,還能以此獲得換取“帛金”與“紅帛金”的憑票。
而帛金顧名思義,就是金子。
紅帛金比帛金要高級一些,因為它是純度更高、燃效更好的金子,以憑票有紅封為名。
要擱早二十年,金就是貴了些的銀,真有那閑出鳥的人拿一屋子的銅錢也能換上不少。可自從十幾年前西洋流進了一種可供燃金的械芯片,尋常的鐵器銅物一經此等械芯片組裝,便可輔以人力,嵌金控燃,燒得多了還能卷風掀浪,金子頃刻便供不應求,以至于朝廷不得不狠下手,啓用長達十年的酷刑法令,才将大雍境內的全部金子歸于國有。
平頭百姓們想用可以,但只能用帛金,而且手續十分繁複嚴苛,還要按需分配,以憑票換取,不得私下贈予,更不許任何形式的買賣轉售。
……不是沒有人做過富貴險中求的夢,可一旦被人檢舉,下場往往不大好看——這樣一來,別說是拿銅錢了,一般人拿命都嫌不劃算,可謂是真正的“千金不換”。
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哪怕是當年朝廷幾次三番打壓,普遍推行起了“印票”代替金銀流通,民間的走私風氣仍然是茍延殘喘着僵持不下,時間長了,倒也是得過且過,民不舉官不究,往外掏錢的和開囊斂財的都稍稍收斂些,別太放肆就成。
鼓诃城南邊的那個日漸興隆的蠻子黑市,有一半做的就是這個生意,還有一半就是給南蠻子行方便,往大雍境內倒騰些南蠻特有的玩意兒。
衛揀奴就是這黑市忠實的擁護者,平日裏沒少往那邊去。
封十三的這個澡洗得有些長,天徹底黑了都還沒回來,衛揀奴幹脆就讓早餓了的陳子列先吃,吃完了趕緊回屋去,少擱這兒礙事。恰巧陳子列剛才那一通硬擠出來的哭嚎,也給自己哭累了,他最後在這裏嘻嘻哈哈幾聲就回了屋。
直到兩個大的都扛不住饑腸辘辘的餓意用完膳,封十三才端着熬好的湯藥,頂着頭半幹的發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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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不斷已經不在屋內,唯獨衛揀奴拿手撐着下巴阖眼,就靠在桌榻上等他。
一開始他在燈下,半藏着的側臉漂亮得可以入畫,封十三雖然不好此道,但他心知肚明別人說揀奴長得好,這話還真不是瞎話——封十三很客觀地覺得,雖然衛揀奴從不擦粉,也不塗脂,成日裏不是病恹恹的沒什麽硬骨頭,就是脾氣暴躁的變着法兒的折騰人,但那雙眼睛長得實在好。
只見這眼生得狹長,眸光含鋒,虛虛蕩蕩地叫暈紅燈籠一晃,卻也并未動搖分毫。
而他一旦如此刻般安靜下來,一雙淡薄的弧度有意無意地往這兒一掃,就能将人看得呼吸一窒,生怕驚擾仙人怒。
……單憑這眼,看起來委實不像個身子不好的病秧。
何況這病秧子活像閑不住,但凡能下地走路了,就要三天兩頭地出門敗家。
只是近來不知怎的,封十三越來越覺得,他似乎像是個白瓷的人偶,一碰一扯,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
衛揀奴見他來了,沖他招招手:“怎麽才來?菜都涼了。”
封十三:“你該喝藥了,陳子列剛才弄混了配方,加錯了料,還煮過了頭。”
“那也不見得比你燒的難喝。”衛揀奴聞言笑了起來。
這湯藥苦得很,他不愛喝,但喜歡看封十三催他喝。
他接過藥碗仰頭喝幹淨了,放下才說:“以後有事先吃飯,什麽事兒都能往後稍一稍,沒別的比這更重要——特別你還在長身體,餓不了。”
“方才聽任大哥說你有東西給我?”封十三問。
衛揀奴:“他人又不在這裏,你假模假樣地裝什麽,還跟着子列叫哥?”
封十三從善如流道:“任不斷說你有把刀要送我?”
衛揀奴樂了,他随手把已經在胳膊底下壓了許久的刀連着刀鞘一起取出來,往封十三眼前一遞:“放了好久了,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結果你倒好,一去還回不來了,白白害我藏了半天。”
封十三接過來抽出一看,只見這刀通體青黑,薄如蟬翼,柄頂還有一個正好能與紅帛金相貼合的凹槽。
“此刀名為魚隐。”衛揀奴說,“專諸将匕首藏于魚腹刺殺秦王的典故,你應該聽過?”
封十三目不轉睛地盯着不放,點點頭:“嗯,秀才講過。”
衛揀奴:“這刀名就是這麽來的,當年老長寧侯率踏白營先後攻入北夷西域,再打服了南蠻,班師回朝時遭遇內賊叛亂,那亂臣賊子用的就是這刀。不過後來老侯爺看這刀設計得機巧,很有妙用,就請封聖意,将其列為軍需專用,民間流傳的仿制品倒是不少,可沒一把有我送你的這把好——我今日上博坊是輸了不少錢,但贏來了這刀送給你,喜歡嗎?”
聽他提到長寧侯——哪怕是老長寧侯,封十三眸色瞬間動了動。
然而這情緒不過轉瞬即逝,封十三便垂眸斂目,使其在眼底銷聲匿跡了。
他自認是天衣無縫地掩蓋過去,衛揀奴卻一眼能看出來他的蠢蠢欲動。他似有若無地勾出一絲笑意:“說起那早死的老長寧侯,就不得不說如今的長寧侯……不過還真巧,長寧侯一脈跟我也算半個本家,咱們都姓衛。”
封十三沒動,也沒擡頭,只看着那把魚隐刀:“是,長寧侯衛冶,是也姓衛。”
衛揀奴:“你怎的知道?”
封十三:“……秀才說過。”
“是麽?你那老秀才知道得倒多。”衛揀奴仿佛是逼問似的慢條斯理道,“那他一定還知道老侯爺辭世後,并沒有把踏白營交給自己的兒子,也沒交給自己的妹妹妹婿,反而托付給了當年一同在戰場拼殺的老戰友郭志勇——小十三,那可是當年的踏白營啊,先不提各地守備軍,單是那名震天下的三軍二營裏就無人能出其左右,如今風頭叫岳家軍一蓋,昔日戰無不勝的踏白營反倒成了專運帛金的途牛刀,郭将軍也從大将軍成了趕牛的苦力……至于老侯爺自己的親兒子,反倒扔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北覃衛,生死不問了好些年。”
說到這裏,衛揀奴頓了頓,屈起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擠出一個不明所以的笑,緩緩說道:“好在那長寧侯自己争氣,沾了多少年的血,終于還是爬到了北司都護的位置上,成了北覃衛說一不二的頭兒——直到當年封世常一案,我記着好像是被叫做‘摸金案’?封世常身為西南提督,卻以權謀私,還私通南蠻流通帛金,被北覃衛通查之後畏罪潛逃,誰料同室操戈,全家上下連同府中下屬統共百餘號人,通通被人滅門,唯獨一個養在外邊的庶子逃過一劫。聽說還是因為那封世常不認這兒子,嫌棄他是舞伎之子,上不得臺面,并不養在府裏才能茍且偷生……”
“因此案為大案要案,幹系社稷,長寧侯破了自然有封賞,在北都烏郊營外便承聖恩襲了爵位……只是說來也怪,建功襲爵本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何況當年衛冶年紀輕輕,甚至還尚未及冠,才十七歲,放別家兒郎都該策馬北都十裏街。可承爵之後長寧侯就兩手一甩撂了不幹,卸了北司都護的職任,自從三年前離了北都,便沒人再見過他了。”
衛揀奴說着,看向封十三:“你那老秀才知道的多,那他知道這長寧侯衛冶如今去了何處麽?”
聽見”封世常“這個名字,封十三眼中的異色再次浮上來,這回連壓都壓不住。
封十三低聲道:“侯爺是貴人,秀才一個屢試不第的書生怎麽會知道他的行蹤。”
衛揀奴:“是吧,我也是這麽說。好比我方才胡亂編造的那幾句癡言妄語,不都是些市井傳聞,哪裏能當了真?”
随着這四六不着的空口白話一出,剛才還有些緊張的氛圍頃刻一掃而空,衛揀奴邊說,邊笑着靠在了榻上,此刻正是夜間涼爽的天氣,他卻像是感覺到冷似的,複又往燈罩裏加了些帛金,好讓其燒得更加亮堂些。
衛揀奴行事作風這樣的奢侈,把帛金當柴火燒都是理所當然,出身一定不低,封十三對他清楚這些倒也不覺得奇怪。
可此刻這話結不結束,卻由不得他說了算。
封十三狀似無意地挑起話頭:“長寧侯如何,市井裏的人當然不知道,可我聽說那北覃衛要求嚴苛,雖然稱不上是‘兵’,打不得仗,只是聖人的鷹座兇犬,指哪兒咬哪兒,卻也軍紀嚴明,指令必行。”
“什麽兇犬鷹犬,說得好聽,刍狗一只罷了。”
衛揀奴拿手支着腦袋,燭火淺淺地映在他淺色的虹膜裏,将半掩着的神色照得很不分明。他長發松垮地挽着,還不大乖順地垂下幾縷,搭在了那看上去随時要斷開的木簪上——這種說法算好聽的,要讓封十三來說,那玩意兒最多被尊稱一聲風燭殘年的木棍。
好在“木棍”本身沒什麽脾氣,“木棍”的主子也不在意。
衛揀奴嗤笑一聲,慢悠悠地說:“北覃衛是聖上手裏最好用的刀,長寧侯就是比它還要好支使的堂下走狗,可好刀是沒有心的,沒心才能快,一旦有了心,血就冷不起來——沒法見血封喉的事情,聖人們是不會犯險去做的。”
封十三頓了一瞬,這話裏藏不住的黑沉諷意讓他忽然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覺,好像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熟識的衛揀奴。
衛揀奴此時卻笑起來:“行了,飯菜都給你熱在廚房裏,你趕緊吃點兒休息吧,別耽誤明兒聽學。”
封十三默不作聲地應了句,點點頭便往外走。
他一手扶住門框,腳跟還沒來得及落地,衛揀奴像是湊巧想起了什麽似的,叫住他,囑咐道:“對了,這幾日晚間你不要四處亂走,安分待着——尤其不要去找那小胖子麻煩。這話不中聽,但我得說,形勢比人強,有時候你得學會低頭。”
“他很無用。”封十三說,“不必忌憚。”
“他是沒用,但不無用,越蠢的直人越好用。”衛冶天生的那雙眉目總含情,此刻吐字卻冰冷,他笑眯眯地伸手摸一把封十三的後腦,反問,“再說了,無用的人自然活不成,但沒用的人就該死嗎?”
他自問自答地搖搖頭:“十三,你太較真。”
封十三敷衍人一直很有一套,叫人分不清此人是懶得遮掩,還是無動于衷:“哦。”
“哦什麽哦……哦,還有個事兒,你方才不提我還忘了。北覃衛日前已抵鼓诃城府,聽人說好像是要查些什麽案子。”衛冶慢條斯理地将燈一攏,藏住淺淺的一層光,他摘下發簪,放在桌案一旁,轉而看向瞳孔倏地緊縮的封十三,罕見嚴肅道,“不管你怎麽想,我只有一個要求,別讓人發現你——或者別的任何關于你的事。”
他頓了頓,難得有些生硬地說:“既然有心做大事,那麽閉門不出學會韬光養晦才是正路,對麽,封十三?”
封十三面色一滞。
半晌,他才很低地應了一句:“是,我明白。”
此話一出,仿佛是得了什麽“君子一言既出、驢趕驷馬難追”的保證似的,衛冶語氣陡然輕快下來。他很不正經,也頗有些沒臉沒皮地說:“畢竟你看,他們只說北覃衛來了,沒說領頭的是誰來。萬一好死不死,就是那半路失蹤的長寧侯來了,瞧上我這張臉可怎麽是好?”
說罷,他還臭不要臉地“啧”了聲:“人心不古吶,倒是紅顏從古至今都薄命……”
這下連明晃晃忌憚長寧侯入骨的封十三都無話可說了。
封十三:“……天色不早了,睡吧。”
他伸手掌滅了燈,頂着榻上那位“薄命紅顏”好整以暇的視線,不動如山了好一會兒,他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揀奴還顯蒼白、卻随着藥效漸發而逾顯血氣的臉色,兀自得出了個“暫時還能活蹦亂翹”的結論,才将門一帶,幹脆利落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