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鼓诃 實在是揀奴長得太好
第1章 鼓诃 實在是揀奴長得太好。
鼓诃城今日不算太平。
前腳是城內大名鼎鼎的病秧子輸光了全身家産,滿府仆從,因着那看上去随時要閉目倒下的蒼白臉色,當街叫人從博坊裏客客氣氣地扔出來,後腳周府那個養得白白胖胖的公子便脅迫城裏玉鋪,說是他娘親要過生辰,不肯把一塊成色極好的玉賣給對門府裏每日都來看幾眼的倆少年。
理由是他的原話:“他倆那破落主子窮得都要砸鍋賣鐵了,奴才還戴什麽玉!”
玉鋪當家的不在,只有個小夥計在,他拿不準這周府少爺又是犯的哪門子病,可上門的生意哪兒有不做的道理?于是嘴上客客氣氣應了,午後那倆少年一來,該賣的還是利落賣了。
這一賣可不得了,白胖公子活像是給人當面扇了好大的一個耳光,還噼裏啪啦響。
對門府裏的主子姓衛名揀奴——就是剛輸光家産的那病秧。
他是三年前因病搬來鼓诃城的,說起來,與他們一家還很有些緣分。
周府發家也在那年,一發家就琢磨着要買個三進三出的大宅子,可惜不巧,讓人搶了先手,他們想要加錢來換,誰料衛揀奴後來居上,加的價錢直接翻了個翻,鬧得周府上下很沒有臉面。
白胖公子是兩年前入的學堂,他口中的那倆“奴才”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進的,幾人年紀差不到一歲,寫出來的文章可謂是天差地別。
名喚的“陳子列”的那位在天上,為人是調皮了些,可老秀才最疼的就是他,時刻不忘叮囑來日發達了莫忘師恩;叫“封十三”的那位文采倒好,可惜觀點太過離經叛道了些,時時虛浮着上下不定,老秀才總擔心他哪天觸犯聖人,一不小心下了獄。
至于白胖公子,做出來的文章同他的體格倒很有些淵源,別說是上天,能勉強支撐着不沉底就算光宗耀祖了。
其實歸根結底,這所謂的“淵源”也就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大人們笑着就過。
可白胖公子不是。
也不知是在跟誰較勁,為了挽回顏面,這人居然想了個十分滑稽的法子——老秀才規矩嚴,申時方才肯下學,不到冬日不許夾衣而坐,午休的時間只夠他倆去一趟玉鋪,就是封十三手眼通天也趕不上回府。
懷中是藏不了玉,他親眼看見封十三将那塊青玉用絹布細細包了,收在了書袋裏,而衆所周知,封十三每日下了學,都會在天黑閉市前上紅扶街尾的肉鋪買些豬肝血,專拿給衛揀奴補身體,他便借此琢磨着趁人不注意,從人家竹竿上挂着的書袋中直接偷,偷完就順路拐回府,簡直是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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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誰也弄不明白這人怎麽會這麽想,單憑他這一身分量相當足的贅肉,旁人就很難将他忽視。
況且封十三他們又不是傻子。
白胖公子針對他們的意圖簡直不要太明顯,封十三性子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前惹出的是非叫滿城人都避諱三分,就是他不主動找事兒,封十三都不見得能做到完全不報複,白胖公子居然還膽敢當街搶他的玉,他又怎麽會不往心裏去?
但白胖公子自有一套旁人插足不了的境界,也不聽府上較他機靈百倍的女侍勸,想到了就要去做。
于是這天,熱鬧非凡的紅扶街上,白胖公子前腳剛奪了那玉,封十三和陳子列倆小少年後腳便追,硬是從人擠人的潮中破開了一條雞飛狗跳、驚叫聲四起的路。
只見一個高瘦少年手提竹竿,竿頭挂一袋新鮮出爐的豬肝血,活像趕羊似的将人往前驅,另一個稍矮些,卻很靈活的少年合圍追截,俨然是平日沒少合夥打架,追得白胖公子兩股戰戰,一路狂喊,渾身上下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幾乎要後悔起今日過來。
衛揀奴從院兒裏聽見這聲哭喊,估摸着戰況應該是到了一半。
等到他慢條斯理地收拾完出門時,白胖公子已經沒了聲響,估計已經給趕到了哪條封口的窄巷裏,差不多可以鳴金收兵了。
賣肉的屠戶孫大娘見他終于從角門出來了,趕緊說:“衛公子,你可算是來了,再不來,他們能翻天。”
“是了,敢問這夥現眼的現在在何處?”衛揀奴溫聲和氣地問,“我好去扒了他們的皮。”
孫大娘笑起來,大約也不明白這剛散完千金的敗家子是怎麽好意思說人家現世寶。
不過她為人很是厚道,一向本分,也不會做什麽落井下石、看人下菜碟的事兒,衛揀奴這麽問了,她便老老實實地拿手一指:“喏,就在你府後邊兒的那條窄巷裏。”
衛揀奴聞言道了句謝,剛一轉頭,他就卸下那副專門用來對付大姑娘小媳婦兒,非必要時不出現的溫文爾雅的面皮,一臉不滿地繞到了巷口。
走到這裏,耳力不差的人便能聽見一些似有若無的啜泣。
這嗓音聽着陌生,仔細一聽還有些尖銳地發着顫,既不像他府裏的那倆正在變聲的小倒黴蛋,自然也不像對門那位膀大腰圓,聲如渾鐘,只可惜腦子長在肚皮上的白胖公子。
午間在博坊中聽到的傳聞忽然不打招呼地湧上心頭。
衛揀奴心下一凝,眸色忽地凜冽起來,往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似有若無地飛快掃一眼。
“好大的膽!”接着,就聽不遠處有人哆嗦着,氣勢全無地尖聲道,“走,走開……這可是鼓诃城!”
衛揀奴:“……”
看來不是,這蠢話還真只有那小胖子說得出來。
衛揀奴眉峰一挑,松了口氣,對于這些無關緊要的孩子矛盾并不怎麽以為意,他幹脆就這麽半抱胳膊一靠牆根,順着定住了,準備再聽聽這幾個小混賬還能給他惹出什麽新鮮的丢人事兒來。
而這邊三人成虎,又都是毫無顧忌的小少年,按理該是打得天崩地裂。
可白胖公子之所以只能靠喊,是因為兩條胳膊已經被人技巧性地鉗住了,動彈不得,雖然他還在強撐着沒腿軟,但聲音明顯是驚慌得不成樣,混成一片的大腦只夠他一遍遍艱難地重複原來的話:“說話啊,你們怎麽敢堵我!這可是鼓诃城!”
陳子列嗤笑:“當街搶劫,你倒是有理哈?”
在場的應該還有一人,可他并未出聲,只是一手将裝着書冊的皮袋往地上一扔,再将竹竿狠狠抽在了牆上,“啪”的一聲脆響,連帶着白胖公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至于封十三本人,則默不作聲地将竹竿挂上豬肝血,一擡手便無比精準地抵在了白胖公子的額前,十足十的威脅。
此時若是有人注意巷口偷摸聽戲的衛揀奴,大約也不至于鬧得不可開交。
奈何在場的幾個都是半大小子,左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又沒承過什麽事兒,能夠面面俱到、顧慮得萬事俱備的人是很少的,真有那麽一個就算是祖宗顯靈,顧頭不顧尾才是常态。
衛揀奴明顯是把方才的争執全聽在耳裏,記在心裏,他在心裏不屑地嗤笑:“鼓诃城……就這麽屁大點地,事端倒生得不少。”
大雍幅員遼闊,人口衆多,且不說向來富饒的江南水鄉,光是那成天哭窮,活像是自上到下全都吃不飽飯的北疆就有足足十二個州府。撫州地處西南邊境,地廣人稀,既不窮也不富,哪邊的好事都輪不上它來享受,在大雍三十七州裏是排不上號的,只因地域的關系,恰好壤接了五個南蠻部落的領土,因而還能留點名姓。若說北都是大雍的中樞心髒,那麽鼓诃城就只能算作撫州的小半截手指。
斷了可惜,但真斷了也能将就,日子還是過得下去。
而鼓诃城這丁點兒大的芝麻地之所以能被劃作城,其一靠的就是這地夠偏,擋不着誰的路。
至于其二麽,便是這城主很有些來頭——據傳此人打北都不遠千裏地自請下放,到這西南地裏極偏的一隅,為的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無他,此地雖小,但也四角俱全的哪兒都通。北靠拈穗山,西走疊關大道,東有官路直通撫州州府,南邊兒還緊挨着個約定俗成的蠻子黑市,有頭有臉的一衆“地頭蛇”、“黑市蟒”都盤踞着藏在這條街上。
因此,這城裏青天白日裏的人來人往,無一不自封是達官顯貴。可一旦夜深了,裏頭便是三教九流,牛鬼神蛇的什麽人都有。
白胖公子之所以看衛揀奴不順眼,是有充足理由的,雖然那理由過于孩子氣了些。
而他之所以把這股咽了許多年的窩囊氣憋到今天才發洩,自然也是有理由的,只是這理由又過于市儈了些。
自打徐達徐大人從北都過來,便通過“背靠大樹”一番運作,成功一改“鼓诃鎮”為“鼓诃城”。此舉一出,不僅全面提高了當地官員對外宣稱的名頭,帶動了蠻子黑市蓬勃發展,大家的口袋能跟着鼓,還使鼓诃城在撫州的地位瞬間高了好幾個緯度,順帶讓百姓手裏的地頭能跟着“城”的名頭貴。
可謂一舉多得,無人不歡,政績簿上批的朱砂字兒自然也能叫人高興。
地頭貴,連帶着住在地頭的人也跟着水漲船高,以至于那些在黑市成氣候之前,就世代住在此地的土老帽們也跟着一朝雞犬升天,一夕之間,全然高貴起來——鄉裏人,那自是不必說,一幫子土裏土氣的攀龍附鳳者;外地人,講究就多了,打哪兒來,家財幾何,族中可有什麽出息的人才……總之要想住在鼓诃城這一帶,總得有點兒什麽東西,不然不好使兒,也壓根兒就住不進來。
因着這等緣故,此時正在倚在牆角聽戲的這位爺,身世便也越發撲朔迷離起來,讓人不敢輕易招惹。
三街六巷的從來不缺碎嘴子,自打十多年前,大半青壯年都被朝廷壓去挖了金礦,癡婆閑漢更是一打一打的兜着轉,說什麽的都有。
有說他是叫撫州官人藏在這兒的,也有說他是撫州官人家娘子藏在這兒的。
一般人讓街裏街坊的這麽編排,不羞也氣,要麽便佯裝不在意。誰知,這位奴爺非但沒有不以為意,反倒像是專門怼着這話過不去,當即上外邊兒的伢子手裏買了整整二十來個年輕價高的男男女女,放在府裏也不做什麽別的,就是紮個紅布條在門口扮喜慶,仿佛銀子是天上掉下來般不放眼裏。
封十三和陳子列便是那時候入的府。
于是沒過兩天,便有人改口稱:“說不準這位便是那傳聞中大名鼎鼎的撫州官人呢!”
倒也不是鼓诃城衆人滿腦子只剩下這麽點男男女女花紅事兒,民風還算淳樸,會這麽想的原因很簡單,就一個——實在是揀奴長得太好。
好到什麽程度呢?
當年剛搬來時,尚且還沒脫離“窮鄉僻壤出惡民”之稱的一衆“新貴”們直接就愣住了,随着新官上任後轟轟烈烈的三把火,陡然來去增了許多人,清秀後生不少見,卻真沒見過長成這樣兒的男人,甚至來不及“你看我”,“我看你”的表演一番,就那麽盯着人家氣也不喘地死命看。饒是那走南闖北,據他自己所說“見慣了大鄉美人”的小商販,也不說話了。
其實這話倒不是吹牛,他一個賣香料的,的确是見過不少美人。
可美人美人,美則美矣,到底是人,再美也就是人面表皮,府裏巷口的見多了,也就淡然了。
但這位不同,不似庸常的美人。
換句話說,他站在一幫子歪瓜裂棗裏,好看得簡直不像個人了!
但再怎麽好看,看久了也就習慣了,街裏街坊沒再那樣沒出息地堵在門外扒牆往裏使勁兒瞅。況且,随着時間愈過愈長,并沒什麽大人車駕往這兒來過,裏頭的那位也跟見人如撞鬼似的,非是出去四處浪蕩,便是足不出戶地往裏送各色藥材吊着命,唯有出手還是一等一的闊綽,三天兩頭往府裏擺席,看起來并不像個叫人養着的,這等摸不着邊際還沒頭沒腦的謠言,也跟着慢慢跟着散了,沒人再提。
這些閑言碎語白胖公子從前沒少聽,聽了還要與家中管事的娘親鹦鹉學舌幾句,當年衛府是個怎樣的光景,心中自然有個十分深刻的印象。
他很是羨慕那樣的爽快,也曾暗暗發誓要仔細讀書,讓阿娘過上那樣招搖晃眼的日子,可惜後來天不遂人願,起碼在讀書習字這條路上,他并不是個能成才的料子……眼下麽,或許還得加個打家劫舍。
不過從前歸從前,既然今時不同往日,府裏一朝落魄,那如今情狀自然也該跟着變潦草。
于是,當着封十三暗含殺意的眼神,那位白胖公子難得出息地挺了挺胸膛,色厲內荏道:“就搶了!你那病秧主子都只能供得起一條看門狗,你這奴才還配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