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越鳥 “讓他們看呗,美人抛頭露面要的……
第2章 越鳥 “讓他們看呗,美人抛頭露面要的……
縱然見慣世風日下,明白見風使舵更是人之常情,封十三卻不樂意慣他這豬狗毛病。
他當即抓住竹竿一擡手,眼見着就要把那尖上挑着的豬肝血糊人一臉,趕巧把這胖若兩人的龐然廢物湊個“殊途同歸”,同謀一向做得很穩當的陳子列卻忽然手一松,屁股往地上一塌,接着,便假模假樣地嚎啕大哭起來。
“爺,天爺,您可睜睜眼吧——”陳子列中氣十足地哀嚎着,臉皮一皺,活脫脫一副渾然天成的倒黴樣兒,“銀錢沒了,便沒了,好好一塊玉青天白日給打砸偷搶了也就算了!怎的還要讓人堵着門揍!造孽啊!這日子還過不過咯——!”
那竿子豬肝血還沒來得及上頭,先給他惡人先告狀地潑上一盆污血,白胖公子氣得連害怕都沒來得及反應,率先罵了句:“咱倆到底是誰揍誰啊!”
衛揀奴忍俊不禁,眼底劃過一絲莞爾。
他在心裏不住地搖搖頭,替小胖子嘆了口氣:“這傻小子,怎麽給個套就進。”
果不其然,這話剛一出口,陳子列活像是怒極反笑,揪着這話裏的漏洞不放道:“所以你是真搶了我們的玉,對吧?”
不待白胖公子給出什麽反應,他便鼻子一吸,嘴角往下一撇,哭得愈發起勁,居然是一息之內便硬生生擠出滿臉的涕淚橫流,時不時還擤上兩聲,佯裝無意地揩在白胖公子金尊玉貴的胳膊上。
衛揀奴嘆為觀止地駐足,乍聞此聲,頓覺此景實在辣眼。
到底是自家人,饒是拎出去不甚體面,那也是自家人,他也不好叫人在外邊兒這麽可憐兮兮地招人欺負。
于是這位鼓诃城裏赫赫有名的無業小白臉兒,袖一攏,頭一偏,慢條斯理地從小巷裏拐出來,毫不心虛地問:“叫天爺頂什麽用?真遇着事兒了,還不是得你奴爺來救。”
聽這語氣,不像是病秧子,更像是他親祖宗的活爹。
說罷,他低下頭,開始打量地上那長得委實不甚如意的白胖公子哥兒。
片刻後,衛揀奴大概是覺得這麽仔細端詳這團油得發膩的驚天大肥肉,着實是委屈他那一雙嬌貴眼,登時一言難盡地移開了視線,抓緊問:“奇了,讓你倆出門逛逛,又不要你倆現學殺豬,怎的還與……這位公子起了沖突?”
“放屁!”白胖公子怒不可遏,被這倆人一唱一和弄得火氣一冒三尺,“你個面爺兒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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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揀奴笑眯眯地一擡手,一直注意着他的封十三便福至心靈般地将那豬肝血連同那根竹竿,一齊狠狠砸上了白胖公子的臉,抽得他耳暈目眩,腦袋裏“嗡嗡”作響,還隐隐作痛。
不過一息,便聽他倒吸一口冷氣。
龇牙咧嘴的樣子是做不成了,泡餅般的大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腫脹,發起暗紅,旁人單看着,就忍不住跟着痛。
衛揀奴輕聲細語道:“哎,看嘛,遭報應了——偏偏早不手滑,晚不手滑,你一說話,他手就忍不住滑。”
白胖公子竭力忍着哭爹喊娘的沖動,那點兒為數不多的自尊心,讓他忍住了快要脫口而出的“你知道我爹是誰麽”。
好歹他爹不僅喂得他渾身膘,還勉強給他喂出了點腦子,這公子哥環視一圈,估計是發覺自己到底是人微言輕,寡不敵衆,當即切換了态度,也開始撕心裂肺地嚎叫:“親娘!孩兒不孝!還沒來得及成材給您床前盡孝,就叫人打殺了——!”
“叫,再叫響點兒!”衛揀奴眼下的笑容俨然是無縫切換到了陰恻恻上邊兒,只聽他煽風點火的本事一如既往,不急不慢地說,“響到頭了,我讓你娘親來你棺材板前給你盡孝。”
封十三:“……”
衛揀奴這人說話是這樣的,也不知從前是如何活着,語氣神色間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輕狂氣,仿佛是天經地義就高人一等。
這樣的人容易招人煩,會顯得驕縱,還自帶一種頤指氣使的欠揍味,可他卻不是。相反,衛揀奴無論是說些什麽,怎麽說,都有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使人橫生出一節自己都不知從何而來的心服,莫名叫人下意識就偏信。
封十三對此深以為然,哪怕這只是個口出狂言的病秧子,他居然都認為這人還真能做得出來。
陳子列狗仗人勢很有一手,連滾帶爬地挪到衛揀奴身後,獰笑道:“聽見沒?還杵這兒看呢,還不快滾!”
白胖公子灰頭土臉,滿身摻泥混“血”,看着活像逃難似的,原本就不大靈光的腦袋被這小白臉輕飄飄的一句話一吓,再讓人猛地一呵斥,連眼珠子都差點兒沒轉得動。
他張了張嘴,大約是還沒反應過來。
半晌等不到回應,衛揀奴不耐地“啧”了一聲,封十三率先将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眸子一凝,半帶警告地看過來。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出門莫欺少年窮,不待他再開口,白胖公子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明白了過來,趕忙找補說:“好,好好好……我知道了!真的!”
說罷,他恨不能将自己搓成一個圓潤的球,蔫巴蔫巴滾回了自家府裏。
陳子列登時狐假虎威地大笑起來:“哈,我就說他不可不怕咱哥兒……”
剩下的“倆”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封十三卻不依不饒,還想追過去:“跑什麽跑,站住!”
衛揀奴沒心思搭理這幫小孩兒脾性,哪怕封十三不論是個子,還是腦子,都長在同齡人前邊兒好大一截,可他到底年紀還小,活到今天也不過十三虛歲,衛揀奴足足長了他八歲有餘,要不是實在閑着沒事肯陪他戲耍一番,壓根話說不到一塊兒去。
他沖少年招招手,示意見好就收。
封十三看明白他的意思,便眉頭緊皺着停在原地,明顯是不大甘心。
封十三:“可他搶了我給你買的……”
“行了,這事兒再說,先跟我回去。”衛揀奴沒好氣地說,“一天天的,光惦記着給我惹事生非了你!”
旁邊那位格外有前途的“狗腿子”無比贊成地點點頭,不贊同道:“可不麽,其實方才我就勸他,吃一塹長一智,偶爾吃些虧也沒什麽的,偏偏……”
衛揀奴:“偏你個頭,吃你的虧!真好意思說,你還不如他呢,也不知道一缸飯裏是怎麽吃出你這麽個桶裝的滾地葫蘆!”
他嘴裏邊罵着,腳步邊跟着挪回轉身,此人大約是心知肚明自己身子不好,真惹急了動起手來肯定吃虧,深谙“上來就罵,罵完就走”的八字箴言,雖然時常上趕着招人嫌,卻總能全身而退,屢試不爽。
正所謂一家人吃不了兩樣飯,這倆人如出一轍的慫包行為盡數現在眼裏,封十三緊緊繃了一路的嘴角終于彎了彎,那總也生冷硬的面部輪廓籠在夕陽下,居然依稀顯露出幾分柔軟來。
見人沒跟上,衛揀奴頭也不回地喊:“趕緊的,蹭飯都趕不上熱乎了!”
封十三輕車熟路地收拾完滿地狼藉,拎着那袋子豬肝血小跑着跟了上去。幾人之間已有了些距離,自打進了變聲期,揀奴就不讓他再高聲講話,怕傷了嗓子,好在封十三口條很順,并不會因為刻意壓低了嗓音而含糊不清。
他清了清嗓,略微擡高了音調,聲音不大卻很清楚,道:“好,就來。”
黃昏綴影,按理說該是照得人影伶仃。
可此時的紅扶街上卻熱鬧極了,非但有氣急敗壞的美人,還有一前一後兩個挨了一路罵的小少年。
高高瘦瘦的那個明顯是要沉穩一些,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邊兒,而相比之下不大穩重的那個,一張叽裏呱啦的嘴從頭到尾就沒停下,反調唱着,還叫人一路捂嘴半拖半牽着訓斥。
府邸的正門口叫上門收債的、圍着看熱鬧的,以及一幫忙着往外搬家的舊仆從給堵了,所有人都沖着裏邊兒指指點點,聊得正開,而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見狀,明顯是怒意更盛,一張多走兩步就沁出一層額汗的小白臉兒氣得微紅。
不過衛揀奴這人好就好在這裏,氣歸氣,卻很有自知之明,不幹蚍蜉撼樹的事兒,再次選擇了避而不戰。
于是幾個人只好從別地兒過。
衛揀奴罵罵咧咧地拎着陳子列拍開了西角門,後邊兒還綴了根小尾巴。
不多時,一扇雕花漆朱砂的黑油大門被人從裏邊兒打開,來人面還未露,身上先帶一股嗆鼻的煙寒氣,也不知道這九月授衣的舒坦日子裏是上哪兒沾染的這股悶勁兒。
陳子列連忙喚了句:“任大哥救我!”
裏頭那男人聽着年紀不大,但也說不上年輕,沖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可不敢,老遠就聽見他又在發病。”
被叫“任大哥”的這人,本名喚做任不斷,也就是白胖公子口中“只供得起的那條看門狗”。
聽他自己說原先是個走江湖,後來有天一不留神讓仇家追上,被衛揀奴救下了,他又不是個姑娘不好以身相許,況且以衛揀奴這分外苛刻的自愛自重,就是許了估計也看不上,因此才留下做了個護院,答應了做滿十年再重回江湖闖蕩。
此人額發微長,形容落拓,臉下的胡茬好像總也刮不幹淨似的泛層青。就是眼下玩世不恭地同孩子說話,還難掩一身疏狂意。
他原本就自帶一陣來去自如的功夫,再加上這身飽含滄桑的氣息,嘴裏邊兒還四不像地咬着根松花綠的雀翎,看着是很有些話本中江湖俠客的影子,陳子列自然崇拜,逢人便糾纏着喊“任大哥”,可封十三卻不怎麽看在眼裏,反而總感覺今日的任不斷神色間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不過既然眼下有事相問,這點怪異自然可以抹去——封十三并不是純粹的不谙世事,不明白怎麽樣才能讨人喜歡,他只是純粹懶得應付。
封十三:“任大哥,聽聞今日揀奴又上博坊去賭了?”
說來也奇怪,封十三成日裏忙得要命,天不亮就要起來給他這廢物主子洗衣做飯,上學堂前既要監督着熬藥,又要一腳把睡蹶過去的陳子列踹醒,好容易才在老秀才那裏脫困,馬不停蹄便要趕去孫大娘那兒買豬肝血,再去院裏揪幾根黃耆曬幹,每日雷打不動地煮一鍋味道實在是不甚動人的湯藥給衛揀奴灌下,美其名曰“良藥苦口”,實則沒空折騰廚技……
然而此人居然還有精力,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時刻關注衛揀奴不在家待着又是上了哪兒去!
連衛揀奴也弄不明白他這是個什麽志向。
“賭什麽賭,不能賭,我就是上那兒湊個新鮮……再就是一不小心,手氣不大好。再說,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好奇這個幹嘛?讀書人,別不正經。”衛揀奴側頭看了眼封十三,又從懷裏摸出幾個銅錢,往任不斷那兒随手一扔。
“去,趕緊的,上門外那群看大戲的裏邊兒找幾個缺錢花的混子,讓他們趕緊散了,平常閑着沒事兒少編排我,多說兩句小十三的好話——姓任的你回頭也上點心,聽聽外邊兒都傳的什麽狗屁!”
任不斷肚中的文墨存貨相當有限,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封十三有什麽足以為人外道的優點。
他猶猶豫豫地暗自糾結,話沒出聲,眉頭卻擰得死緊:“易惹是非?敏感多疑?屁大點事都特別記仇——記性好?”
任不斷:“不然……總不能是架打得勤快吧?”
封十三:“……”
封十三有心動手,可此時動手無疑是坐實了罪名,只好充耳不聞地扭頭避過去,
陳子列見狀,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衛揀奴納罕道:“這都想不出?”
“性子和軟,勤儉可親,上尊老下愛幼中間還能與人為善……這不很多嗎?”他嘴裏放炮地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例子,十分感慨地搖搖頭,痛心道,“也是我疏忽了,光顧着給小的送學堂、補腦子,忘了府裏還有個你——對不住哈,一時沒留神在意——不過你們還愣着幹嘛?該幹嘛幹嘛去,動作利索點,我該喝藥了。”
任不斷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看了會兒,一時間連叼着的雀翎都忘了嚼。
他看看衛揀奴,又看眼封十三,想來想去還是沒能參透這幾個詞與他有什麽關系。
又猶豫着到底是先出去給人交錢買清淨,還是先下手為強,把這位業已破産、嘴還很欠的病秧揍一頓,好讓城中百姓的茶餘飯後更加熱鬧些。
院子裏的孔雀這兩日恰好脫完了毛,光溜溜着幾根白骨還在倨傲地開屏。
許是掉光了尾巴毛,“越鳥”大爺的心情尤其不順,逢人便叫,任不斷就在這禿尾孔雀半帶威脅的叫喚聲裏,一腦門官司地出了府門。
在他上府門外邊兒趕人走的同時,衛揀奴先叫封十三把竹竿收了,連推帶嚷的把人攆去洗個澡,免得熏他一身豬肝味兒,再毫不心虛地支使陳子列進屋擺碗筷,偶爾也替封十三煮煮湯藥,別成日裏一點兒活不幹,還指望着張口就能吃上飯。
待府裏徹底空了下來,衛揀奴才收斂起那滿身的佻達勁兒。
只見他整個人陡然沉了下來,仿佛含着一股清寒的藏鋒戾氣。院子裏的東西被搬走了七七八八,除卻一塊黃耆地,唯獨院角還剩下一盞徹夜通明的燃金燈,他一頭烏發被根陳舊的粗木簪子随意地束着,眉目深深地望向牆角靜靜燃燒着的燈籠。
浮光掠影底下,猶是留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暗色。
任不斷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回來,手裏還拎着一把沾了血跡的長刀。
可若再湊近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這刀上深淺不一的紅痕并不是血跡,地上也并未滴濺血珠——倘若此地有識貨的人在,想必應該能認得出,這柄長刀的工藝與一般的刀劍差別很大,柄頂嵌有一個凹槽,專門用以鑲嵌可供助燃的紅帛金。
那些似是血跡的紅痕,就是紅帛金燃燒後燙出的痕跡。
衛揀奴:“怎麽回得這麽快……人沒幹淨了?”
任不斷沉默了一會兒:“嗯。”
衛揀奴笑了笑,緩緩地嘆了口氣:“今日之事,其實我也沒料到——你覺得會是誰?”
“不管是誰,反正你既要做這得罪人的事,眼下便誰都有可能……藏不了多久了,揀奴。”任不斷低聲道,“今日博坊之事不會是意外,好在還能花錢消災,可是之後呢?北覃衛一動,必定有人注意到了這邊,我從前也說,這鼓诃城雖小,可徐達那小子千方百計地要下放來這兒,個中一定有大原因。”
他說着,嗓音隐隐有些沉郁:“如今倒是窺探到了三分,可這城裏陰詭的地溝多了,揀奴,你行事一向如此,怎知沒有哪只蝼鼠盯着你?”
“讓他們看呗,美人抛頭露面要的就是有人看。”衛揀奴半開玩笑地說,“再說,不還有個撫州官人庇護我麽?”
任不斷面無表情地看這騷包再次發病。
衛揀奴則是成功把自己逗樂了,他憋不住似的笑了起來,彎腰撿了根孔雀翎,往腦袋上那根破木簪上随手一插,大搖大擺地晃進了屋。
任不斷朝他喊:“不是,你還真要拿那刀送他啊!”
“嗯,不然呢?”他半真半假地戲谑道,“過兩日,待事成,就把這官人煮了沸酒——拿來替小十三潤個刀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