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情 “你混賬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還……
第6章 溫情 “你混賬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還……
衛揀奴這人雖然平日裏動不動就發火,但都是泥人的三分火,發完就算。
可今天的火氣與往日差別很大,大到火燒似的夕陽都下了山,還是沒見他消氣,就連一貫不拿他生氣當回事兒的陳子列都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他只好絮絮叨叨地跟着封十三滿院子亂逛,滿臉憂愁地壓低聲音:“十三,你同我老實說,你是不是又哪兒惹到他了?”
要不怎麽能一下學堂,就被揪到屋子裏罵?
罵完了還能直接給囫囵成蔫巴巴的一根燒火棍,不服氣到冒着煙就丢出去?
要知道衛揀奴雖然一向疼他倆,可最疼的就是封十三,枉費他陳子列活潑開朗,善解人意,哪哪兒都比封十三這脾氣又臭又硬的看着要讨人喜歡,可擱衛揀奴眼裏,他撐死也就算個附帶的!
要不怎麽連把刀都不能湊倆一塊兒送呢!
陳子列又是眼饞又是心癢地盯着封十三腰上的刀,還不忘催促:“說呀!”
封十三沉默不語,手上快把一株黃耆揪禿了。
陳子列實在是于心不忍,瞥一眼高畦中本來也離自然禿毛不遠的黃耆,又看眼那只已經自然禿尾的孔雀,愁得直嘆氣:“哎,你說你這一天天鬧的,問你你也不說話,問任大哥也不告訴我,弄的就我一人莫名其妙的……”
陳子列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封十三卻沒聽進去幾句。
不知道想到什麽,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忽然擡腳往畦邊深溝裏踢了塊石子兒,有些神思不寧地問:“子列,我記得你說過,啓平二十三年,你曾經随你父親去過北覃衛——那你可曾見過長寧侯?”
陳子列沒一下子反應過來:“啊?什麽長……”
接着等他回過神來,是什麽抱怨都顧不上說了。
陳子列其實是知道封十三瞞着人的那些事兒的,知道他是封世常最不放眼裏的十三子,知道他爹是人都死了兩三年,至今仍舊是逢人便罵的叛國賊,也知道除了這點真真切切的不喜愛,雲霧籠罩的混沌之下,其餘的一切都有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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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自己的爹就是封世常的副手,當年摸金案中被牽連獲誅的滅門十族之一。
與風流韻事紮堆湊的封提督不同,陳子列他爹官至五品,大小算個高官兒,家中也只有一個正妻,兩個嫡出的子女。
陳次撫大約是心中早有不祥的預感,知道自己時日不長,此生餘下的活頭是沒什麽指望,他便托人将還未出閣的閨女陳晴兒,許給了舊友唐家做童養媳,拼死把她劃出了陳家的家譜裏,實則是希望中州善名極盛、深受百姓愛戴的醫藥世家可以庇護着她,免受株連。
之後,他又給陳子列喂了唐家送來的藥丸,使其看上去像是驟然暴斃,大張旗鼓地拉了一場白事哭喪,接着又以屍替人,将人送了出去。
陳子列閉眼前的記憶,還是他娘哭得滿臉妝花的模樣。
等到他再一睜眼,便看見了封十三——兩人都被關在了同一個又小又窄的籠子裏,叫伢子壯丁看管着。
陳子列是一無所知,睡了一路醒來,臉色甚至還有種休養很好的紅潤。
可面色蒼白,兩頰還緊緊貼着幾縷濕發的封十三卻冷冷地說:“別亂看了,沒人會來救你,封世常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見的。”
陳子列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封十三又說:“話說回來,你又是封世常的哪個兒子?”
陳子列:“……”
封伯伯的兒子已經多到連他們自己都認不出彼此嗎!
待他解釋清楚自己的情況,封十三也就聽出來他什麽也不知道了,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傻子,之後便什麽話也沒說了,也不跟他解釋什麽叫做“親眼看見的”。
再之後,兩人就一起被帶去好多個府邸供人挑揀,那伢子慣會做生意,硬是給他倆按了個走哪兒人死哪兒的名頭,賣得再便宜,一般人也看不上,直到進了衛府才被賣給了揀奴。
陳子列不大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當時他也才十歲,不像封十三那樣摸爬滾打地讨過生活,這貨真價實的小少爺剛進府裏,甚至還不會洗自己的衣服。
可等到他學會自力更生地養活自己了,就從巷口多舌的閑人堆裏,聽見他的爹娘、封十三的爹封世常,還有一衆與封世常關系頗近的所有人……全都死在了他假死出府的那天晚上。
陳子列的思緒不由得飄回到那時,他抿了抿嘴,低聲問:“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封十三:“前幾天他送我這把刀的時候,說起了北覃衛,還說起了長寧侯和摸金案……而且好像專門說給我聽一樣,說得事無巨細。我以前就總懷疑揀奴應該知道點什麽,甚至有可能就是北覃衛的什麽人,可想方設法觀察了這麽久,還是什麽也看不出——不過有一點可以确定,揀奴應該知道我是誰了……或者,可能他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是誰。”
“什……什麽?”陳子列被他這石破天驚的話吓得整個人都跳起來。
他下意識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盡可能波瀾不驚地問:“怎麽可能?不可能!當年為了保下我,諸多事宜做的是何等隐秘,更何況你……說句不好聽的,在封世常出事之前,誰會費心去關注一個你?沒人知道你叫什麽長什麽樣,你不說我不說,這事誰會——不是,難道是那會兒你就讓他起了疑,方才你又說漏了?”
他吃了一驚,顯然是自以為捋順了邏輯,把八竿子打不着的幾件事壘在了一根繩上,還覺得串得挺漂亮。
陳子列不可思議地看向俨然被美色迷昏了頭的封十三,擲地有聲道:“你瘋了吧,不就送了你把刀麽!怎麽什麽事兒都跟他說啊!”
封十三:“……”
他實在是後悔今日被衛揀奴幾句話就攪得心神不寧,居然還真把陳子列當個正兒八經的人物,還琢磨着想要傾訴一下!
“跟你說着玩的,走了。”封十三無話可說地看他兩下,轉頭就走。
陳子列:“不是,什麽叫說着玩兒啊,诶!喂,哪兒去——”
他連着喚了好幾聲,可封十三明顯是懶得再搭理他,仗着自己個子比他高一截,走得越來越快,最後甚至是小跑着出了門,很快就消失在了紅扶街頭沿轉而上至山頂的那片熾焰燒霞裏。
封十三這一去也不知道是幹嘛去了,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用晚膳的時辰。
衛揀奴中間找過他兩次,大約也是後悔方才沖他發那一通邪火,思量再三後想要道個歉,又拉不下臉面,陳子列一說人不在,他就佯裝出一副可有可無的模樣,點點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回了屋。
直到封十三端着碗熬好的湯藥走進屋子,默不作聲地往衛揀奴眼前一放就坐下吃飯,衛揀奴還是沒有說他什麽,只是見他來了,說了句:“吃吧,吃了趕緊滾。”
說完就再沒有下文,陳子列這才再次鮮明地意識到倆人在衛揀奴心裏的地位有着怎樣的鴻溝。
他忍不住同任不斷咬着耳朵:“天爺,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我夜不歸……日不歸食,我會有個什麽下場。”
任不斷嘿嘿一笑,剛想回句話。
就聽衛揀奴毫不留情地把多餘的火氣借由這句話洩在了陳子列身上:“用不着你費心竭力的那樣作死,吃不言寝不語,你現在再不閉嘴吃飯,我保證你今天的下場一定比他的好看。”
任不斷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看出衛揀奴有事要和封十三單獨說,吃完後就端着碗出去了。
陳子列顯然也還沉浸在“衛揀奴這浪蕩病秧居然可能真是個身世成謎的浪蕩病秧”這一消息帶來的沖擊裏,也趕緊三兩口扒完了飯,跟着他任大哥一道一溜煙就走了。
待礙事的人都走了,衛揀奴這才慢悠悠地拿手帕擦了擦嘴,又漱了口,哪怕他剛剛壓根兒沒怎麽動筷,銀筷上邊兒幹淨得能反光。
封十三剛剛破罐子破摔,幹脆就不打一聲招呼,直轟轟出去了一趟,是把自己關進了秀才在學堂裏設的清淨堂內,想要一個人安靜地、仔仔細細地想明白了以後的路怎麽走。
可半大小子滿肚子的苦大仇深還沒來得及想透徹,甚至才剛剛開了個頭,肚子就先一步餓了,他又時刻惦記着揀奴今日還沒喝上的藥,只好半途而廢地回來了。
看着衛揀奴這幅矯揉造作的作态,封十三沒出聲,很安靜地等他訓斥。
等把一通磨洋屁的多餘事做完後,衛揀奴才心滿意足停下了,只聽他嘆口氣,不急不緩地開口,活像剛才等得抓耳撓腮的人不是他一樣。
封十三一言不發地聽見他說:“來,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哦。”封十三想,“這是要改抽我手心麽?”
這話當然不是因着衛揀奴從前沒事兒就抽他得出的經驗之談,事實上,不管是封十三也好,還是陳子列也罷,他倆雖然挂了個所謂“奴才”的名兒,過的可比一般少爺都精細不少,只是沒養廢——衛揀奴這個年紀應該也沒什麽養小孩兒的經驗,幹脆就七零八碎的什麽東西都會讓他們學一點,洗衣做飯、說學逗唱,讀書習武樣樣行……
甚至他還很有些浪意。
不僅偶爾帶他們出去踏青,還時不時表露出帶他們上“好地方”的盎然興致,琢磨着讓他倆繼承奴爺在博坊一夜輸千金的好本事。
只是封十三剛來的時候,性子實在不好,甚至稱得上乖戾——不管是誰想要靠近他,他都像只剛遭人棍打的野犬似的,逢人就咬。
為了好好掰正他這毛病,衛揀奴只好在他每次動手傷人後,将他的手腳一并捆在床頭,不叫他動,但自己也不走,只是坐在床邊陪他,說些不着邊際的過往見聞,書裏寫的真假轶事,或者就說些沒頭沒腦的市井閑話。
這種時候,衛揀奴的聲音往往放得很輕,語氣也很輕松随意,好像只有在這裏說這些才能讓他自己也跟着安靜。
直到封十三重新平靜下來,衛揀奴才松開那些專門用來綁他的軟皮鏈子,不大走心地教訓他幾句,還要摸摸他的頭發,溫聲開解半天,見他徹底沒事了才走人。
臨走前,還不忘給他熄滅了屋內亮堂的燃金燈,在廊檐下點了盞昏黃的小油燈。
……至于後來,封十三一身掩不住的戾氣好像就在這數不清的束縛裏緩緩沉澱了下來,這軟皮鏈也久不得見。他像是被什麽東西磨滅了那股勁兒,整個人都穩了下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股勁兒還在,只是沒什麽在揀奴跟前重新勃發的必要。
直到前些天。
他想送給他的玉沒能送出去。
隔了許久再聽見這話,封十三居然一時間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想法,只是木然地伸出了手,自暴自棄地想:“打吧,幹脆打痛快了,這樣彼此都舒服一些。”
可衛揀奴卻全然沒這個意思。
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一小管藥膏,伸手握住了封十三的手腕,給他仔仔細細地上了藥。
衛揀奴低着頭,給人上藥的動作十分熟練,顯然是沒少幹這事兒:“受傷了怎麽不說?不疼?還是說要面子啊,面子要來了能當飯吃?”
封十三還沒說話,他就已經自顧自地下了個結論:“臉皮薄可不行,太要面子了更不行,适當時候骨頭酥點兒服個軟,能怎麽樣?你混賬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還能真跟你生氣?”
封十三見狀,只好把嘴邊那句“難道都要像你這樣臉皮厚如城牆才好嗎”給咽回去,轉而低眉斂目,乖順道:“沒,我不會再惹你生氣了。”
衛揀奴明顯是沒往心裏去,見他居然真服軟了,登時心中暗喜地點點頭:“行啊,你說的啊,這話你可得好好記着。”
等包紮完了傷口,囑咐了幾句傷藥的用途,衛揀奴就把藥膏往他袋裏一放,又把心緒十分複雜的封十三趕回了自己屋,再上院子裏把認星星認得正起勁的陳子列弄回來,将兩個小少年放在一塊兒睡覺。
封十三自然是十分不情願,可礙于那股子無法言明的躁慮,那張沒事就愛扮演鋸嘴葫蘆、必要時甚至稱得上巧言令色的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就睡了啊。”陳子列裹在被子裏小聲抱怨着,“任大哥剛還給我算呢,他說我五行缺木,天生注定要犯幾次歲星——也就是犯太歲,應該盡早讨個媳婦兒……哦,對了,他說我那媳婦兒應該得往北邊找,南方姑娘不行,地支屬相鎮不住……”
“我看你是五行欠收拾,這老光棍兒的鬼話都信。”衛揀奴随手一拍他的後背,輕聲哄了句,“趕緊的,睡你的覺。”
封十三:“那你呢?”
衛揀奴斂目左視,就看見任不斷的影子倏地閃過,緊接着空氣中似乎傳來幾聲金屬相接的碰撞,但聲音并不明晰,甚至模模糊糊的像種錯覺,不一會兒,就飄忽不定地閃遠了。
他大半顆心已然是飄到了屋外,嘴裏卻仍哄着:“當然是在這兒陪你倆,不然呢?這大晚上的還能哪兒去?”